第22章 小別勝新婚

卯初,天還黑得很,将軍府的門房見将軍這時刻從外來,不說吓一跳也是不容易想到的事兒,因軍營離将軍府極近,若是回來的時辰過早或是太晚,将軍一般都宿在軍營裏。這回破了常例,想是讓相思給催的。

也湊巧,那天夜裏廖秋離怎麽也睡不好,翻來覆去的,一夜亂夢,寅時末尾就再也睡不着了,索性披衣起身,從內室轉到了竈房,捅開竈火燒水和面,想着自己做一碗“貓耳朵”吃。他這兒背對着竈房門口,邊揉面團邊想事兒呢,冷不防跌進一副火熱的懷抱當中,吓得他連盆帶面粉脫手砸過去,盆和面粉被另一只手接住,耳畔響着一條久違了的嗓子:“半夜不睡覺,到竈房弄吃的,你是耗子托生的吧?”

知道來的是人而非鬼,脾氣和膽氣一同壯了,回嘴回的挺快:“好了,盆還我,做好了有你一份,這樣行了吧?”

“好,我替你燒火。”

滿嘴要替人燒火的這位也就是動動口,其他地方紋絲不動,要摟的還是摟得死緊。

“……你不是要燒火的麽?”

“別動,就這麽呆一會兒……一小會兒就好。”

蕭煜把下巴颏擱到廖秋離的右肩膊上,閉着眼,死皮賴臉的“充小”。實際也小五歲,但這位吃的苦多,早就自個兒給自個兒當家了,充小撒嬌都生硬。明明不熟還硬要來,那是不得已。這是他從南到北一路琢磨回來想的唯一一條主意,廖秋離的脾性外軟內硬,且吃軟不吃硬,硬來了一回差點兒搞砸,當然得改換戰術,“貓耳朵我娘也會做,有一年……記不得是我幾歲時候的事兒了,可能不是六歲就是七歲,也是年關歲暮,天特別冷,天上簌簌落雪,我在院子外頭堆雪人兒,我娘喊我過去,手上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貓耳朵……她喊我過去讓我趁熱吃了,我娘可很少下廚,有數的那麽幾回,沒有哪回是專門給我做的……那回居然特特做給我吃,小孩兒麽,當然高興,接過來興興頭頭的準備吃第一口……”

還是不該提往事,一提往事,悲傷都是實在的,不會因為他刻意瞞過那些慘淡的細節而少幾分痛楚。

廖秋離聽他說正聽得入神,猛然間斷了,他忍不住微微朝右扭了扭頭,想要看看這人為何又不說了。

“……我娘就把碗劈手奪去,連湯帶碗砸個粉碎……過後才知道,那天我娘本想先藥死我……之後再跟着去死……”

廖秋離聽得一顆心驟然一涼,又一痛,不知怎麽的,他就把自己的右手蓋到了那人的右手上,緊緊合上,像是要幫他把這陣痛忍過去。

“哈哈,我詐你的!誰家的娘親會舍得弄死自己的親骨肉!”

這人還是死要面子,說到後來覺得拿這事兒訴苦博得一二分同情太不像樣,忍不住把話又翻了回來。可廖秋離知道他說的就是真的,他那戲子娘是做得出這樣事情的人……這個人在這樣一個看着錦衣玉食實則搖搖欲墜的“家”裏,在這樣兩對說撤走就撤走的羽翼之下,是如何活出來的?他會做那些傷人的事說那些傷人的話,其實是因為無處可歸、無人可依吧。大風大雨、漫天霜雪,到哪都找不到可以靠的岸……

廖秋離忍不住像多年前那般伸手去摸摸他的頭,想,若是他願意以兄弟相待該多好,自己會像任何一個兄長一樣為他操心這那,為他築一道兄長能築的岸,供他暫時歸栖。真正長久的岸不是他能築的,得是他的至親骨肉,妻子、孩子、孫子、子子孫孫,這樣一代代傳下去,構成一道綿延過往與今後的,長長的“岸”,惟其如此,這人才是個完整的“人”。他做不來,何苦誤他。

自打十五從軍之後,蕭煜再不願給廖秋離摸頭,他覺着這動作別扭,心上人把自己當孩子哄,一點兒也不“偉岸”,所以他不願讓他摸。今兒卻不同,他乖乖任他摸了幾摸,這才強顏作笑道:“我燒火,你和面,昨夜淩晨到的,還顧不上吃喝呢,早餓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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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撒謊,分明才在軍營裏吃過一碗面來着。

“不早說!這會兒才裝可憐!”廖秋離嘴上挖苦,手底下的動作卻快了不少,沒一會兒水沸了,他把醒好了的面塊捏在手上,一小點一小點往沸水裏揪,揪得了一碗趕忙用笊籬翻一翻,再煮一陣就可以出鍋了。蕭煜不喜甜食,他就往貓耳朵裏加了點鹽、辣子,再撒一把嫩蒜和芫荽,拿一個大海碗盛了放在一邊,“趕緊端一邊兒吃去!”

“你的呢?”

“我吃甜的,一會兒再下。”

“唔。”

蕭煜應了一聲,端着碗坐到竈火前,一勺子吹涼了,送到他嘴邊要他張嘴吃這第一勺子貓耳朵。

廖秋離左右偏頭躲這一勺子,偏偏沒這位身手靈活,躲不過,只能氣哼哼瞪着他瞧,兩人四目相對,更加不自在,只能一張嘴把這勺子包圓了。他是淮揚口味,偏甜、少鹹,不愛辣,蕭煜偏愛辣得起火的那種味道,辣子擱多了,這一勺子下去辣得他直蹙眉。那位如願以償了,笑嘻嘻吃他的辣貓耳朵,吃他又不安安生生吃,邊吃那對挺漂亮的招子還要時時盯着一旁忙活的人瞧,若是兩邊眼神對上了,他還一點時機也不錯過,趕忙遞些“海枯石爛”、“地久天長”過去,廖秋離一旦躲開,他眼裏的落寞委屈又那麽不瞞人,成心讓他看他一點多餘的溫情都讨不來的可憐樣子。

廖秋離一個不忍,又做了多餘的事,他見他那碗吃的差不多了,就說:“做多了,吃不完,你要不要再來點兒?”,說完突然想起這碗下的是冰糖,蕭将軍讨厭一切與甜沾邊的東西,問都多餘問的。

“要!給多少要多少!”蕭将軍兩眼放光,端着碗就過來了。

“……你不是不吃甜的麽?”

“丘八哪有那麽嬌貴,行軍打仗弄到什麽吃什麽,不挑揀。”蕭将軍笑得挺誠懇,話裏話外就那麽個意思,他現在啥都吃了,只要能下嘴都吃,不是嬌貴的公子哥兒,您行行好給來點兒?

廖秋離默默從自己碗裏分出一半給他,兩邊湊得近,蕭煜身量高,一低頭看見廖秋離的頭旋就在自己嘴邊,蠢蠢欲動的,多想親一口,就一口,輕輕的……都做了幾個月的和尚了,親一口頭頂,不算犯事兒吧?

他這兒剛把嘴唇壓下去,可能剛碰着一小撮頭頂的碎發,廖秋離擡頭了,一擡頭正好磕到他下巴颏上,兩邊都是一痛。偷雞不成蝕把米。

“對不住,我沒細看,不過你把頭湊這麽低做啥?我看看下巴颏……紅了,沒事兒,不青就行,沒淤着。”

“啥叫還沒淤着……咝!我這兒可疼得很呢!”

說他胖,轉眼他就喘上了!

“你喂我吃一口我就不和你計較……”

蕭将軍天資過人,有些事兒不做則已,一旦開始入手了,他學得比誰都快。撒嬌調情啥的不在話下。

廖秋離一胳膊肘拐過去,戳了蕭将軍胸口一下,那位裝模做樣哀哀叫他也不理,端了碗到飯廳吃去。蕭将軍死皮賴臉的跟着過去,對面坐下,吃着碗裏的,瞧着對面的,笑得可傻。

“……小栗子,商量個事兒……”

廖秋離見兩人之間還算和緩,是個打商量的時候,吃了沒兩口就擱下,要和對面那位說正事。

“……什麽事,若是叫我放手的事,記得幾個月之前我們就談過了。”蕭煜剛剛放晴的面色這時候又陰了下來,醜話放在前頭說。

“……不是那個,是另一個……就是、就是你說回京後要奏請聖上賜婚的事兒……”廖秋離說得別扭,老覺得這話不成話的,不好說。

“嗯,怎麽了?”

“……我是說……能不能緩一緩……我心裏一點準備沒有,況且,你不也說先試試看麽?”。既是要試,也有試成的也有試不成的,不成的可能挺大,若是一道聖旨把兩人綁一塊兒,遲早成仇。

“……我說話算話……”蕭煜吃到嘴裏的甜貓耳朵不知怎麽的就苦了起來,也沒心思吃了,碗擱到一旁,斟酌着該怎麽說下去才好,“……就照你說的,賜婚的事兒暫且緩一緩……”,緩一緩就不知還有沒有以後了,明知道這是他的脫身之計,還是不能不順着他,“這事兒算說完了吧,那我說別的了。今兒二十五了,最快也要明兒才能啓程回帝京,從虎牢關回去少說也要走半個多月,你到家的時候年都過了……一家人又沒聚成。”

蕭煜其實是想問他為何不先走,更多點兒,奢望能聽到一兩句和“挂念”沾邊的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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