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八目(1)

官道上,一輛破敗的馬車骨碌骨碌的行駛着。

駕車的是個賊眉鼠眼的瘦子,他旁邊的位子上坐着一個少年,十二三歲的樣子。他穿着破敗的衣服,一張臉灰撲撲的,只有那雙偶爾靈動的眸子能顯現出些許少年意氣。可那也只是一瞬,下一刻,少年眼中的靈氣就消失了,只餘下無盡的灰色。

馬車內坐着十幾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兒,最大的不過八九歲,最小的也只有五歲,他們緊緊地圍坐在車廂的一角,唯恐惹怒了車內的兩個大漢。

這兩個大漢是活躍在黎洲附近的人販子。近年來黎洲大旱,救濟的米糧錢財被黑心的官員們層層克扣,真正落到百姓手裏的少之又少。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于是人販子就把主意打到了黎洲,僅僅是幾個銅板銀錢,就可以換走一個孩子。等孩子到手後,他們再轉手賣到富庶的江南地區,一趟下來就能賺個盆滿缽滿。

為了防止孩子們逃跑,他們每天只給這些小孩吃一頓飯,保證他們不死就行。而且,除了特別不安分的孩子,他們倒也不會過分打罵。要是磕壞了賣不出好價錢,這一趟就白搭了。

只除了一個叫孫煜的小孩。

他就是個狼崽子,逮着機會就想逃,打不怕罵不聽,要不是這小子得了副好皮囊能賣個好價錢,早被打死扔到荒野了。

昨天這小孩兒又逃了,襯着深夜守備松懈,掙開繩索跑了。兩個大漢發現後找了半天沒找到,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這小子被人領回來了。領他回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這小孩名義上的哥哥,現在在外頭幫忙駕車的少年。

當時那個小孩被他哥哥制着,掙脫不開。但他也沒閑着,手腳一直撲棱,嘴巴惡狠狠的咬着他哥哥的胳膊。他的眼神兇惡,就像是在看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要不是兩個大漢連忙把小孩兒給拖開,他能咬下他哥哥一口肉!

他哥哥一直沒什麽表情,就連胳膊被咬的鮮血淋漓也沒叫一聲痛。人販子在捉到人後本來打算在給颛孫煜一頓教訓,卻被他哥哥林修攔住了。

“兩位爺,馬上要到江南了,再打下去,留下烏青血印,怕是賣不出好價錢了。”

兩人尋思着也是這麽個理兒,就只是捆了颛孫煜,沒有動手。

但颛孫煜完全不領情,他在林修靠近的時候,吐了他一口唾沫。喉嚨裏發出野獸般低低的吼聲,似乎只要一掙脫繩索就會他眼前之人吞吃入腹。可惜他的嗓子被這人灌了藥,說不出話,否則他一旦爆出自己的姓氏,憑他颛孫家的威名,害怕這人販子不放了他不成?

都是林修,該死的林修!總有一天,我要将你抽筋拔骨,碎屍萬段,讓你為你今日的行為付出代價!

林修卻連眉頭也沒皺,平靜的撕下衣衫一角,擦去臉上的污漬。他似乎感受到了颛孫煜眼裏的惡意,斜斜的看了眼被捆成麻花丢在地上的小孩兒,冷冷道:“等你真正有能耐的那天,再找我報仇也不遲。”

說完,林修就不再理會颛孫煜,徑自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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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林修照舊坐在馬車外,沿途的風景換了又換。遠遠的,已經能看到揚州城牆了。

車夫吆喝了一聲,連日來的疲勞似乎都散了些,一甩鞭子加快了行程。

但今天的揚州城與平日裏不同,城門處守衛森嚴,不少人拿着畫像一個一個對比,挨個放行。

輪到林修他們時,守城的士兵攔住了馬車,“裏頭什麽人,快下來看看!”

兩個大漢聞言立馬出了車廂,一個人往士兵手裏塞了些銅板,谄媚道:“這不是三爺麽?近來可好,這是小弟的一片心意,您收着,日後兄弟們辦完事兒在找您喝酒去。不過,這揚州是出什麽事兒了,以前來也沒見着查的這麽嚴啊。”

那士兵收了錢,臉色好了些,他守了好幾年城門,也不是第一次見這倆人,挑開車簾随意看了眼就過了。

他揮揮手,示意其他人下去,對兩位大漢不耐道:“行了行了,不該問的不要多問,記得辦好事早點回去,晚上不要出來亂晃,要是出了事兒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兩個大漢都是底層裏摸爬滾打的,對這些事兒門兒清,也就不再多問,又往士兵手裏塞了些銀錢,坐上馬車走了。

車子行進揚州城,走出好遠後,林修回頭看了眼守衛森嚴的揚州城,暗暗舒了口氣。

這一次,林修的任務目标就是他弟弟,颛孫煜。他是颛孫煜同父異母的哥哥。但由于他的母親乃一介舞女,地位卑微,加之颛孫家主母背後勢大。她雖不屑去害一個羸弱孩童,卻也不同意這孩子冠以颛孫姓氏,林修只好同母姓。

颛孫家是大家,根基在京城,可惜皇子奪嫡時站錯了隊,一朝沒落,滿門盡斬。颛孫煜因為外出游玩逃過一劫,但新皇疑心,下令全國搜查漏網之魚。林修無奈之下,只好扮演一個把弟弟賣給人販子的黑心哥哥。

颛孫煜現在還不知道滅門慘案,林修事先也沒告訴他。做戲就要做全一套,颛孫煜太小,若是對他露出哪怕一點的依戀,這賣孩子的戲就做不成了。

他不打算阻止颛孫煜報仇。也許在他穿越之前,他會大義淩然的說上一句——哪一個帝王手裏沒有沾滿鮮血,你颛孫家插手奪嫡一事,就該有掉腦袋的準備。新王廉潔,勤政愛民,你若要報仇,就是置天下百姓于不顧!

可是現在的他說不出來了。身在局中,又哪能置身事外?都是凡塵俗世裏打滾的命,愛恨情仇,哪裏是說沒就沒的。

而林修之所以選擇來到揚州城,則是因為他的母親林雨柔。

林雨柔曾是揚州煙雨樓樓主之女,色藝雙絕名滿天下。後遇到來揚州游玩的颛孫家主瑞,一見傾心,不顧父親阻攔與颛孫瑞暗通款曲,一來二去就有了孩子。

煙雨樓樓主林铮乃江湖中人,平生最不屑的就是與朝庭為伍。得知此事後一怒之下把女兒逐出煙雨樓,對外聲稱女兒染上惡疾去世了。林雨柔對颛孫瑞也是一片真心,不惜以舞女的身份留在颛孫瑞身邊。

可惜了,紅顏薄命。颛孫瑞不會為了區區江湖女子放棄自己的前途,不久就娶了京城府尹家的女兒作了颛孫家的主母。主母雖沒對林修做什麽,卻不允許他姓颛孫。林雨柔自那之後整日郁郁寡歡,不久便離開了人世。歸西前,她把林修叫到了身邊,給了他代表煙雨樓樓主身份的玉佩,就撒手人寰了。

林修拿到玉佩時,心情酸澀,為母親,也為他未見面的外公。

外公既然沒有把玉佩收回,就說明他沒有完全放棄這個女兒。可惜陷入愛情中的人太過癡傻,縱使一片真心皆付了流水,也不願離開那個負心人,可憐又可恨。

想他的外公林铮,等了半輩子,卻連女兒早就真的去世了都不知道。卻在半截身子快要埋到土裏的時候,等到了颛孫家滅門的消息,真是命運弄人。

馬車的轱辘又轉了好幾個彎,在一處大院的後門停下。這便是煙雨樓了,林修同人販子說好的地方。

駕車的瘦子這才下了車,把孩子們都領了下來,同府裏的管家說起了價錢。

管家左挑右選,走到颛孫煜面前時,特意看了兩眼,正要說話,卻被林修攔住了。

他一步走到颛孫煜面前,擋住管家的視線,亮出手中的玉佩,“這個小孩留下,我要見你們樓主。”

管家一見手中的玉佩,立馬變了臉色。吩咐下人買下颛孫煜後,管家朝身後一人使了個眼色,就領着林修七拐八拐的,來到了煙雨樓的後院。

去見林铮前,林修特意讓人取來水洗了把臉。等他臉上的灰全部洗淨後,管家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林铮聽了消息,早已在屋內等候多時,時走時停坐立不安,臉上盡是掩飾不住的期待之色。等下人通報說管家帶着人來了之後,他立馬從椅子上坐了起來,親自開門把林修迎了進來。

而看到林修後,林铮原本保佑的那絲懷疑都随着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散了。像,太像了,林修的面容,同他那苦命的女兒幾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嘴唇哆哆嗦嗦的。林修遲疑了一下,走上前朝林铮拜了一下,叫了聲,“外公。”

林铮趕忙把林修扶起來,眼底一片欣慰,“回來了就好,就好。”

而後,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終于忍不住抱住了林修,聲淚俱下。

林修猶豫了一下,反手抱住了這個老人。

等林铮恢複後,林修又留在房裏同林铮說了一下午的話,才堪堪在晚飯前出了門。

一出去,林修就去了關押颛孫煜的房間。

同往常不同,颛孫煜沒向以往一般,見到林修就露出他那副惡狼般兇惡的眼神。

他擡着哭的紅腫的眼睛看了出現在門外的林修一眼,不發一言。

林修打算進去的步伐停頓了一瞬,他沒有錯過颛孫煜眼中一閃而過的恨意。他從來沒想到,他會從一個孩子的眼中看到那樣深重的恨意。頓了片刻,林修關上門走到颛孫煜面前。

他蹲下身,同坐在床上的孩子齊平,“你都知道了。”

小孩兒沒理他,拿着髒兮兮的手背就要擦眼睛,卻被林修制止了。

小孩兒使勁兒抽了抽也沒把手抽出來,複又做出兇惡的樣子來:“你來看我笑話是不是?看夠了就趕緊滾,我不需要一個私生子同情!”

小孩兒語氣不好,但他的手卻不自覺捏緊了林修的。

林修嘆了口氣,到底還是個孩子。

他睜開颛孫煜的手,顧不上小孩在他離開後短暫的驚訝與委屈,轉身取來架子上的毛巾,蘸了水。又在小孩兒不經意的期待中,走回來坐在床上,細細的擦去小孩臉上的淚痕。而後又拿起小孩兒的手,一根一根的清理幹淨。

看着這個平日裏沒什麽交集的哥哥認真的表情,小孩的鼻子又開始抽搭起來。除了眼前這個人,他沒有家人了,一個都沒有了。

林修擦完小孩兒的手,把毛巾扔到一旁,把颛孫煜的頭按到自己的懷裏。

“僅此一次,想哭就哭吧。”

颛孫煜起初還想抗拒,可不知道是林修的懷抱太溫暖,還是心裏的悲傷壓制不住,他原本拼命止住的眼淚,此刻卻都湧了出來。

就像這個人說的,僅此一次。他容許自己再放縱一次,今天之後,世上再無颛孫煜,只有一個背負血海深仇的林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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