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3)
出了正常的水平,并沒有失誤,并且能在奧運會打出240環的總成績也實屬不易,可沒有人願意聽。
從來不會有人記得銀牌,雖然那同樣也是血淚浸泡出的獎牌。
國內媒體以及網友對萬惜開始出現不滿情緒,各種新聞以及評論也是語含諷刺與奚落。
【她根本沒把心思放射箭上,只顧着跟那個殺|人|犯的兒子談戀愛去了吧。】
【就是,之前還有臉怼粉絲,以為自己業務能力多好呢。】
【國家隊養這種人來有什麽用?開除算了。】
一個敗将,沒有任何立場進行申辯。
萬惜默默承受着這些惡意。
在發給寧恒的信息裏,她進行了善意的隐瞞。
【今天陽光很好,我第一次參加奧運會,就得了兩枚銀牌,很厲害是不是?】
照舊沒有任何的回複。
萬惜看着手機,只得苦笑。
....
萬惜原本以為,最過分的攻擊不過是在網絡上,只要她不上網就行。
可在即将離開奧運村前夕,萬惜遭到了一名中國游客的攻擊。
那時天色已黑,她和隊員比賽完歸隊時,忽然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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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惜!”
萬惜回轉頭,一道刺目的手電筒強光直射入眼裏,她下意識閉眼。
随即,一個冰冷的金屬重物砸中了她的額頭,萬惜頓時感覺到一股熱流從額角淌下。
“這麽貴的飛機票和門票,我們都趕過來給你們加油,你們居然輸了!怎麽這麽沒用!”那個人大聲嘶吼着。
那是一名激進的射箭隊粉絲,平時情緒就容易沖動,他家人也沒料到他竟會有這樣的過激行為,忙攔住他,又不疊給萬惜道歉。
這件事不宜鬧大,教練只得趕緊将萬惜送去了醫院。
醫生說要住院一天進行觀察,在異國他鄉的醫院裏,萬惜又給寧恒發去了信息。
【今天遇見粉絲,他鼓勵我要加油,真好。】
還是和過去一樣,寧恒始終沒有回複。
那天夜裏,萬惜一直仰着頭。
因為只有這樣,眼淚才可以少掉點下來。
....
奧運會後,國家隊放了一個小長假,萬惜卻沒有回家,她繼續在訓練基地練習。
她不想放棄金牌,她還沒有輸,她還要參加下一屆奧運會。
在射箭場內,萬惜按照之前的強度,每天射出幾百上千支箭。
可回國後,她的射箭狀态很差,總不能瞄準靶心。
萬惜懷疑是之前額頭受傷造成腦部震蕩,便去醫院做了詳細的檢查,可卻沒有查出任何身體異樣。
小長假後,吳城教練返回訓練基地,萬惜将這件事告訴了他。
吳城教練站在射箭場邊,看着萬惜射箭,可是越看,臉色卻越蒼白。
最後,吳城讓萬惜停下,他緩聲道:“是不是感覺,剛瞄到靶心,可身體還沒調整到撒放狀态,就自動開始進行撒放?”
萬惜正要點頭,忽然,一個陳年記憶浮現在她腦海裏。
是在省隊時,黃歌歌蜷縮的身影。
吳城教練再度開口,聲音裏透着無比的艱澀:“是……黃心病。”
也許是因為賽場的失利,也許是因為輿論的壓力,也許是那次受攻擊造成的後遺症,也許是因為寧恒的離去,總之,黃心病纏上了萬惜。
萬惜想起了之前和寧恒的對話。
萬惜:【每個射箭運動員都可能患上黃心病,如果我也患上了,也許會就這麽放棄射箭吧。】
寧恒:【不,你會堅持下去。】
萬惜決定,為了寧恒,堅持下去。
她風雨無阻,繼續站在射箭場上練習,繼續給寧恒發着信息。
【今天很開心,食堂做了我最愛的紅燒肉,我吃了很多。】
其實沒有,她這天都沒有吃飯,因為太過沮喪。
【今天去參加了友誼賽,我得了第一,厲害嗎?】
其實沒有,她已經不能參加任何比賽了,她只能孤單地站在射箭場角落。
【今天又來了一批新隊員,教練讓我帶着小師妹,責任重大啊。】
其實沒有,射箭隊已經另外選了領隊人,沒有領導會等待一個不知道前途與未來的黃心病射箭隊員。
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
從寧恒離開那天起,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漫長得像是過了一個輪回。
他沒有回複信息。
她的病也沒有好轉。
她每天失眠,看不清前路,練習到崩潰,深夜裏痛哭。
她沒有了寧恒,也沒有了箭,沒有了過去,也沒有了未來。
要到這時,萬惜終于理解了寧恒為什麽要放棄她。
當理想破滅時,世界一片黑暗,什麽也握不住了。
只能放棄。
這天晚上,萬惜沒有再給寧恒發信息,她只是拔出了電話卡,丢到了下水道裏。
把她的過去和未來都丢了。
以前她年紀小,總以為分手會是件你死我活慘烈至極的事。
其實沒有,有時候分手,只是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海魚擱淺,海鳥墜地,他們再沒有力氣于海平線相見了。
他們就這樣,分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虐已經完了,觸底了,之後就是上升!之後我會甜回來的。
感謝在2020-11-24 20:41:15~2020-11-25 20:25:3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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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43
每周三, 寧恒都會去嗜酒者互誡協會。
裏面大概有十多位會員,大家齊坐一處,分享着自己的酗酒經過。
會員之間互相支持, 鼓勵,采取“十二個步驟”作為精神原則,克服酗酒。
“我們承認, 在對待酒瘾的問題上,我們自己已經無能為力——它使我們的生活變得一塌糊塗。”
“謙卑地請求‘上蒼’除掉我們的缺點。”
“列出曾經受到我們傷害的人的姓名,自覺願意向每一個人承認錯誤。”
Brian是位美國青年, 父母是正統基督教徒。
第一天做自我介紹時,Brian說自己是為父母而來, 不忍心他們再因為自己失望。
但今晚, Brian情緒卻格外消沉。
會議後, Brian與寧恒坐在了公園的椅子上。
“我父母,對我很失望, 不再相信我,他們搬走了。”Brian原本有雙清澈的碧藍眼眸, 卻因為酒精而變得渾濁。
寧恒不擅長安慰,他只是默聲傾聽着。
他拿着手機,無意識地翻到信息那一欄, 再退出,周而複始。
“你為什麽一直看手機?有人給你信息?”Brian好奇。
寧恒擡頭,費城的夜空, 也看不見星。
“不會有了,我也讓那個人失望了。”
Brian從懷中取出了便攜酒壺,擰開蓋子,遞給寧恒:“喝吧, 只有酒才能拯救我們的靈魂。”
光滑而冰冷的酒壺裏,傳來誘人的酒香。
濃稠夜色裏,寧恒那瘦直冷白的手,接過了酒壺。
////////////////
兩年後。
南城涵歌射箭俱樂部休息區裏,幾名小女孩将萬惜圍在中間,不停催促。
“姐姐,姐姐,後來呢?”
“後來啊,公主舉着弓箭射中了惡龍,解救了王子,然後兩個人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萬惜給了小朋友們一個完美大結局。
可幾位小女孩并不滿意,繼續追問着。
“那他們生了幾個小孩?生的小公主可以當女王嗎?”
“他們住在誰的城堡裏?國民聽誰的?”
“公主和王子的媽媽會有婆媳矛盾嗎?”
聞言,萬惜瑟瑟顫抖。
現在的小朋友,懂得真的太多了。
幸好俱樂部老板黃歌歌過來幫她解圍:“好了小朋友們,你們爸爸媽媽是讓你們來練習射箭的,不是聽故事的,快去陳教練那裏。”
幾位小女孩只能戀戀不舍地離開。
“要不要來一箭?”黃歌歌拿出弓箭遞給了萬惜。
萬惜接過,靠位,瞄準,撒放,姿勢娴熟。
可剛瞄到靶心,身體還沒調整到撒放狀态,就自動開始進行撒放。箭呼嘯而出,只中了5環。
兩年了,她的黃心病仍舊沒有消除。
萬惜用了各種方法進行幹預訓練,可收效甚微。
過程很痛苦,她整夜失眠,大把大把掉發,出現厭食反應,兩個月裏暴瘦20斤。她誰也不想理會,這兩年裏,她基本沒有出過訓練基地,一心只是練習射箭。就連手機也不怎麽用,也就每周休息時才開機,給夏老太太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她将自己牢牢封鎖了起來。
有領導出面勸說,讓她不用再浪費時間訓練,答應給她安排份穩定輕松的後勤工作,但萬惜卻拒絕了。
萬惜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甚至不清楚能堅持多久,但至少現在她不甘願放棄。
黃心病也許是剜心之痛,但放棄射箭,卻如同失去生命。
幸好吳城教練始終相信萬惜,盡可能給她各種鼓勵與支持。
痛到最後也會麻木,從半年前開始,萬惜臉上重新出現笑容。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認為她已經過了最難的那道坎。
可只有過來人黃歌歌才清楚,這恰恰是最危險的時候。
就像是心上的膿瘡,必須得擠破消毒才能康複。可萬惜現在卻選擇了隐藏,用紗布包裹,到最後,那顆心會感染至壞死。
可黃歌歌同樣明白,這種事只能靠萬惜自己想通,她這個好友能做的,就是盡量開導。
萬惜這次回南城,主要是為了照顧夏老太太。
一周前,夏老太太不慎摔倒,小腳骨折,在南城醫院住院。
吳城教練大方地給了萬惜一段假期,想讓她順便好好散心。
萬惜在醫院不眠不休照顧了夏老太太一周,夏老太太擔心萬惜憋悶,硬是讓黃歌歌過來,将萬惜拉出了病房,逼着她出去散心。
萬惜只得跟着黃歌歌來到了已成規模的射箭俱樂部裏。
“你和大師兄準備什麽辦婚禮?我提前準備大紅包。”萬惜問。
大師兄和黃歌歌去年就領了結婚證,可因為隊裏訓練忙,始終沒找到時間辦婚宴。
“等他退役吧,我們商量好了,退役後,他回來我養他。”
這兩年來,大師兄最好的成績也只是取得了銅牌。
畢竟,得到金牌的人只是少數。更多的遠動員,則是默默無聞地退役了。
黃歌歌的射箭俱樂部經營得不錯,連着開了好幾家分店,養個大師兄那是毫無壓力。
話題就這麽自然地轉到男人身上,黃歌歌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和寧恒……”
“都過去了。”萬惜微笑。
笑容中看不出任何悲傷的痕跡。
“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黃歌歌朝着她身後眨眨眼。
萬惜正覺得疑惑,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喚自己的名字。
“萬惜?”
萬惜轉頭,看見一位高挺男子,五官俊朗,笑起來格外燦爛。
萬惜覺得很熟悉,卻一時沒能認出。
最後還是黃歌歌出聲提醒:“你有沒有人性,居然認不出來?是南城體校游泳隊師兄秦元觀啊。”
回憶紛至沓來,萬惜終于認出面前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是當年那個身上總是有着向陽與活力味道的秦元觀。
“現在得叫秦總了,人家從省隊退役後,就和朋友合夥創立了運動品牌,馬上就要去北京開疆辟土了。”黃歌歌介紹。
青春總是讓人懷念,三人回憶起以前體校的時光,話題不斷。
這麽一聊,幾小時就過去。萬惜見時間不早,放心不下夏老太太,便決定告辭去醫院。黃歌歌哪肯放人,趕緊也拉着秦元觀一同前去,說是也想去看望夏老太太。
趁着秦元觀去開車的當,黃歌歌立即給萬惜說着悄悄話:“給你透個底,你是秦師兄初戀,男人對初戀特別難忘。秦師兄這些年總向我打探你消息,這次聽說你回來,而且又恢複了單身,立馬就沖過來了。秦師兄人真不錯,而且以後他也常駐北京,你們見面方便,幹脆就收了。”
萬惜正要說什麽,秦元觀将車開到她們面前,招呼上車,萬惜只得将話咽下。
三人來到夏老太太病房時,發現萬臻也在。
萬臻今年十八,年畫娃娃長大了,有幸顏值還沒歪,倒成了校草。每天不安心學習,就擺弄發型。萬惜這次回家,忍不住手癢想把他那三千煩惱絲給剃了了事。
黃歌歌果然是不遺餘力想要将萬惜給嫁出去,在夏老太太面前将秦元觀誇了個天花亂墜。而秦元觀也表現得異常優秀,給夏老太太端茶倒水,陪着說話聊天,逗得老太太眼睛都眯了縫,直呼滿意。
可萬臻看着這場大戲,卻表現出了極度的不悅,那臉差點就拉到了地板上。
萬惜看着這戲也有點窘,借口去洗保溫盒,出去緩緩。
在路過盥洗室旁邊的病房外時,萬惜看見一名瘦削的女人和醫生正站着說話。
醫生低聲道:“很抱歉,病人已經是癌症晚期,最多還有……三個月。”
一般說來,這種時候,家屬都會悲痛欲絕,但那女人臉上滿布着麻木疲憊,而眼裏卻逐漸漾出了種怪異的輕松神色。
萬惜下意識忍不住多看了眼,病房門是開着的,視線順着過去,她也看見了病床上躺着的人。
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年人,瘦得似乎只剩骨頭,形容枯槁,左手只餘兩根手指。
不知為什麽,萬惜總覺得這兩人有些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萬惜邊在盥洗室洗着保溫盒,邊努力思索着,此時萬臻忽然走了進來,氣鼓鼓看着她。
“那男的是誰啊?”萬臻質問。
“那是我體校師兄,你有點禮貌啊,叫哥哥。”萬惜警告。
萬臻咬緊牙關,半晌方道:“什麽哥哥,我只認寧哥哥。”
萬惜沒說什麽,只是繼續洗着保溫盒。明明旁邊有洗滌劑,她卻沒有用。冷水凝着油,覆在她掌心裏,像是永遠也洗不幹淨。
萬臻小心翼翼查看了番萬惜的神色,低聲道:“寧恒哥哥每年會回來給叔叔掃墓,每次回來他都有向我問你的情況。”
萬臻不清楚寧恒與自己姐姐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只知道當初他們忽然就分開。
只知道每次寧恒歸國時,都會站在他房間的窗口處,看着萬惜房間的窗口,有時甚至會站到半夜。
“你就沒有什麽表示嗎?”萬臻急了。
萬惜用力按壓了洗滌劑瓶子,透明的洗滌劑帶着檸檬的香氣落入保溫盒裏。那些油漬就這麽化開,成為了渾濁的泡沫,被清水沖走,像是從不曾存在過。
“哦。”
這個字,就是萬惜的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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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惜回到病房時,發現黃歌歌已經借口有事先走了。
而夏老太太也催着萬惜趕緊回去休息,秦元觀自然是主動提出送萬惜回家。
萬惜不好拒絕,便答應了。
其實萬惜向來對秦元觀就有好感,這麽多年過去,他身上仍舊有一股溫泉水的味道,令人覺得熨帖溫暖。
一路上,他們不停聊着以前的事,相談甚歡。
“還記得柔道隊的張夢得嗎?”
“記得,她現在怎麽樣?”
“早結婚了,生了對龍鳳胎,特別可愛。上次我去吃滿月酒時,還認了我當幹爹。張夢得還說哪天遇見你,想跟你道歉呢,說不該追打你這麽多年。”
“當初我和黃歌歌是真怕她,還被她追得去鑽了狗洞,太丢臉了。對了,那個賀成霜現在在幹嘛呢?”
“你去國家隊後沒多久,賀成霜就主動退役了,之後便沒了消息,似乎是放棄射箭了。”
兩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覺,車便開到了清竹巷門口。
“謝謝秦師兄,我先回去了,你開車小心。”
萬惜解開了安全帶,正準備開門下車,秦元觀忽然叫住了她。
“萬惜。”
萬惜轉頭,對上了秦元觀的眼,他的眼尾下垂,總給人溫和的感覺。
他直視着她,聲音輕柔。
“我聽說你和他分手三年了,這些年來,我也交過一個女朋友,只是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分手。要到我們這個年紀才知道,真正在一起,時機和緣分缺一不可。今天的緣分是我自己争取的,而時機,你願意給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寧哥:截胡??當我死了?
寧哥哥肯定私下有動靜的。感謝在2020-11-25 20:25:31~2020-11-26 20:57: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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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跟秦元觀道了再見後, 萬惜回到家,開門便看見夏青玉坐在客廳裏。
見到萬惜,夏青玉忙起身, 問道:“吃飯了嗎?沒吃我給你下餃子。”
“吃過了。”其實并沒有,但萬惜一點不餓,便撒了個慌。
這天發生了太多的事, 萬惜覺得疲倦,準備上樓睡覺。可一只腳剛踏上樓梯,夏青玉卻叫住了她:“小惜。”
萬惜轉過頭, 發現夏青玉捏緊手,欲言又止:“那個……你和寧恒……”
萬惜和寧恒的關系, 并沒有在夏青玉面前公開過。但寧家出事後, 萬惜這幾年都沒有再回過家, 夏青玉便從萬臻那旁敲側擊知道了些皮毛。
“寧恒他……”夏青玉努力斟酌着話語,像是在思考着怎麽才能讓萬惜接受自己接下來的話。
可萬惜不能接受這個名字。
“媽, 我累了,先去睡會, 有事明天再說吧。”
萬惜沒有再給夏青玉說話的機會,直接上了樓。
她不明白,為什麽今天所有的人都在提寧恒。
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 她并不想記起他。
萬惜回房後只覺太陽穴抽抽地疼,她褪|去外套,用被單裹着腦袋便開始睡下。
昏昏沉沉間, 她似乎做了許多個夢,夢中的場景不停更換着。
一會是在高中教室裏,寧恒穿着黑色的連帽衫,籃球在他指尖旋轉, 周身都是潔淨而蓬勃的少年氣。
“欠我兩次了。”他說。
一會是在小巷的雪地裏,寧恒邊将自己的圍巾給她圍上,邊跟原初樂通着電話,聲音清冽又慵懶。
“不哄怎麽辦?跑了你賠啊?”他說。
一會是在北京的家裏,寧恒狼狽跌坐在地板上,周圍是滿地的酒瓶,他頹喪而消沉。
“我……讓你失望了吧。”他說。
最後的場景裏沒有了寧恒,是萬惜在電腦上查閱着關于寧行處的新聞。有一則片段,是一個中年男人在學校門口,将寧行處一拳擊倒。
那人目露兇光,左手只有兩根手指。
萬惜猛然驚醒,坐起身來。
她終于記起,下午在醫院裏看見的那個癌症晚期病人,正是崔田的父親崔明。而那個露出怪異輕松神色的女人,正是崔田的姐姐崔麗。
當初寧行處出事後,崔明害怕寧恒會找自己麻煩,趕緊連夜搬家,自此下落不明。如今他們終于出現,或許寧行處的事能有轉機。
雖然逝者已逝,但至少應該還個清白。
萬惜被這些夢攪得暈頭轉向,她邊揉着太陽穴,邊給周瑤草打着電話,将這件事從頭到尾說了遍,讓周瑤草把崔明的下落告訴寧恒,看能否聯系寧恒外公家,讓他們出面将崔明控制住,揭出真相。
也不知道為什麽,周瑤草也出現了欲言又止的情況:“要不,你自己告訴他?”
“我沒有他的聯系方式,而且,我也不想跟他聯系。”
萬惜覺得心煩意亂,她不懂為什麽今天連周瑤草也硬是逼着自己去和寧恒套上關系。
自從萬惜打定主意跟寧恒分手後,她便告訴過周瑤草和原初樂,請他們永遠都不要在自己面前提起寧恒。
她不要知道關于他的任何事。
屋子內很是憋悶,萬惜緩步走到窗前,單手拉開窗簾,打開了玻璃窗。
今年南城又下了雪,大雪簌簌落下,堆在院中的大樹上,仿若一樹梨花盛放。天地潔白,安寧靜谧,一時竟分不清是時間的開始,還是結束。
在這樣的雪白裏,萬惜聽見手機那頭傳來了周瑤草的聲音:“萬惜,寧恒回國了,今天到南城的。”
要到這時,萬惜才明白夏青玉想說什麽。
她想告訴自己,寧恒回來了。
萬惜看向對面寧恒的房間,那裏站着一個男人。
他穿着高領灰色毛衣,不似三年前離開時那樣消瘦孱弱,也并沒有過分高大健碩,而是透出種隐藏而含蓄的力量。
隔着夜色與雪花,他面目模糊,可那雙眼,卻是黑沉深邃,裏面有光,那光似乎可以融化蒼茫天地的雪。
他就站在那,仿佛已站了許久,仿佛會一直站下去。
那瞬間,萬惜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也分不清回憶與當下。
恍惚中,她像是又看見了當年那對十六歲的,在夜裏互相傳遞紙條的少男少女。
直到那裹着霜雪的風撲在臉頰上,凍得人渾身顫抖,她才徹底清醒過來。
他們已經是二十六歲了。
時間不管不顧,拉扯着他們過了十年,滄海桑田,面目全非,傷痕累累。
萬惜沉默地剪斷了目光,沉默地關上窗戶,沉默地拉上窗簾,沉默地按熄了燈,沉默地躺回了床上。
牆上的鐘,指向12點,童話裏12點時魔法便會消失,或許那人只是魔法的幻影。
可那和她又有什麽關系。
她再也不要相信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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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瑤草挂上手機,用腳踢了踢正坐在客廳地板上打游戲的原初樂,臉色很不好看。
“是你把萬惜回南城的事告訴寧恒的?”
“就算我不告訴他,他也知道,你以為他能放下萬惜?”原初樂聳聳肩。
“都離開三年了,他真以為自己還有戲?”周瑤草嗤之以鼻。
“他這三年裏,每一天都在忙着站起來,努力變回原來的寧恒。”原初樂提醒。
周瑤草表示不吃這套:“你們男人太理智了,對女人而言,只要是我需要你的時候,你沒陪着我,你就可以去死了。”
“那個時候,如果寧恒不走,拖着那種空殼留在這,就算是24小時陪着萬惜,你覺得兩個人能好嗎?我估計不出半年就得原地瘋一個。”
道理邏輯上講不過原初樂,周瑤草發了脾氣,開始趕人:“快12點了,自己滾回自己家去。”
原初樂卻置若罔聞,繼續打着游戲。
周瑤草“啧”了聲,用腳踢着他:“聽見沒?快走啊!”
誰知她的腳卻被原初樂一把抓住,并低頭在那瑩|白腳背上吻|了下。周瑤草吓到尖叫,忙想要收回。原初樂卻倏然轉身,将她困在了沙發上。
“我怕你随時都會需要我,所以我決定,從今晚開始,都陪着你。”
“原初樂,我今晚沒想做。”她推他。
“你身體不是這麽說的。”他的手指上有證據。
“你能做個人嗎?”
“不能。”
“……”
周瑤草平躺在沙發上,頭頂是射燈,刺目冷光不停搖晃,恍得她眼花缭亂。
/////////////////
寒冬季節,南城北山墓園裏,樹葉稀疏,景色蕭瑟。
寧行處的墓碑是黑色花崗石制作,冷硬肅穆,而他的照片卻是儒雅文氣,眼裏有笑,對整個世界充滿善意。
墓碑前擺着酒和煙,都是寧行處最愛的牌子。
寧恒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線條簡潔,立體剪裁,襯得整個人更為優雅挺拔。他眉目間褪|去了當年的凜冽與鋒利,透出了成熟的淡然,就像是籠着白霧的群山,狀似朦胧無害,可只有明眼人能看出,隐藏于霧氣後的遠山,才更為巍峨險峻。
他打開酒瓶,将澄淨的酒灑在墓地上,酒水落地,發出清淩的聲響。
不知為何,寧恒腦海裏忽然回憶起了兩年前,在費城,在他參加那天的嗜酒者互誡協會前,所接到的來自周瑤草的電話。
周瑤草有生以來,首次對着他咆哮:“寧恒,阿姨說你又開始喝酒了是不是?”
事實确實如此。
去美國後,寧恒接受了心理醫生的治療,每天大把大把吃藥,他也加入了嗜酒者互誡協會,每周按時參加,可他的血肉之軀仍舊抵抗不了堕|落。
清醒地面對破碎的人生,是種巨大的痛苦,他選擇用酒精來麻痹。
所以來美國的一年裏,寧恒不敢回複萬惜的信息,雖然他将那些信息反複查看,倒背如流。
可他沒有資格回複。
面對着周瑤草的質問,寧恒的回答,沙啞而冷漠,疏離到刻薄:“是又怎麽樣?和你們有關系嗎?”
他想要激怒周瑤草和原初樂,想要他們遠離自己。
因為害怕他們會再度為自己失望。
果然,周瑤草怒極到冷笑:“對,和我沒關系,你喝,多喝點,喝到醒不過來才好!”
話筒旁邊傳來原初樂的制止聲:“你說這些氣話刺激寧恒幹嘛?”
周瑤草隐忍到極致,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他就知道自己痛苦,他完全不管萬惜,他知道萬惜現在成什麽鬼樣子了嗎?”
寧恒感覺到自己的手在顫抖,如寒風中的荒草。
“她……怎麽了?”
電話那頭的原初樂在阻止,但周瑤草最終占據了上風,将手機搶過,把深埋在心頭的話一吐而盡:“你以為她為什麽會同意和你分手,因為她被激進粉絲攻擊受傷,她輸了奧運會的金牌,她被媒體和網友群嘲,她還得了黃心病,再也參加不了比賽,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你覺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和她分手,她也覺得自己拯救不了你,所以同意分手,你們倆是在這争着比誰偉大是吧?……”
寧恒忘記自己到底是怎麽挂上電話的,他只覺得靈魂在寸寸散去,心內像是破了個大洞,風吹過,冷意竄至四肢百骸。
他無意識地來到嗜酒者互誡協會上,會後,Brian将便攜酒壺遞給他。
“喝吧,只有酒才能拯救我們的靈魂。”
濃稠夜色裏,寧恒那瘦直冷白的手,接過了酒壺。
随後,他傾斜了酒壺,将裏面的酒全灑在了地面上。
“不,酒不能,只有愛,才能拯救我們的靈魂。”他說。
Brian看着那些破碎而髒污的酒,忽然掩面痛哭。
作者有話要說: 會安排下火葬場的。感謝在2020-11-26 20:57:54~2020-11-27 20:53: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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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之後, 寧恒開始滴酒不沾。
戒酒過程格外痛苦,他失眠抑郁,煩躁暴怒, 手足不受控制震顫。極度難受時,他甚至以頭撞牆。
最黑暗的時刻,是理想與萬惜讓他堅持了下去。
寧恒将理想的碎片撿起, 片片粘好,置入體內,成為牢不可破的脊椎。
生活總是讓我們遍體鱗傷, 但到後來,那些受傷的地方一定會變成我們最強壯的地方。
他申請了普林斯頓大學的數學博士學位, 準備GRE Sub Math考試, 将所有精力投入數學中。當注意力因為酒瘾而無法集中時, 他便會拿出萬惜給自己發的信息,一條條查看着。
他坐在美國費城的書桌前, 卻仿佛是坐在中國南城的房間。
擡頭,就能看見對面窗口的萬惜。
是他的幻影, 也是他的真實。
他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個日與夜,只記得那天,他終于獲得了錄取通知。
而心理醫生也告訴他, 可以停止服藥。
他終于站了起來。
結束回憶,寧恒聽見不遠處傳來陣腳步聲。
他擡頭,看見一個高瘦身影正朝着自己走來, 逆着光,那人的面目浸在陰影裏。
那人在寧恒面前站定,遞給他一個文件袋。
“你要的東西,都在裏面。”
“謝謝。”
“沒什麽好謝的, 我們每個人,都在等待着這一天。”
那人從懷裏拿出瓶酒,照舊是寧行處最愛的牌子,他擰開瓶蓋,将酒撒在了墓碑前。
陽光下,酒水折射出晶亮的光,映在寧行處的照片上。
那笑意,似乎更明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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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經歷了與寧恒的一眼萬年,萬惜整夜失眠,直到淩晨才勉強入睡,隔天醒來時,已是下午。
萬惜梳洗完畢,便拿着夏青玉熬的骨頭湯去醫院看望夏老太太。
結果夏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