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黃衣記(19)
重六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種大海中的軟體生命,沒有重量地漂浮在一片古老而溫暖的海水裏。在他的周圍,充斥着不斷裂變演化的原始生命,一顆顆最微小的生命原核聚合在一起,開始變化出更加複雜的奇異個體。
他長而細軟的“手”穿過整片孕育着無數生靈的擁擠海洋,它們随着他的動作推擠舞動,仿佛與他渾然一體。他的意識時而聚集,時而分散,好像是一面鏡子,可以映照出所有投射在他鏡面上的生靈的意志。
但是在這片安詳的海水裏,出現了一片異動。
一片黏稠的、污濁的、外來的東西。在原本生機勃勃的平靜大海裏散布帶毒的酸液,吞噬了原本徜徉在這片海洋裏的遠古巨獸還不滿足,還要貪婪地吃下其他那些瞬息即逝的蜉蝣生靈。
一種領地被入侵的、動物性的憤怒令他冰冷的身體開始發熱,好像有裂火在燃燒。他感覺到身體在膨脹,壓力越來越大,似乎要爆裂開來。
他要吃掉入侵者,将它撕碎、絞爛……
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在下一瞬驟然爆發。他死死地纏住那黃色的粘液狀入侵者,無數肢體上帶着毒液的牙齒大口吞啖着,尖銳的針刺将熾熱的毒液注入,嘶嘶作響地腐蝕着分解着。那黃色的入侵者試圖反擊,它的粘液黏住了他的身體,接觸的地方傳來針刺火燒般的劇痛,但卻激發出了更多怒火。
他無聲地咆哮着,将整個身體攤開,猛然合攏,勒緊、吞噬、撕扯、燒灼。那入侵者散發着令人作嘔的惡臭,在他的觸須間惶恐地掙紮着,卻無法逃脫。
但是忽然間,他吞噬的動作變慢了。
他看到在那入侵者的身體裏,包裹着一道魂靈。
一道千瘡百孔卻依舊如星辰般閃爍着熠熠光彩的柔軟魂靈。她被入侵者纏繞着,在海水中無依無靠地漂浮着,沉睡在深沉的夢境裏。
他用一道觸須探入她的意識,看到了她腦中混亂不安的夢境。
由于他一瞬的遲疑,那黃色的入侵者開始反撲。他半透明的身體被撕裂,他的觸須被扯斷。他發出痛苦的哀鳴。他聽到了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海面上變得陰翳,似乎有一道濃重的雲霧正從遠處翻滾過來。
他不能落敗……
還不到時候……
觸須在那魂靈的意識中翻攪着,終于揪住一道最深的執念,拖到表面上來。那魂靈大喊着她女兒的名字,從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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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黃色入侵者失去了對那魂靈的控制,抓住她的粘膩的物質開始片片凋落。于是他再次占據上風,所有的觸手觸須如暴怒的旋風分解着、撕扯着。那不溶于他身體的粘液令他腸胃燒灼,但他仍舊不停,直到把最後一絲也吞啖幹淨。
他開始覺得困倦,就像是經歷了一場厮殺後的野獸,帶着累累傷痕和被充滿的腸胃,意識再次散開。
……………………………………………………
重六的意識從寂靜的深海中上浮,上浮,終于嘩然一聲,進入另外一道更加确實的空氣裏。
他倒吸一口氣,仿佛溺水的人咳出胸腔裏的水後貪婪地吸食空氣般狼狽。他大口大口地咳嗆着,有什麽東西從胃裏湧出來,被他嘔吐在地上。一股極為惡心的粘膩酸苦的氣味蔓延在口鼻間,等到他終于緩過來口氣,才意識到他是被一個人抱着。
一只手伸過來,用手帕輕輕擦着他的嘴唇。
“六兒?六兒?”
重六愕然,一擡頭就對上了掌櫃那帶着疲态的面容。
“東家!”出口吓了一跳,他的聲音沙啞粗糙得吓人,而且說完便又開始大口咳嗆。那些黃色的粘液源源不斷被他吐出來,從腹腔到食道都火燒火燎。
“廖師傅!茶!”
“在這兒。”
原本明明也是味道惡心的濃茶,現在被灌進口中竟莫名好喝起來,甚至嘗到了一絲香味。重六貪婪地汲取着,咕嚕咕嚕地吞咽着,這才漸漸感覺到腹中的燒灼脹痛感被壓了下去。
掌櫃用袖子擦了擦他的嘴角,用手避開他汗濕的頭發,“六兒,感覺如何?肚子還疼嗎?”
重六讷讷地,“好多了……朱乙呢?嚴綠織呢?”
“朱乙受驚過度,現在在休息。綠織也被送回房了。”祝鶴瀾的眉頭僅僅皺着,目光在重六臉上逡巡,似乎在尋找什麽,“六兒,你不記得發生了什麽?”
重六的頭昏昏沉沉,依稀有些記憶的殘像。他含糊不清地說,“我記得我擋在朱乙前頭……然後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在海裏……”
“做夢?”掌櫃的反問裏似有一分懷疑。
重六忽然意識到他仍然在掌櫃懷裏,忙掙紮着想要自己坐直了。這時他才注意到,廖師傅、小舜、九郎和福子都隔了一段距離站着,用一種半是憂慮半是戒備還有一絲絲恐懼的眼神望着他。
他仍然在後院,而院牆……倒塌大半。就連掌櫃的小院也受到了波及。幫工們住的房屋有兩間也徹底坍塌,滿地的碎片瓦礫,被攆得那樣細碎。
這是……地震了還是狂風過境?
“你記不記得你做了什麽?”祝鶴瀾抓着他的下颚,盯視着他的眼睛。”……我做了什麽?“祝鶴瀾伸手,輕輕抓住他的右手,舉到重六自己面前。
重六看着他自己的手心,頭皮都炸了。
在他的手指頭上,密密麻麻長着許多吸盤,在他的指甲下面,硬生生長出了一些針刺般的東西。
“我來的時候,你的畸變比現在要嚴重的多……門的一部分逃來了這裏,而你……把它吃了。”祝鶴瀾小心地将信息放入他混亂的腦海裏,“用這只手吃掉的……一點都沒剩。”
重六狠狠地抖了一下。
“我不記得……我只是做了個夢……”他語無倫次地說着,“在夢裏我在海裏……我不知道……”
“六兒……關于你以前的事,真的沒有什麽要告訴我的?”祝鶴瀾仍然抓着他的手,仿佛毫不介意他手上長着的那些畸形的……不應該出現在人類身上的東西。
“我是跟着師父長大的……我是他的第六個徒弟,最後一個徒弟……他不讓我看他的筆記……我真的不知道……”
重六整個頭都是混亂的。很多他原本以為萬無一失的記憶,突然變得浮動虛幻,不真切起來。
在來槐安客棧之前,他真的沒有接觸過穢嗎?
小時後躲在床上瑟瑟發抖的他……是因為什麽害怕?
師父為什麽不讓他看那些筆記?百曉生将自己的筆記傳給徒弟,代代相傳,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為什麽師父不喜歡他跟別人提起他?
為什麽很多記憶的細節都模糊不清,就仿佛……只是一個概念,并沒有真正的發生過?
突然一切都變得不确定了,就連他自己的身體也變得陌生起來。
直到忽然掌櫃摟住了他的肩膀,輕輕拍着他的後背,“噓……好了,別想了。那些……可以以後再說。”
重六這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在控制不住地痙攣。
他抓着掌櫃的衣襟,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六兒,我還沒謝你。你保住了我們的客棧。“祝鶴瀾在他耳邊輕聲說着,安撫的動作沒有停下,”你救了朱乙,救了綠織,救了很多人……而且你還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祝鶴瀾無法告訴別人,當他感覺到了客棧方向爆發的穢氣沖撞時,那種如堕冰窟的恐慌。
這麽多年來,他為他自己和槐樹建起的家,還有家中的人們……
還有重六……
有了在乎的人,就有了死穴。
所以只要在乎的人們沒事,槐樹也沒事,他都可以不在乎。哪怕重六可能有東西瞞着他,甚至騙了他。
他可以假裝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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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可能毀掉整座天梁古城的浩劫再次被柒曜真人化解,不出一個月,關于柒曜真人和其師弟攜力對抗恐怖黃衣魔的傳說便已經被說書人和戲班子們傳揚開來,說得波瀾壯闊氣吞山河很是熱鬧。
所有其他人,包括祝鶴瀾和重六的名字都被隐去了。劫後餘生的天梁城仍舊彌漫着一層惴惴不安的恐慌,家家戶戶門戶緊鎖,到了晚上也沒有人出來擺夜市的攤位了。
青冥派給失蹤和死去的人們舉行了超度法會,在鼓樂聲中失去了親人眷屬的哀痛哭聲持續了一天一夜。幸運的人們則默默地收拾着自己家中的殘局,清理重建倒塌的房屋院落。
大約三個月後,天梁城才漸漸恢複了正常。
那時候第一場冬雪也下來了。
這三個月來,槐安客棧中再未有奇聞怪事出現,只是偶爾出現一宗掌櫃的牙人生意。所有人專心地經營着客棧,對于那日之事閉口不提。
嚴綠織的身體漸漸恢複後,掌櫃幫她尋了一處城郊的院落。她用掌櫃代為從沈家要回的嫁妝将那院落買了下來,帶着喜珠和女兒搬了進去。靠着掌櫃幫她拉到的幾樁販賣字帖的生意賺到了一些錢,再加上喜珠織布賣到的錢,兩個人拉扯着沈芊芊,日子過得也還算舒适。
重六靠在大堂門框上,對着那落雪的天空呵出一口氣。雪花撲朔朔落在他臉上,涼涼的,很舒服。
他嘆了口氣,從腰間解下那只小酒葫蘆,往嘴裏灌了一口“茶。”
原本覺得難以下咽的惡心味道,現在竟然開始覺得有股子奇異的香味。倒也不覺得難喝了。
看來廖師傅說喝習慣了就覺得好喝了竟然是真的。
只是……他還是有些煩惱。
自從那天之後,東家對他……似乎有些芥蒂。
說不清楚的感覺,表面上看起來還是一樣的,但是他再也沒有讓重六幫他去做跟牙人生意有關的跑腿活。
而且……那些不經意的碰觸……也越來越少了。掌櫃對他,好像又變成了這一切開始前一樣,若即若離,像是隔了一層什麽。
重六悵然若失……
明明之前,他以為……
是因為自己身上的畸變?還是因為東家覺得自己有事瞞着他?
可是若連重六自己都搞不清楚,又如何告訴他?
或許應該找機會回去問問師父?
想到師父便想起另一件事。那次浩劫後,他原本要被青龍先生召見。但青龍先生将那次見面推遲了,似乎是京城出了什麽事。
這一推就推到了現在,或許青龍先生早把他給忘了。
如今天梁城的百曉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也不知什麽時候會有新的百曉生進來……
正出神,忽然聽到一聲豪氣的聲音道,”小二!住店!“”哎!客官您幾位啊!”重六條件反射般挂上笑容,喜氣迎人地問道。
來者有三人,似乎都是江湖人士,手中都拿刀劍。重六立馬把心提了起來。
開客棧的,最怕有江湖人入住。保不定什麽時候就要被砸,之後都找不到人說理去。
為首的人十分高大,寬肩窄腰,劍眉星目,很有氣派。他身後跟着一名俊美的年輕公子哥,還有一名一看就是女扮男裝的漂亮小姐姐。
“這還看不出來嗎?當然是三個人。”那公子哥道,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客棧那簡陋的大堂。
“好嘞,我們這兒有稍房,頭房,通鋪……”
“你們掌櫃在不在?”那為首的高大男人忽然打斷他的話,沉聲道,“我要與他談一宗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