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怎麽這麽好吃
于路打發走姓黃的,揉揉肚子,從男人手裏接過于冰:“謝謝。”男人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于冰抱緊阿伯的脖子,埋在頸間,一句話都不說,眼睫毛上挂上了淚珠子,小小身子瑟瑟發抖。
于路拍着孩子的背,心裏十分歉疚,讓孩子經歷這種事,沒準要留一輩子的陰影:“別怕,阿伯沒事,阿冰不怕。”
于冰哼哼一聲,用力吸着鼻子,不讓自己哭出來,最後還是止不住抽噎起來,于路拍着他的背:“乖孩子,不哭,阿伯和阿冰都沒事,阿冰今天最勇敢了,知道來幫阿伯了。”
于冰終于忍不住,哇一聲哭了,烏裏烏塗說着什麽,于路沒聽清,只是不斷拍着他,安慰他。好不容易把人安撫住了,說:“乖孩子,我知道阿冰能保護阿伯的,要等阿冰長大一點才行。走,阿伯給你煎秋刀魚去,多吃點飯快快長大。”被姓黃的這麽一鬧,今天又不能在家吃飯了,只能煎好魚帶到攤位上去吃。
于路進了廚房,看見那個男人正拿着鍋鏟煞有介事地在做菜,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這人真夠自來熟的,不過他有些感激他這麽自來熟,替他節約了不少時間。
于路走過去,本想自己來,但是那男人做得挺像模像樣的,于冰抱着自己脖子又不肯松手,便在一旁看着:“你還會做菜?”
男人說:“你這鍋不好,要鐵鍋。”
嘿,還挑起鍋的不是來了。這鍋是以前買電磁爐的時候送的平底鍋,鍋不大,正好适合做一兩個人的菜,于路用得挺順手的,沒覺得不好。
男人又說:“有芥末和檸檬汁嗎?”
于路說:“哪有那個,只有蔥姜蒜。”
男人不再說什麽,看魚煎得差不多了,将魚盛出來,然後燒鍋,加油,待油滾燙,放進姜絲,倒進生抽,然後淋在秋刀魚上,又燒開水,隔火蒸了三分鐘,出鍋後撒上蔥絲,這才算完事。跟于路平時的做法不太相同,于路平時就是幹煎一下就好了。屋子裏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濃香,勾得人直流口水。
于冰聞到這股香味,也不哭了,扭過頭來找吃的,于路看了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到十一點,便對于冰說:“阿冰下來吃飯吧。”将侄兒放下來,給他盛飯。
安頓好侄兒,發現男人又在刷另一口很久不用的鍋,便問:“你做什麽?”
“炒青菜。”
“炒青菜換鍋幹什麽?”于路不解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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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串味。”
“我來。”于路走過去,将煎魚的平底鍋刷了刷,直接開火炒起青菜來。男人在一旁看着他,沒有做聲。
于冰吃着飯,顯然已經忘記剛才的事了,一個勁地跟于路說:“阿伯,今天魚好好吃。”滿臉幸福的表情。
于路将信将疑地夾了一塊,咬了一口,一股子鮮香味從舌尖蔓延開來,味蕾似乎從未嘗過這麽鮮美的味道,唾液也止不住地分泌出來了,而且魚肉裏的味道都足了,不知道是怎麽做到的。原來這個家夥這麽會做菜,真是出人意料。
男人不用人招呼,很自覺地自己拿碗盛飯,坐在一旁埋頭吃飯。
于路問他:“這菜是怎麽做的?”
男人不明就裏,擡頭看着他,于路說:“你怎麽會做得這麽好吃?”
男人說:“就那麽做。”
于路看着對方,這人真是奇怪,會說話、會幹活,卻忘了自己姓甚名誰,家在哪裏,真是怪哉。
于路吃了一口自己炒的油麥菜,覺得脆爽可口,又夾了一些給于冰:“吃點蔬菜。”
于冰抗議:“不吃!”大部分小孩子都愛吃肉不吃菜,于冰也不例外。
于路說:“不吃蔬菜就長不高,以後怎麽保護阿伯?”
于冰聽他這麽說,這才不抗議了,乖乖地吃起蔬菜來。
那盤子蔬菜除了于路夾給于冰的兩筷子,那個男人伸筷子夾了一根,剩下的于路一個人包圓了。于路心裏沒好氣的笑了一下,之前還餓得差不多要跟狗搶食吃了,現在他大爺的居然開始挑食了,不過他什麽都沒說,今天還多虧了那家夥。
吃完飯,于路将需要的東西都收到三輪車上,不用的拿下去,他對那個男人說:“嗳,你跟我們一起去吧,等我忙完了就送你去派出所。”
男人點點頭,繼續抱着于冰坐在駕駛座上,于路聞着這人身上總算是沒味兒了,也就不用像剛才那樣扭着身子了,開着車哧溜沖了出去。
于路生活在東南沿海的一個叫珠嶼的小島上,島上只有一個一千多人口的村落,自然環境很優美,島嶼西部有一片古老的樹林,有很多海鳥在這裏栖息。島另一面的大陸海岸,是一片十分美麗的銀色沙灘,那邊的旅游業從十幾年前就發展得如火如荼,但是這邊島上依舊是與世隔絕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漁耕生活,因為交通不便利,沒有橋,只能靠渡輪連接島和陸地。直到近些年,當地旅游局才重視起珠嶼的旅游開發來,島上人的生活方式才開始有了改變,游客漸多,商業氣息也越來越濃。
于路是個土生土長的島民,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對岸的縣城,島上沒有學校,他曾經每天都要坐渡輪去對面上學,一直上到高中。少年的時候,于路也夢想過有一天,能去外面海闊天空的世界裏遨游,創辦一份事業。但是他爸的猝然離世震碎了這個夢想。
于路他爸于利生是個想法很活泛的人,跟島上其他本本分分的漁民不一樣,他很早就棄了漁船,跑到對面海灘上去做生意,一開始也是擺攤賣蚝烙、炭燒生蚝這類的小吃。對岸有很多客人,生意非常好,于利生就開起了店,賺了錢,就想把生意做大,還在對岸買了地,蓋了一幢六層樓的房子,準備樓下做餐飲,樓上做賓館。
然而房子剛一落成,還沒來得及裝修,于利生就被淹死了。他家有一條機船,來往于島上和對岸,某天晚上,于利生沒有回家來,第二天,人們在海面上發現了他的船,卻不見他的人影。過了兩天,在另一處海灘邊,人們發現了已經被海水浸泡得浮腫的于利生。法醫鑒定說是醉酒落水溺斃的。
于利生死了,留下一幢剛落成的酒樓,還有近百萬的債務。這債務裏,有買地蓋房子借的錢,也有于利生的賭債。于路他媽不願意承擔債務,帶着兩個小女兒匆匆改嫁到對岸去了,留下他和兩個弟弟以及一堆債務,那一年,于路才17歲,正上高一。
債主來逼債,于路沒有辦法,将還沒裝修好的酒樓給抵押給了債主,店子也盤了出去,但還有幾十萬的大窟窿。于路辍了學,撿起了他爸做蚝烙的鼎鍋,開始對岸海灘邊擺攤賺錢,一邊還債,一邊供養兩個弟弟上學。
于路當時雖然很苦悶,但是并沒有絕望,他想着,等兩個弟弟都長大了,兄弟三人一起還債,不用幾年,這筆債就還完了,那時候他應該也還年輕,青春還沒有完結,他依舊可以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家裏出事的時候于林15歲,上初二,于南11歲,上四年級。于林從小就是個不安分的孩子,在于路的強令下勉強讀完了初中,然後就跑到外面去掙大錢了。于路沒有走,一是因為蚝烙攤子的生意還可以,二是因為小弟于南當時還在上學,他得留下來照顧于南。
結果于林這死小子第一回出去,就被傳銷組織給摟進去了,他背着于路跟人借了十萬的高利貸,夢想着三個月就成為百萬富翁,結果不到三個月,傳銷組織就被端了,組織的老大跑了,錢自然一分也沒撈回來。把于路氣得要死,将于林往死裏揍了一頓,于林咬緊牙關一言不發,在家養好傷後,又跑了,說是要去賺錢還債,不會拖累于路。
然而一年多後,警方通知于路,說他弟弟于林參與制毒被依法刑拘,判處無期徒刑。聽聞消息的于路如遭晴天霹靂,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弟弟會為了錢去做那種傷天害理的事。于路去監獄探視,于林卻避而不見,他滿肚子焦慮和怒火無處發洩,踢得自己腳趾頭鮮血直流,冷靜下來之後,卻開始責怪自己,是不是當初打得他太狠,所以于林才鐵了心要賺錢還債,甚至不惜做違法亂紀的事。
于林入獄幾個月後,一個年輕女孩抱着一個還未斷奶的孩子找上了他們家門,說她是于林的女朋友,兩人未婚先孕,現在于林進去了,不可能能出來,女孩不願意幫他撫養孩子,便将孩子送回于家來,于路要就帶着,不要就把孩子給送人,反正她是不可能會要的。
于路抱着當時只有10個月大的于冰哭笑不得,于林18歲就當爹了,那個女的才17歲就生孩子了,他們這裏是流行早婚早育,但這也未免早得太吓人了點。扔肯定不能扔,說到底還是于家的血脈,那雙長得像于林的眼睛就是最好的明證。還沒結婚的于路就開始了他的奶爸生涯。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多久,于林的債主也找上門來了。于林這混賬東西,不知道在幹什麽,出去把自己混進去了,債務卻一分沒減。于路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麽熬過來的,舊債未去,又添新債,還多了個讨債鬼,還不出債,被姓黃的一群人揍得苦膽水都吐過,他很多次都想抱着于冰一起從渡輪上跳下去,追随他爸去了算了,但是看着白白嫩嫩的小于冰,還有那純真無邪的沒牙笑臉,他就狠不下那個心。
他帶着于冰在對岸做生意,好在這孩子仿佛知道他的難處,很少哭鬧,也沒大災大病的,就那麽順順當當的長大了。然而生活處處都有難處,對面的海灘被人承包起來了,擺攤做生意要一大筆進駐費,每月還要交租金,于路交不起錢,這生意自然做不下去了。好在當時島上也開始開發,游客日漸多起來,他就把生意搬到了家門口來做,生意不如之前那麽好,只能勉強還得起高利貸的利息,其他人的債務暫時就不能還了,好在先前那些債主都是家裏的親朋好友,慢慢還不要緊。他在等于南長大,等到于南畢了業,能幫自己一把了,才能有擺脫這些債務的可能。生活也不完全沒有希望,比如這兩個孩子一天天長大,他的希望就越來越大對不對?
于路将車子停在早上賣早點的地方,旁邊的幾家小攤早已經擺好了,有賣蚝烙的、炭燒生蚝的、炒果條的、甘草水果的、牛肉丸的,等等,都是本地的特色小吃,做生意的多半都是婦女老人,只有于路一個年輕小夥子,擠在一堆婦孺老人中間,人家做生意只賺點日常開銷,一天就出兩次攤,中午傍晚賣一賣,天氣不好、心情郁悶還不來,不像于路,一家子的生活指望全在這上頭,生意要從早忙到黑,不管刮風下雨,除非臺風來了。
一個大媽跟于路打招呼:“阿路,怎麽才來?這靓仔是誰啊?”大媽饒有興趣地看着跟于路一起來的男人。
于路笑了一下:“我朋友,過來幫忙的。”他扭頭看了一下對方,确實長得還不錯,是個有款有型的帥哥,就是額頭和眉角的傷有點礙眼。
男人果然很自覺地來幫忙搬卸東西,迅速将于路的攤子給擺起來了。
兩雙手果然比一雙手快多了,于路心裏閃過一個念頭,要是這人吃得不多,留下來也沒什麽不好。但是,哎,自己都養不活呢,哪還能再養活個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