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南北兩邊的園子都是暫供賞花歇腳的,其實相距也不大遠,兩邊也就幾條走廊,遠遠地還能相互看到一些影子。

馮霜止走到了這邊花廳裏,這才坐下來,京城裏的名嫒大多成群結隊的,雖然馮霜止認識的人不多,但很快就有人圍了上來,畢竟這種場合難得出現一個新面孔。

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哎呀,就是之前三公子說的那個……”

馮霜止的眼神一下掃過去,一臉平靜,那人忽然就閉嘴了。

這人是承恩毅勇公明瑞家的小姐,叫熙珠,也是個嫡出,只不過在家裏排行小,比她大的都已經出嫁了。

熙珠這一說話,衆人的目光都轉到了馮霜止的身上。

京城裏的流言是傳得很快的,福康安那話雖然說是戲語,沒人當個真,但大家都當笑料聽了。說起來,馮霜止實歲也不到十歲,沒大福康安多少,兩個人指不定還是真有可能的。福康安家勢大,哪家的小姐不盯着?

之前一直被冷落的馮雲靜這個時候說話了,她小心翼翼地瞧了衆人一眼,小聲道:“我二姐跟三公子年紀差距不小,有三歲吧……衆位姐姐還是不要取笑了,二姐會生氣的。”

馮霜止握着扇子,勾出一抹笑來,掃了馮雲靜一眼,又看向熙珠,“聽說明瑞大人上個月月底針氈有攻,被聖上加封了承恩毅勇公,熙珠姐姐日後的門第才是高呢,也不知道哪家的公子能得姐姐青眼。”

這毫無疑問是轉移話題,甚至可以說手段一點也不高明,但是因為重點抓得準,所有人的關注點立刻就轉開了。

熙珠是個美人,傳統的明眸皓齒,一身鵝黃色的袍子,手腕上有紅珊瑚的手钏,一聽了馮霜止的話,就拿那扇子遮了臉,略帶幾分嬌羞,“霜止妹妹就會扯開話題取笑人,煩人!怕是選秀還沒過,未必不會進宮的。”

對這些姑娘來說,進宮才是她們必須跨過去的第一道坎,但之後的事情很難說。

在這一群小姐中間,話題都是走得比較快的。

她們坐在廳中,繞着牆根一溜全是桌椅,大家都坐着,認識的在說話,不認識的也說話,沒個得閑的時候。

熙珠之前取笑了馮霜止,現在又被馮霜止取笑,兩個人一來二去倒是認識了,幹脆就在馮霜止這一桌坐下了。

“方才說話的這一位是霜止妹妹的三妹吧?這身衣服鮮亮得緊,真真讓人羨慕。”熙珠也就是這麽一說,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扇子,又拿了盤裏的瓜子磕着,頗有幾分大大咧咧的感覺。

馮雲靜忙道:“熙珠姐姐擡舉了,雲靜不過是随便穿穿。”

馮霜止耳朵累,恨不能立刻就走了,應付這些人很無聊。

不過熙珠似乎并不是個多話的人,說了那一句之後就沒搭話了,也就坐在那裏嗑瓜子,看着前面的人來來去去,丫鬟們端着果盤之類的進進出出,一派熱鬧非凡。

過不一會兒,便見一穿着淺綠色對襟小褂的丫鬟進來,利落地對着衆人一福身,請了個安,接着道:“翠苑大花廳裏頭宴席已經擺好了,等着各位姑娘去呢,我家小姐在那邊等着大夥兒。”

這丫鬟說話爽快,一看便知道是掌事的大丫鬟,馮霜止身邊的喜桃看了,悄悄對馮霜止道:“日後小姐慶生辦宴席,奴婢也能跟她一樣厲害的。”

馮霜止拿扇子敲了她的頭一下,“淨會瞎想。”

這丫鬟就是來請衆人去正廳的,時間接近了,前面聊了那麽久其實都是在接待客人,中午出來吃一席,指不定晚上還有夜游宴,衆人在丫鬟的引路下,出了花廳,重新往花園的中間走,亭臺水榭,入眼的都是精致。

熙珠跟馮霜止一路,兩個人并排走着,馮雲靜略微落後了一步,有些不滿。

“這春和園是聖上賞下來的,果然跟別的不一樣。”熙珠在馮霜止耳邊感嘆。

馮霜止道:“傅相是位重臣,頗得聖上喜愛,自然是一家榮寵。”

熙珠接話:“聽聞三公子是養在宮裏的,很得聖上喜歡,怕是霜止妹妹還不知道吧?二公子福隆安已經要尚公主了。”

眉梢頓時一挑,馮霜止聽出味兒來了,感情這熙珠真的是對福康安有意思,她不過才多大的年紀,竟然喜歡上一個小娃——好吧,在馮霜止的眼中,福康安還是個小孩子……

等等……

熙珠方才說的是“福隆安尚公主”,還用這麽憂傷的語氣和神情。

馮霜止嘴唇一抿,舉着扇子遮掩了一下,附和她道:“這我倒是沒聽說,不過尚公主不是好事嗎?傅相家的權勢,要是不尚公主才奇怪了吧?”

熙珠聞言,垂了眼,卻看了她身邊的馮雲靜一眼,道:“女兒家嫁人,總是要講究個門當戶對的。”

傅相府的二公子娶皇帝的女兒,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只不過也許那些中意福隆安的人就要失望了。

原來熙珠不是對福康安那小子有意思,而是對福康安的哥哥福隆安起了意,只可惜現在福隆安要娶公主,這事兒就難了。

馮霜止不好說什麽,畢竟也是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心裏知道便是,她嘴上道:“京城裏這麽多公子哥兒,未必找不到個良人,姐姐又何必挂懷?有的事情,不去想,也就過去了。”

話裏有話。

熙珠也是個聰明人,這才醒悟過來,知道自己已經露了馬腳,原本是掩飾得很好的,只是前些天說聖上已經給福隆安、和碩和嘉公主賜婚,便在明年三月完婚,眼見着一個金龜婿掉頭成了別人的,多少有些傷懷吧?

她沒有想到馮霜止竟然好意提醒自己,當下感激一笑,握了馮霜止的手:“妹妹心地善良,之前我言語莽撞,還望妹妹見諒。”

馮霜止太久沒聽到“心地善良”這個詞了,不過左右多個朋友沒壞處,也笑了一下。兩個人繼續往前面走,只是氣氛已經因為之前馮霜止那一句話而改變了。

熙珠看出來了,馮霜止是個有七竅玲珑心的,旁的人大約只當她是在說一些普通的事情,馮霜止卻看出自己對福隆安有意——這一位護軍統領府出來的不是什麽簡單的人,卻像是一個可以深交的朋友。

“一會兒進去了,我與丫鬟說一下,咱們坐到一塊兒去。”熙珠說着,上了石橋,便已經可以看見前面的樓閣了。

辦宴席的樓閣都是前後對半劈的,後面靠南面的是小姐們的地方,前面北面的則是那些公子們的地方。休閑的時候自然是要分開的,可是畢竟因為來的人年紀都不算是很大,又是毓舒小姐的生日,所以開宴席的時候,還是要坐到一個堂裏的,只不過有屏風門簾和小開間隔開,毓舒自己走動便成。

“霜止與三妹都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有姐姐坐在一邊,真是再好不過了。”馮霜止打蛇随棍上,熙珠願意幫忙,她也願意接受。

畢竟在這樣的場合,不認識什麽人,當真是個短板。

現在有了熙珠,也能夠避免在這樣的場合被冷落的尴尬。

馮雲靜聽馮霜止言語之間還提到她一句,也連忙道:“熙珠姐姐也是心腸好,我與姐姐感激還來不及的。”

熙珠拉着馮霜止,只讓兩人加快些腳步,“我們可是要去占個好位置的,一會兒還有人在前頭唱戲,遲了怕是好位置都給別人占了。”

馮霜止倒不在意什麽聽戲,但看馮雲靜跟熙珠都是一臉的興奮,也随了她們加快腳步。

進門便有丫鬟領她們坐下,熙珠的人緣其實還是很不錯的,便找了一個位置坐下來,接着就開始給衆人介紹馮霜止和馮雲靜,得知是護軍統領英廉府的,衆人都高看了一眼——雖不是什麽有實權的,但好歹還是個二品大員,這裏別的等級的官員也有,二品不算低了。

這一來二去,馮霜止就已經跟衆人打成了一片,雲靜一張巧嘴,倒是逗笑了不少的小姐們。

眼看着要開席了,卻有一丫鬟找進來,說是撿到了東西要還給英廉府的三小姐。

馮霜止跟馮雲靜都愣了一下,而後馮雲靜站起來,說自己沒掉什麽東西。

“且看一眼吧。”馮霜止勸了一句,之後喚了那丫鬟上前來,“将東西交給三小姐吧。”

原本這事兒馮霜止沒有怎麽在意,等看到那丫鬟手裏的扇囊時才反應過來,一壓手中的扇子,攔道:“這不是我的扇囊嗎?”

馮雲靜也是一頭霧水,問那丫鬟道:“這是我二姐的扇囊,怎麽在你手裏?”

那丫鬟答道:“是外面錢公子拾到,問了人還回來的。”

這丫鬟說了這一句“錢公子”,便立時有人聽出來了,“說的是錢沣公子吧?”

“确是錢公子。”

“果然是錢沣公子,他可是一表人才,滿腹詩書……沒有想到……”

馮霜止一聽就知道不妙,立時回頭啐衆人道:“衆位姐姐一聽到那什麽錢公子的名字魂兒都飛了,怕現在坐着都想過穿堂去隔壁了吧?”

衆人聽着馮霜止這話只道她是不知道誰是錢沣,身邊的熙珠立刻拍了拍她,笑道:“一聽就知道你身在閨中,不怎麽出來逛,竟然連錢公子的名字都沒聽過,他可是大才子呢,整個京城都知道他的才名!”

錢沣有才,馮霜止清楚得很,現在卻不能表現出來,更何況她一點也不想跟錢沣再扯上關系。上輩子出嫁,以為錢沣是她良人,結果人家錢沣是何等高冷的人物?根本看不上她,所以馮霜止落了個凄涼下場,這輩子就算是聽見錢沣的名字,她也會避得遠遠的——這扇子怕是她剛才過來的時候,在園子門落下的。

重新收好了扇囊,馮霜止回頭笑道:“什麽才名不才名,我才不清楚呢。”

這無理取鬧的模樣,讓衆人都笑起來,便是一旁的丫鬟都偷笑了一聲。

她們在這邊笑得開心,隔了一個穿堂的那一邊也能聽得清楚。

這宴會場所也選得妙,南北兩間屋,中間隔了個穿堂,丫鬟仆婦或者是外院的奴才們,這個時候都可以在裏面走動,聽候吩咐之類的也簡單得很,只不過兩間花廳相隔不遠,開了門窗便能夠聽到不少的聲音。

馮霜止她們這邊外面擋着屏風,裏面挂着簾子,也不怕別人看到。

外間的男客們自然也聽到裏面女客們的笑聲,作為小壽星的毓舒還在北邊,一聽就忍不住了,“哎呀我不跟你們說了,那邊的姐妹們不知道遇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了,我這就去了啊。”

後面她二哥福隆安拉住她,“毓舒,你怎麽也是主人家,話都沒說完,這就要走,太不厚道了吧?”

因為傅恒家三公子福康安養在宮裏的原因,毓舒也時常進宮,并且跟宮裏的阿哥公主格格們打成一片,性格也比較開朗,并且沒什麽男女大防的心思,到了他們這樣的地位,這些事情反倒不是很重視。所以現在毓舒站在這麽多男子中間,也還大大方方。

她被拉住之後一瞪眼:“你們都是大男人自己喝不就成了,哎呀我今天請了個厲害的妹妹,你們別攔着,我得去招待她。”

她這一說,倒是讓人好奇起來。

其實京城裏的公子哥們都是很無聊的,這裏的人不少,但也能算進名流之中,當下就有人好奇:“京城裏哪家的小姐值得毓舒小姐這麽重視啊?”

毓舒當即啐了那人一口,“可收起你那龌龊心思!從來不參加宴會的馮二小姐都被我請來了呢,不跟你們說了。”

說罷,她轉身就要走,不過臨走時候,坐在桌子旁邊的福康安悄悄跟她比了個手勢,毓舒心領神會,卻懶得理會他,幾步就出去了。

福康安頓時一副受打擊的模樣,“她也太過分了吧?”

好歹是他撺掇毓舒請了馮霜止來的,他們說好了,現在毓舒竟然不理會自己,這不是坑他嗎?

福隆安哪裏不知道自己三弟打的什麽心思?他踹了他一腳,警醒他道:“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怎麽什麽昏話都拿出來說?”

別看福康安是個孩子,其實心裏什麽都清楚,畢竟是養在宮裏的,知道很多不一樣的事情,乾隆很喜歡他,也專門找了師父教導,不曾懈怠幾分。人雖小,心思卻大呢。

聽了福隆安的話,福康安哼了一聲,卻還是不敢再說什麽了。

別人以為他在開玩笑,可是他心心念念都惦記着那馮家二小姐,總覺得她長得比別人好看。

對男人們來說,毓舒小姐過生日不過是一個契機,他們接着時機來聯絡聯絡而已。

福隆安端着酒站起來,“舍妹頑劣,失禮于諸位,福隆安乃是她兄長,現在代妹賠罪,敬大家一杯,還望諸位不要介意。”

那邊衆人都端起酒來,和珅與錢沣恰巧在一桌,兩個人也端起酒來,遙遙與福隆安相和。

這一開始,之後就喝起來了,接着就有人開始說奉承話,奉承在隔壁的毓舒,奉承福康安和福隆安,乃至于奉承起錢沣來。

“錢公子曾入學昆明五華書院,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書畫兼長,聽說最擅畫瘦馬,一會兒可要錢公子為我們露一手!”

錢沣一聽,便覺得尴尬,心知這些纨绔子弟之後說不出好話來,也就不說話不應答。

和珅就坐在他斜對面,将錢沣的表情看了個清清楚楚,他端着酒,卻沒沾多少。

他身邊坐的是參贊大臣兼副都統永貴的兒子伊阿江,這人是個不學無術的,一眼和珅端着酒不喝,便笑道:“和兄你倒是拘謹,來了這樣的地方也不知道放松一下,聽說你已經能寫得一手好文章,還這麽克制可不大好了。”

自從常保去世,和珅的處境就已經變了,他一向不與別的纨绔子弟相同,現在聽了這話也就笑笑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便告罪出去了。

花廳裏面不知怎的就起了一陣笑聲,福康安這邊正在喝酒,一聽他們笑,便奇怪道:“你們又在笑什麽?”

那伊阿江是頭一個笑的,他撫掌道:“三公子您不知道鹹安學宮的事兒,這和珅也不知道是得了什麽運氣!之前不是傳英大人跟朱珪打賭嗎?說八旗無人,結果偏偏出了這麽個和珅,朱珪壓着不想要和珅入學,可是下頭又有人說他是個有才的,英廉就随手寫了個折子遞上去,結果被聖上看到了。聖上還稱贊他那文章好——不過啊……”

“不過什麽?你倒是說呀!”衆人原本是不感興趣的,可聽伊阿江說得勾引人,便急忙催促。

伊阿江忽然捶桌笑起來,有些喘不過氣,“哈哈哈……他昨日入了鹹安學宮,卻不想剛剛上課,就寫了一首詩去嘲笑吳省蘭!打油詩啊!結果氣得吳先生拿了戒尺責罰他,方才你們沒看到和珅他手上的傷嗎?笑死我了……”

他笑了,衆人也跟着笑了。

只不過福康安沒笑了,他奇怪道:“這人作一手好文章,沒的怎麽去得罪先生?莫不是傻了?”

連福康安都知道沒好處的事情不做,怎麽和珅偏偏要去招惹吳省蘭?

吳省蘭跟吳省欽兩兄弟,都是鹹安學宮的先生,也算是和珅的頂頭上司一類的人,第一天去就得罪了先生,日後還怎麽過?

便是個傻子都知道趨利避害,怎麽和珅要往槍口上撞?

這裏面肯定是有些隐情的。

裏面的人在笑,和珅不是沒聽見。

他出去之後并沒有走遠,在門外立了一會兒,走到了花園邊,擡起手來,便看到手掌邊有一條條的傷痕,吳省蘭的戒尺真是一點也不留情的。

旁人的嘲笑過耳,和珅本以為自己肯定會有什麽觸動,只不過現在卻都如過耳的清風。

出來只是因為不想喝酒,并非是酒量不好,而是身上帶傷不能喝酒,還有一點就是——忽然想起和琳的事情,要找劉全兒說一聲。

劉全兒就在牆根下等着,穿着一身有些舊的灰袍子,一聽到自家主子喚他,立刻出來了:“爺,您怎麽出來了?”

“和琳還家中,今日我就要到鹹安學宮住,不過還有一只匣子落在了家中,你去取來,還有告訴他——別跟額娘作對,等我回來。”

“是,爺,奴才立刻就去。只是您的手……”劉全是個忠仆,自打被和珅救了就沒生過二心,即便是府裏出了大變故,也沒離開,留到了現在,乃是和珅的心腹,他擔心和珅得緊,看着自家爺手上那傷就心疼。

和珅手指有些蜷縮,卻随手翻過來一壓,又背到身後去,便看不怎麽出來了。“哪兒來的那麽多廢話,去吧!”

見勸不動,劉全也只能應聲走了,順着花園小路就跑出去,這外面站着不少的丫鬟仆人,不過都有規矩得很,目不斜視。

看着劉全的背影,和珅心底一片平靜,他轉身便想要回去,卻看到南邊花廳後面的簾子一動,像是有什麽人過去了。

和珅站在那距離那簾子比較遠的地方看了一眼,瞥見了半片團扇,隐約是牡丹的花樣。他嘴角微微彎起來一些,最終還是邁開腳步走了。

酒,還是要喝的,即便傷身。

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馮霜止這才松了一口氣,從簾子後面出來,那一把繡滿牡丹的團扇握在她手中,這下卻是差點掉下來——幾乎沒握住……

她沒有想到出來透口氣,會看到和珅站在這邊跟劉全兒說話,只不過他那手掌。

“小姐,您怎麽站在這裏?在這兒怎麽透氣兒?”喜桃方才幫着熙珠的丫鬟描繡樣,這個時候才追出來,一看就奇怪了。

馮霜止道:“你繡樣描好了?她們在裏面幹什麽?”

“她們”指的自然只能是那幫官家小姐,喜桃知道她意思,“準備行酒令了,要不小姐您一會兒再進去?”

“自然是過會兒再去,只怕那群已經喝昏了的,要拉着我灌呢。”馮霜止搖了搖扇子,目光落到自己的手指上,忽然問喜桃道,“你可帶了傷藥來?”

喜桃奇怪,“這東西奴婢不曾帶。”

誰赴宴帶傷藥啊?這一點也不吉利。

馮霜止早猜到有這茬,接着就道:“那你去跟春和園的丫鬟婆子要一罐來,就說你身上帶着傷,不,就說我手肘上的傷未好。找來了便來回我。”

“小姐你手上傷不好了?”喜桃頓時擔心,想要拉住馮霜止的手看,“讓奴婢看看……”

再次敲了喜桃一扇子,馮霜止咬牙道:“死心眼兒的丫頭,怎麽就不開竅?你小姐我沒事兒,趕緊的去吧!”

喜桃委屈極了,淚眼汪汪地捂住自己被馮霜止敲過的額頭,也知道馮霜止肯定不是有事了——有事還這麽大力地毆打貼身丫鬟,只能說自家小姐不是普通人了。

馮霜止哪裏知道她在想什麽,幾下趕了她走,自己往園子裏逛了。

卻說喜桃去穿堂那頭的掌事嬷嬷那裏問藥,只說是自家小姐手肘要上藥,卻忘了帶藥。那嬷嬷也聽說過自家二公子跟三公子縱馬驚了馮二小姐的事情,不敢多疑,便答道:“老身這便去取,喜桃姑娘稍待一會子功夫。”

說完轉身就去了,只是轉角了走出去沒多遠,就被有事兒找人的福康安叫住了,“你怎麽往院兒裏走?”

那嬷嬷停下來,行了個禮,“老奴給三公子請安,方才來參加宴會的一位小姐說是要傷藥,老奴這是去取藥。”

福康安“哦”地應了一聲,剛想說換個人給自己找書房裏的東西,一轉身卻有一個念頭蹦出來,他忽然停住腳步,問道:“可是英廉大人府上的馮二小姐?”

那嬷嬷有些遲疑,最後還是點了點頭,“是馮二小姐的貼身丫鬟來說的。”

福康安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最後還啃了啃自己的手指,卻道:“你在這兒等着。”

嬷嬷根本不明白這是什麽情況,便看到福康安出去喊了自己身邊的奴才小八子來,“小八子,去給把我書房裏頭放着的傷藥拿出來,拿最好的那個,就是上次主子賞的那個!”

小八子是宮裏的小太監,因為福康安自小養在宮裏,所以身邊跟阿哥一樣配了奴才。小八子一聽納悶了:“爺,沒事兒要那玩意兒幹啥呀——”

“就你多嘴,爺的事兒也敢問,還不快去!”福康安踹了他一腳,讓他快點滾。

小八子腿腳快,不一會兒就回來了。

在此期間,福康安一直站在這裏,左右來回地走,嬷嬷也站在那兒不敢離開,心說這事兒怪了。

等到小八子将那傷藥瓶子遞上來,福康安才笑起來,一把奪過了那漂亮的綠瓶子,“跑得倒是很快,沒讓爺我等太久,回頭賞你東西,對了,再跑一趟去把我壓在箱子下面的折扇取來。”

小八子聽到賞賜,高興得眼睛都眯起來,可是一聽還要再跑一趟,卻是差點哭出來:“三爺您怎麽不一開始就叫我取來呢?這樣一趟就取完了啊……”

福康安也有些赧顏,只不過爺們的威名是不能堕的,瞪他道:“讓你去你就去,爺忘了不成啊?再廢話拖下去打!”

小八子知道他是在開玩笑,一縮脖子,還是郁悶地跑回去了。

“這傷藥你回頭拿給馮二小姐的貼身丫鬟,別說是我拿的。可記好了,回頭出事,爺可記得你。”

這一瓶傷藥可是好東西,但凡是乾隆給的絕沒有次品,福康安這一次卻直接将這東西給了嬷嬷,并且叮囑了一句。

嬷嬷雙手捧過來,知道這東西金貴,也不敢懈怠,忙應聲,等到福康安讓她走了,她才去找了還等着的喜桃,将東西交過去了才回來報給福康安。

福康安聽了,也放下心,這才重新掀簾子進屋,跟衆人打成一片。

喜桃拿了藥,也去找自家小姐。

馮霜止在花園裏晃了一圈也沒晃多遠,一會兒就回來了,正好喜桃也已經拿到了傷藥,她看了那藥瓶一眼,有些奇怪。

“小姐,傷藥已經要到了,您怎麽了?”

馮霜止問:“你這東西哪裏來的?”

“嬷嬷拿給我的。”喜桃照實說道,“說來您到底拿這傷藥幹什麽啊?”

她接過了那傷藥瓶子,細細看了一眼,心道傅相府果真是聖眷不淺,傷藥都像是宮裏出來的好東西。她讓喜桃收好傷藥瓶子,卻又讓她附耳過來,說了兩句話。

喜桃怔然,“小姐你……”

馮霜止道:“當日那傷藥畢竟是借的,就當是還了,欠着人情我心裏不安。這不算是私相授受,更類同禮尚往來,滴水之恩尚湧泉相報,你去還是不去?”

“去,去,去,小姐都發話了,奴婢哪裏敢推辭?”喜桃吐了吐舌頭,一臉的笑意。

她又偷笑了兩聲,馮霜止哪兒能看不出她的想法,當下無奈,卻笑她:“原來喜桃也到了懷春的年紀,改日把你嫁了——”

“小姐!”喜桃頓時臉紅起來,不讓馮霜止再說。

馮霜止在外面走一會兒也乏了,略掩唇咳嗽了兩聲,“罷了,我先進去。”

“小姐您怕是吹了風,我扶您進去吧。”

馮霜止進去,果然就被人拉住了,熙珠回頭就看到她,便叫人去截住她:“好啊,看霜止這丫頭現在終于來了,大家都在行酒令的時候她跑出去了,想要躲酒,這可不成!毓舒妹妹,你是主人家,快來勸酒!”

這事兒一下就熱鬧起來,大家都去鬧馮霜止去了,在小壽星的撺掇之下,簡直近乎瘋狂。

“今日是賞花宴,我們給你倒一杯酒,你便說一句與花相關的詩句,數十聲,說不出來就罰酒一杯——我們行酒令的時候你偷跑出去,這下可別怪姐妹們不疼惜妹妹啦!”

該來的擋不住,馮霜止苦笑了一聲,掂量了一下自己肚子裏的幾兩墨水,心說今日怕是要被這幾只小祖宗給鬧騰死。

她看着已經開始壞笑着倒酒的熙珠,無奈開口道:“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好!”

這一杯酒被毓舒放到了一邊,又重新倒了一杯,“第二杯,十,九——”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

“好,第三杯!”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馮霜止再次脫口而出,說這詩句還得算計着時間,若是不小心将乾隆二十四年以後的人的詩句說出來了,那可就倒黴了。

“第四杯!”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第五……”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六!”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

……

一路說來,馮霜止思維敏捷,已經讓整個花廳裏安靜了下來,幾乎都是毓舒數一個數,她便接上一句,讓所有人嘆為觀止,便是她們隔壁男客們的廳裏,也都安靜了下來,細聽着那一邊。

此刻桌上已經擺滿了酒杯,全部是倒好了卻被作廢的備酒,看上滿滿當當,而熙珠還在倒酒。

毓舒數道:“第二十三杯,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社日春宴……群芳繞……芙蓉似面心如鐵!”

馮霜止實在想不到了,直接胡謅了一句,便要認輸。

可是她這胡謅的一句卻讓有見識的幾個聽出來了,這詩句委實不高明,淺白易懂。毓舒拍手大叫道:“好你個小妮子!聽聽,她自己背不出別的詩句來了,竟然拿自己胡謅了一句,還說我們姐妹們芙蓉面,心如鐵!怕是我們偏要灌她幾杯才能顯示我們心硬、心冷呢!”

馮霜止忙告饒道:“好姐姐你饒過我,方才出去躲酒是我不對,罰酒一杯,諸位姐妹莫要挂懷。”

她接了酒杯,一口幹掉了,又咳嗽了兩聲,衆人這才作罷,開始了別的游戲。

馮霜止心有餘悸地看着桌上那許多酒杯,叫人撤了下去,下次便是跟她們玩行酒令也不敢再出去躲了。

熙珠看她兩頰酡紅,畢竟是年紀小,怕是已經有了微醺的感覺,便笑道:“讓你躲懶,虧得你還背得那麽多,若是不記得,便要栽了!”

“是是,霜止日後再也不敢了。”她哪裏還敢啊,這幫姑娘都是玩兒起來就很瘋的,在自己府中拘束慣了,難得有機會出來,當然比較開心。

南廳這邊重新熱鬧了起來,聽牆角的北廳的人也就歇了。

只不過馮霜止的名聲也就傳出去了,她這年紀竟然就能記得這樣多的詩句,尤其是在數一下背一句的情況下,其才思之敏捷,頭腦之聰慧,可想而知。不過最後那一句,卻是為馮霜止多添了幾分鬼靈精的感覺,詩句雖不高明,甚至是化用了前人,但随口出言調侃,也算得機智。

馮霜止這個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要出名了,方才熙珠問她喜桃去哪兒了,她只說“大約又是幫誰畫繡樣”了。

熙珠也不過就是這麽問一句,轉臉就拉着她去看別的小姐畫畫去了。

而喜桃,自然是辦馮霜止之前交代的事情了。

方才毓舒小姐逮住馮霜止的時候,她就趁亂出來了。來赴宴的人都是在外面聽傳喚的,喜桃走出去,卻沒看到自己要找的人,她就在穿堂邊的花架旁等着,過了一會兒才見劉全從外面來。

眼看着劉全要過去了,喜桃才在旁邊咳嗽了一聲,劉全聽到這聲音,下意識地就一回頭,看到是喜桃,于是一愣,剛想開口說話,便聽喜桃道:“傷藥放這兒,是歸還的,你取走吧。”

周圍也沒人,喜桃雖然覺得自家小姐說得不錯,的确這東西是禮尚往來,也不過就是個傷藥,但她心裏不像是馮霜止那樣放得開,也并不像馮霜止內心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一樣,所以覺得別扭。

喜桃将那藥瓶子放到了花架邊,便走了。

而劉全站在那兒愣了一會兒,才走過去将那藥瓶子拿下來,放到自己的袖中。

他沒鬧明白這是個怎麽回事,也只能将滿腹狐疑壓下來,摸了摸自己腦袋就走了。

劉全是個精細人,在不知道事情到底如何之前一個字也不會吐露,當下面無異常地跟別的公子哥兒帶來的下人們一起說說笑笑,将別人府裏的事情全部套出來,摸了個清清楚楚——劉全兒就這德性,跟他主子學的,巴不得掌握了全天下人的秘密,自己的秘密卻只有自己知道。

又過了大概半個時辰左右,中午這一陣宴會結束了,前面叫了戲班子來唱戲,公子小姐們都換了地方,到花廳靠外的地方去了,和珅這個時候也走出來,身上帶着淡淡的酒氣。

劉全趕忙上去叫住了他,“爺——”

和珅挑眉,停下來,走到一邊,看了一眼已經往戲臺子附近去的人,回頭問劉全,“怎麽了?”

劉全悄悄将那藥瓶子亮給和珅看,壓低了聲音說道:“方才馮二小姐的貼身丫鬟給奴才的,奴才也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他偷眼打量着自家主子的神情,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和珅臉上就算是有表情,其實也跟面無表情沒什麽區別。他眼神一低,就落到了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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