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苔絲格拉缇諾生物鐘很準時的書記官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太陽高高照起。她有滿肚子的疑問不知找誰問起,營地裏空蕩蕩的。

哦,今天是特殊課程的開講日。據說請了外來的導師,似乎還很年輕,大概是想借此機會在學界展露一下頭角。

書記官小姐想了想,還是搖搖頭。她可不看好除了克魯諾的那群老頑固之外還能有人讓這群少爺小姐乖乖聽令。這也導致當她走近那片特意留出的教學場地時感覺自己受到了驚吓:她在中央主講的區域見到了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昨日夢中——如今看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偶遇”的陌生施法者今天就站在她面前,身上換着一身如今在帝都很是流行的複褶白襯衫配西裝小馬甲。

“格拉缇諾小姐,這裏這裏!”苔絲渾渾噩噩地被那個之前經常來搭讪的法師學徒小聲招呼着坐下,他随即開始絮絮叨叨地介紹起她錯過的部分,“瓦倫汀先生可是《亡者絮語》的作者,那本書我看過不下十遍,天啊他竟然如此年輕……”

苔絲忽然覺得這位雀斑小哥也不是那麽讨厭了。她又看了看,前排坐着的第一個竟然是她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長官,今天也穿着一身business casual的商務套裝,神聖巨劍橫放在膝蓋上。

不知道為何,她覺得今日的長官看起來有些豔俗,有點像求偶季節的雄性動物,盡管一天前她還深切地沉浸在對方的美色之下。

嗯,書記官小姐大概不知道在另一個次元,有個詞叫脫粉,還有個詞叫迷妹。

“今天我們将要回顧的內容,是如何從平常容易忽略的數據中得出新的結論。”瓦倫汀這樣說着,他的聲音和昨晚苔絲聽到的似乎不大一樣,更加輕快活潑,“我需要幾位擅長元素魔法的學徒作為輔助。左數第三位紅頭發的同學,我感覺到你身上旺盛的水元素的凝聚力……”

瓦倫汀看似随意地抽取了幾位同學,分別讓他們在他的水晶瓶口施展了幾個很基礎的法術,然後他轉向了苔絲,“格拉提諾小姐,我可能還需要一點你的幫助。”

苔絲覺得自己像抽中了大獎,她騰地站起來,又不知該如何做下一步。

“只需要一只手就好,我想借用一下你的感知。”苔絲聽到瓦倫汀這樣說,他将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那肌膚出奇的涼。

苔絲感覺自己神思恍惚了一瞬,就被請求坐下。

随即,在場的學徒們看見施法者指揮着大大小小的水晶碎片在空中飛舞,元素魔法的炫光被反射,随着他的話語閃現出山林,草木,建築……苔絲辨認出這竟是以營地為中心的地形圖景!

“……根據這一周的統計結果,伊諾盆地伊馬瑞達地區目前固定人口…… 流動人口……住房……取水……”

一個個場景複刻在模拟圖中,時不時傳來低聲的贊嘆。

“這可是閃回術,律令,元素魔法的高級嵌套,還做得如此幹脆利落,厲害了我的哥……”雀斑小哥抓住時機展現自己的博學多識,苔絲也跟着囫囵點頭。

“根據水源變動和營造特□□別,其中百年以上住房……五十年以上的住房……,三十年以上的……近十年新營建的……”

在一串不明覺厲但又枯燥的數據介紹之後,施法者停了停,總結到,“可以看到近百年間附近城鎮布局産生了三次結構性偏移,一次發生在大約三十年前著名的的地質大變動時期,向流水改道的方向逐漸遷移,另一次發生在十四年前,有史所載那場大戰之後……”

“還有一次就在近五年。”

“至于這最後一次是因為什麽,就留做今天的作業吧。提醒一句,可以多關注一下五年間意外死亡的案件哦。”

瓦倫汀成功地用最後一句話激起懾于騎士長官淫威下正姿端坐苦不堪言的戰士學院的孩子們的興奮感,在議論中施施然走下了講演區。

“您是亡靈法師嗎?”學徒中傳來一個突兀的聲音。

剎那間,整個場地寂靜無聲。

談論《亡者絮語》那樣兼具浪漫故事和考據的半□□是一回事(呔,沒有看過□□的學院生活怎麽會完整呢?),研究在百年前能夠引動宗教戰争,三十年前能夠上絞刑架,近幾年僅僅在理論上非罪化、仍然存在于街頭巷尾的恐怖故事裏的法術系統,那可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苔絲突然打了個寒戰。這不是她問的問題;她也想知道答案,卻又不敢知道答案。

瓦倫汀眨了眨眼,正準備說話,一直沒有動作的聖騎士制止了他。

他走到施法者身側站定,将雙手巨劍筆直地插在地上,左手自然地牽起施法者,右手搭在神聖巨劍劍柄上。

他說:“帕拉丁的英靈見證,我自願與眼前之人分享一切的榮光。”

純白陣營的光芒從劍身開始,籠罩在兩人的身上。

帝都人民都知道,聖騎士阿索諾閣下,一年前得到那把名為“仁慈的閃光”的神聖巨劍的承認,那傳說中十二聖劍之一的存在。

于是再無疑問。

後來瓦倫汀還是堅持着說出了他的辯詞:“我當然會一些亡靈系的法術,可按你們的說法,這世上就沒有元素法師之外的施法者了?”

在已經驗證過陣營的當下,他的話引來一陣善意的哄笑。

只有苔絲笑不出聲來。她深深的迷惑了。

☆、Chapter 6 如何撿拾一只聖騎士

瓦倫汀很久都沒有做過夢。

亡靈化的身體很好用,不知疲倦,精确穩定,不用進食,不會排洩,只要準備好足夠的能源,就能孜孜不倦地持續工作。

一旦回到生者的世界,就有這樣那樣的“小麻煩”。

比如說,夢啦,那種建立在回憶基礎上的妄想。

它并不讨厭這種甜蜜的負擔,只是有時候這會有一點奢侈。

譬如說有一年它在新年鐘聲響徹小鎮的時候,從河流近處撿了一個人類回來。它夢見那個人類洗衣做飯做牛做馬……唉,夢境和現實總是有些區別的。

阿索諾曾經順風順水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長到了十七歲。

他出生在一個顯赫的貴族家庭,祖母是當時皇帝的姑姑,有個政治天賦出色的兄長,和一個剛落地就繼承了一座莊園的妹妹。他的人生道路同樣被早早的規劃好,十歲就進入了聖堂預備訓練隊。

他也自認為做得很不錯。別的少爺小姐都在打架鬥毆酗酒party,他每天念經練武燒香拜神。

用異次元的話說,活得像個小和尚,還特別擅長裝逼。

十五歲時就能夠挑遍同齡人無敵手,參加過幾次不大不小的邊境守衛戰,每次聖堂比武都渾身冒着一股老子寂寞無敵的中二之憂傷。

哦,那個時候他還不明白不敢打贏和打不贏的微妙區別,這是後話了。

愛捏位,大家都說他總有一天能夠傳承聖劍的光輝,他也是這麽想的。

全聖堂大概只有一個躁脾氣的倔老頭不同意,他說:

“你不虔誠。”

“你什麽時候悔改?”

當着面說,背後也這麽說。

阿索諾少爺生氣也沒用,那是戒律堂資歷最老的長老。

長老麽,就是養老用的。所以真少爺脾氣阿索諾也懶得生氣。

然後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在他十七歲那年的新年夜裏,一場莫名其妙的大火燒盡了前皇室的成員。正在執勤的阿索諾被一名從來是手下敗将的騎士輕松打倒——一部分是因為對方借噩耗偷襲,另一部分是他隐藏着實力。

“呸,老子陪太子讀書這麽多年,憋屈!”

對方生生折了他雙手雙腳,吐了他滿臉唾沫,将他扔下了哨所旁泛着冰碴子的溪流。

“帕拉丁保佑你哦~”

考慮到腹部的貫穿傷,這話着實沒什麽意義。但他這樣就算沒有違背不得自相殘殺的戒律了。

帕拉丁真的存在過嗎?不存在的吧。他這樣想着,失去了知覺。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與不死生物戰鬥的戰場上,被白骨架檢視身體是否完整。他要不是被綁得嚴嚴實實,早就一巴掌打掉了對方的狗爪。

乃至他真的醒來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又做了夢。

對方大概是個蠻(蒙)族(古)醫生,雖然手法還不錯地給他續了手腳,卻在他嘴裏塞了一把草。

貨真價實的草,還帶着泥……

“您……好?”

“餓……了……嗎?”

他聽見蒙古醫生口齒不清的打招呼。

等他們混熟了之後,蒙古醫生瓦倫汀解釋道,它當時只是想找一個口語語伴。

一 個口語語伴……

“我沒當過醫生,可我很聰明的啦……我拿自己的手腳拆了學的怎麽治你……不過後來我比較了一下,我們的骨頭好像不一樣多啊哈哈哈哈我是四個指節的呢……”

這真是一個聞者落淚的悲傷故事。

幸虧自稱秉承帕拉丁意志的聖堂騎士都是一群天賦點點在皮糙肉厚上的生物,被從頭到腳裹得像個粽子只露出一張嘴的阿索諾居然挺過了冬天最冷的那兩個月。

他有時會和口齒不大利索的救助人聊上幾句,比如要求改善一下夥食。救助人勉為其難、半心半意地推辭了幾下,就樂滋滋地開始提供冰鮮——冬天嘛,夥食差點可以理解,可直接上生的是麻的意思?果然是蠻族人……再後來在詳細的指點下,救助人學會了燒烤,可憐的騎士終于吃上了焦一口生一口夾心再一口的肉食。

也有尴尬的時刻。做了十七年大少爺的阿索諾在第一次要排洩的時候,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把床鋪弄了一團糟。他還感到說不出的沮喪,無力,他于一夜之間清楚明白自己已然成了一個廢物,這比肉`體的痛苦更讓他難受。

可最終還是求生的意志大過了羞恥感。

他的救助人什麽也沒說,只是白天沒有給他帶吃的。然後到了晚上,阿索諾第一次“看”到了他。

一個意外年輕的少年人,模樣挺規整,只是頭發有點像雞窩,身上穿着一套十分混搭風的袍子+褲子+圍裙。他有着一雙少見的灰色眼睛,這樣的特征平常只在老年人身上見到,也許來自于蠻族的混血。盡管如此,他看起來體格并不強壯。

對方笨拙地替他清理身體的時候,阿索諾終于翕動嘴唇,說了聲“謝謝。” 少年回他一個露出白牙的笑容。

阿索諾感覺突然放下了什麽。

後來少年在床板下挖了個洞,省去一些彼此的麻煩。再後來阿索諾能夠摸索着下地走路了,也就漸漸自力更生。只是他之後就沒有在白天見過少年。

他也借着餘光觀察自己身處的場所,慢慢一點點探索遠一點的地方。這是看起來很不一般的石質建築群,有好幾個房間,都空蕩蕩的,難怪在冬天能夠保暖。他對少年的身份越來越好奇,可對方似乎在特意躲着他,有時把食物遺留在門口就走了。

當好奇心達到頂點的時候,熊孩子阿索諾抑制不住體內的洪荒之力,作了個死。

他假裝遇到了驚恐之事,卡着送飯點推倒了家具,制造出很大的響聲。

“啊!!!”他叫道。

有什麽應聲前來,跟他大白天撞了個面對面。

于是阿索諾的假意尖叫變成了真心的尖叫。

他看到了一個不死生物。

後者同樣尖叫起來,驚恐的二重奏響徹整個建築群——對了,阿索諾終于想起這種建築的名字,這是一個巢穴。

去他媽的帕拉丁,保佑祂的騎士活着進入了一個不死生物的巢穴。

哦耶。

☆、Chapter 7 囚徒

阿索諾意識到自己成為了一個不死生物的囚徒。

它現在大搖大擺地□□着白骨的身軀在他眼前晃悠了,而且總是孜孜不倦地試圖從他口中探聽情報。正直的騎士阿索諾決定不滿足它的願望,盡管這些問題似乎并沒有什麽見鬼的戰略價值。

“你吃了嗎?”“今天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吃魚?”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個吃貨!

然而不死生物不需要睡眠,阿索諾同學也沒有武器,這樣膠着的情勢讓他越發煩躁了。

終于有一天,阿索諾又有了一個主意,他決心從這醜陋的不死生物這裏探聽對自己有用的情報,畢竟它看起來有一些基礎的智力,又不太聰明。

然而這麽做似乎導致了更加郁悶的結果。

“這是哪兒?”

“這裏就是這兒啊~”

“這裏有多少不死生物?”

“你說的不死生物是什麽?”

“……就是和你一樣的東西!”

“我好像不是‘東西’,嗯。”

“和你類似的,不是我這樣的!!”

“嗯……我啊~還有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hollyshit!!!”

“那是什麽意思?黃金……爸爸?”

……

阿索諾開始意識到這樣的對話毫無營養可言。

不死生物們可能正在籌備什麽邪惡的計劃,需要一個全須全尾的帕拉丁的信徒。他看似逐日康複,只不過一天又一天地接近消亡。

他近于絕望的要求道,我要武器。

低智商的不死生物居然真的帶他去了一個寬敞的房間,裏面陳列着一整套有些陳舊的騎士裝備,哦,還不止是騎士的裝備。铠甲、頭盔、長靴、弓箭、斧頭、連枷,也有他擅長的巨劍。

這個蠢貨、智障!

對方悠哉悠哉地任由騎士檢查裝備、穿戴整齊。然後騎士阿索諾英勇地發起了沖鋒。

還沒有踏出第二步,他就倒下了。

邪惡的不死生物板着指節,瞬發了一個打的法術。

贊美帕拉丁,讓我們重溫了重裝騎士一對一正面怼高階施法者的悲慘下場。

跟我一起念:活、靶、子。

可怖的邪惡存在歪着頭看着騎士,愉悅道:“看起來,訓練确實有助于恢複啊!”

“還玩嗎?” 它滿懷期望地補充。

☆、Chapter 8 遺棄

阿索諾放棄了抵抗。

他脆弱不堪,毫無勝算,被邪惡的存在完全地掌控在手心裏。

一個囚徒,徹徹底底的失敗者。

邪惡的存在仍然時不時來逗弄他、玩弄他、誘惑他。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不讓對方産生愉悅的感覺。這是正義的騎士阿索諾僅剩的自尊了。

邪惡的存在似乎對他的油鹽不進沒了轍,漸漸對他失去了興趣,減少了騷擾他的頻率,這大概是他唯一慶幸的事。

天氣漸漸的回暖。

突然有一天,那東西又出現了。

它示意阿索諾跟上,帶着他東繞一圈,西繞一圈,往建築群外圍走去。又一會兒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片開闊的平地,遠處山川起伏連綿。

這也許是放風,囚徒木然地想。

他們走上原野,又過了大概半個小時,他們來到一條河流的邊沿。

那東西不動了,像人一樣蹲下來,開始玩地面上新生出的雜草。

阿索諾站在那裏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這是個機會。

他挪動了幾步,走了幾步,那東西沒理他。他于是漸漸跑了起來,越跑越快。草地裏似乎有什麽小東西跟着他,但他什麽也顧不得了。

天地開闊,不重複的風景鋪陳在眼前。不管那東西是犯了一個錯誤,還是一時無聊的發了瘋,他獲得了自由。

黃昏前阿索諾趕到了一個農場,他走近去想問個路,被憤怒的農婦揮着掃把趕了出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騎士,不是貴族,只是一個衣衫褴褛,胡子拉碴的流浪漢。

他在野地裏将就着睡了一晚。早春的地面潮濕而陰冷。淩晨他偷了一套衣服,裝作農夫想要混進附近的鄉鎮。守城的哨兵猶疑地打量了他幾眼,覺得沒有油水可撈,唾棄地趕他進了城。

他來到聖堂在此地的分舵,一個小小的教堂,本以為能夠得到休息和情報。

衛戍用叉槍不耐煩的把他趕了出去。

不要緊,他想,這只是一個小地方,他們不知道我是誰。

他鎮定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衛戍笑的直不起腰來。

夥計,看看你這幅樣子吧,不要聽風就是雨。早八百年前的消息了,索隆一家都犯了叛國罪,那個什麽阿索諾早就畏罪自殺了。掉腦袋的事,也趕來摻和。

他比了比脖頸上的位置,吐出一口濃痰來。

旁邊的雜役支着腦袋趕來聽八卦:

聽說那麽大的宅子呢,一把火全燒幹淨了,啧啧。

可不是,大人物那點事呦,嘿嘿嘿嘿……

哦,原來他已經被欽定死亡了。

他渾渾噩噩往野外走去,漫步走了一天一夜,來到了一片荒野。草叢裏有什麽東西窸窸窣窣在竄動。他定神一看,不死者披着拙劣的僞裝看着他,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

這多可笑,我還活着,人們都以為我死了。我還活着,已經沒有活人需要我了。只有一個不死生物,還指望着我的作用 。

他坐下不動了,對着這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伸出雙手。

不論,你想要什麽,都來拿走吧。

月光滿滿地撒向這片平地。不死者慢慢地向他挪過來,銀灰色的短發泛着光,越看越像一只兔子。

骷髅在月光下漸漸長出血肉,哦,原來僞裝是這樣形成的。

銀灰色頭發的少年磨蹭着坐在他身旁,快速地用雙手搭了搭他腰身兩側,随即又縮成了一個球。又過了一會兒,它從破布僞裝裏摸出一個東西,放到他面前:

“吃的,給你。”不死者戰戰兢兢地說,“你,不要。”又指了指臉。

那是一塊鄉下窮人家過年給小孩子發的饴糖。

阿索諾囫囵摸了一把臉,才知道自己哭了。

☆、Chapter 9 在那同居的日子裏

“我該怎麽稱呼你?”阿索諾心平氣和地問同居人。

他們詭異而和平的同居生活已經進行了一段時日。阿索諾在巢穴的入口找到一片空地搭了個草棚。他用狩獵得來的野獸同附近的居民交換了一些生活用品,一副破罐子破摔,要住下來的樣子。他還打理了一下自己的面容,只是留着一圈胡茬,好叫這副臉看起來和以前不那麽一樣。

事實上以他這副飽受摧殘的身子骨,哪個地方都和從前不那麽一樣了。

他自稱死過了一回,現在打算為自己活下來。

同居人輕快地跑回巢穴——阿索諾如今已經知曉,這是一個早已荒廢多日的巢穴,除了眼前這奇妙而詭異的存在以外并沒有其他會動的東西了——他拿回一大摞髒兮兮的行李。

哦,是好多不同年代的書。

同居的存在拿出其中的一本,期待地看着他。阿索諾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它希望他朗讀這些書。

閑着無事,阿索諾決定就這麽辦。第一本是一冊薄薄的詩集。朗讀到其中一個地方的時候,同居的存在用細細的第四節指骨尖點着一組字,示意他重新讀一遍,又指指他自己。

“瓦倫汀?那可是‘不朽的守護者’,”阿索諾哧笑了一聲,“多大臉。不過你也算不朽了,不死啊。”

瓦倫汀比了比他自己,說道,“我是瓦倫汀。”它又指了指書,自然地要求道,“繼續。”

阿索諾不屑地合上了書,不耐煩地抱怨道,“我念了這麽久的書,你記得住麽?”

瓦倫汀看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阿索諾覺得它很好的抽象并模仿了他的那種嘲諷的神情,

“!@##%……&”

稱自己是瓦倫汀的未知的存在完美的複述了之前的一切。

阿索諾不信邪,他打開另一本書,朗讀了起來。這是一本深奧晦澀的法術書,他自己都讀得有些磕磕絆絆。

瓦倫汀繼續成功地複述了這本書的內容,而且比他流暢很多。

阿索諾覺得自己文明人的智力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有些負氣地說道,“就算你能夠記住,也不會懂它們都說了些什麽。”

“基于矩陣負面效應的奧術構建方式,在三百年前流行過一陣,其實是一種效率非常原始的魔網接駁方式。”瓦倫汀平靜地反駁他,“智力的追求永無止境,要時刻保持謙遜,這是本書作者門德爾松自己的原話。”

它看着目瞪口呆,受到一百點暴擊的前騎士,歪了歪頭解釋道:“除了這些,其餘的一千本書我也都看過。”

“言語是有效力的,不知道正确的發音的時候,我不能随意說話。”

“傲慢是智慧的敵人,帕拉丁的信徒。”

瓦倫汀有時會向阿索諾讨要幾副完整的新鮮獸骨。它會将這些碎骨按生前的模樣擺放好,然後施法将它們變成紅眼睛的使魔。這些小東西能夠看到很遠的場景。他終于知道為什麽自己能這麽輕易就和瓦倫汀第二次相見了。

“你明明可以自己去捉一只的。”

“那不一樣。”瓦倫汀這樣解釋道,“你們活着的東西,需要進食、捕獵,這是生存的必須。我不需要這樣的能量攝入,如果在戰鬥之外濫用自己的力量,那就是對生者的不敬了。”

“生者的世界在這裏”它比了一個圈,“死者的在這裏”,它比了另一個圈,兩個圈圈相切着。它又在兩個圈交界的地方點了一點,“我在這裏。”

不知為什麽,阿索諾覺得這個話題有點傷感。

他轉移了焦點,問瓦倫汀能否用使魔幫助他狩獵。

“我可以幫你找到他們愛去的地方,只要你承諾給我你新增加的捕獲量裏百分之三十的骨骼。”

瓦倫汀一下子興奮了起來,而阿索諾開始覺得數學不好也會導致文盲。

有一天阿索諾問起這個問題,“是誰教會你文字?”

瓦倫汀入神地想了想,半晌沒有說話,好一會才說,“我解釋不清楚,你願意感受一下麽?”

它帶騎士來到第一次見面的巢穴,将骨節清晰的指尖分別搭在後者的腦袋兩側。

阿索諾覺得眼前一花,無數的意識劃過他腦海,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間。他感知到這已死的巢穴裏無數意識流動交融着存在,令人毛骨悚然。冷汗浸濕了他的前胸後背。

“抱歉,可能會有一點不舒服。”瓦倫汀關切地說,“阿大阿二阿三阿四……它們是我文字上的老師。”

阿索諾再也不願意踏進巢穴一步。怵得慌。

阿索諾終于承認,瓦倫汀是一個和他同等智慧的個體(他目前是堅決不會承認後者有比他更聰明的可能性的)。

可是後者有的時候自然地在他面前赤身露體,在骨架和肉`體之間自如地切換着……這就有些尴尬了。

“您不能這樣考驗我的意志……”,阿索諾幹巴巴的說,“額……我是說您得莊重點……”

“為什麽?”瓦倫汀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額……這是……風俗,啊不,禮節!”

“好吧……”瓦倫汀有些不情不願,不過還是按照阿索諾的建議,穿得體面了一些,并且允許阿索諾給他梳個“對應的發型”。

“這樣不是很容易隐蔽。”它這麽抱怨着。

第二年的冬天,他們在河邊慶祝了同居一周年的節日。

“祝賀你的一歲生日!”瓦倫汀這樣說。

阿索諾扶額,解釋道,年齡并不是這樣計算的。

“你不是死過一回了嗎?”

呸呸呸,這可真不吉利。費了很大一番功夫,瓦倫汀才勉強承認對方的年齡是十八歲。失去了一個照顧幼崽的機會,它看起來委屈極了。

“那您又是多大了呢?”

“如果按照我的計算方法,今天是這個月的第十八天,所以我是第十八天歲。如果按照你們的計算方法的話……”瓦倫汀體貼的換算了一下,“二百三十六個月,所以我快二十歲了。”

又一年的夏天,他們肩并肩坐在了草場上。

“我有個妹妹”阿索諾突然說起來。

“和你差不多高,喜歡……嗯喜歡打扮自己,總幻想着嫁個大人物,沒什麽大志向。還有個哥哥,比我厲害很多,就是脾氣不大好,整天陰着臉好像別人欠着他一大筆錢。”

“他們去年的時候去世了。”

“我們的關系其實也不是特別好……”

瓦倫汀靜靜聽他說到累。

它是這樣總結的,“人總是要死的,他們死了的,你也會死的。”

阿索諾有點氣餒:“您總不會死了吧。”

“我也會死啊。”瓦倫汀理所當然地說,“生者和死者的切換是要付出代價的。”

它敲了敲胸骨,“次數用完了,我也就沒有了。”

“借用月亮魔力潮汐的轉化會稍微好一點,可也得省着點用呢。”

阿索諾漸漸意識到瓦倫汀生者和死者狀态下的區別。死者的時候它更加沉靜而理智,生者的時候則更加活潑,有的時候還會犯點無傷大雅的小錯誤。

當然,無論生者還是死者,瓦倫汀都是強大的施法者,近于不朽的存在。

和他很不一樣。

冬去春來又一年。有一天,阿索諾去城鎮采購的時候,突然有人沖上來搖他的肩。

“阿索諾,是你嗎阿索諾?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那一屆的理查德啊,他們管我們叫‘巨劍阿索諾,□□理查德’,你還有印象麽?我們找了你兩年啊!”

來人後來的話他并沒有怎麽聽清。他隔着人群看向僞裝得像模像樣的瓦倫汀,後者靜靜地回望他。

他一瞬間想到了很多,譬如瓦倫汀還會存在多久,如果它很快就死去了怎麽辦。

如果它就這樣永恒不朽地存在下去,他又怎麽辦。

“您在看什麽呀?”

他再回頭時,它已經不見了。

“……沒什麽,一個路人。”

☆、Chapter 10 新生

新任的皇帝陛下算起來是他的某個表叔。他誠懇的表示對逝去親屬的懷念與遺憾,并慷慨的允諾阿索諾可以繼承索隆家的爵位。

只是舊址重建不是很吉利,皇帝陛下大手一揮就要送他一個更大一點的big big fancy house。

阿索諾恭敬地表示代替家人感念陛下盛情,只是自己在聖堂修行節儉生活習慣了,還是希望回到聖堂繼續精進修為,為國戍邊。

賓主盡歡。

畢竟權力更疊早已結束,新主也有了充足的胸襟展示自己的寬宏大量。

那個夜晚曾經對他下過黑手的青年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關于這個,阿索諾什麽也沒有問。同僚們親切而恭謹地與他共事,還是熟悉的面孔,他只是沒了交融的心思。

倒是戒律堂的老長老看見他,哼了一聲,道“可算有點長進。”

他的武技明顯荒廢了很多。可真要跟人打的時候,卻總發揮得比觀衆預期的好一點。他們開始管他叫“好運的阿索諾”。

阿索諾倒并沒有管輿論是怎麽宣傳他的。他接了好些邊境線上的防衛任務,一樁又一樁,忙得腳不點地。

他很快又成了同年齡段的第一了,這次比上次含金量稍微高一點。

第一年的冬天,他終于還是忍不住避開各色勢力安插的釘子,借巡查之名回到北方的那片草原去了一趟。

故址沒有人煙的蹤跡。

自始至終,草叢裏安安靜靜的,他猜對方大概不會想見他了。

後頭的幾年裏,他始終恪盡職守,清修戒律。不再有人喊他阿索諾了,大家開始稱他為索隆大人。

他們旁敲側擊的問他有沒有傳承的意思,看上了哪家的小姐,或者什麽時候會嘗試獲得聖劍的認可,去争取那至高之一的頭銜。

他覺得無趣極了。

突然想吃糖。

第五年的年夜裏,他做了一個夢,終于在夢裏再次見到“瓦倫汀”。

它問:

“我天生就是這樣。”

“我研究我自己,既不殘害生者的軀幹,也不打擾死者的安寧。”

“那麽,您要制裁我麽?”

新年的第一天清晨,阿索諾來到聖堂戒律堂重重的拍門。

老長老沒開口,他自己說了。

“我要忏悔。”

忏悔堂是一個幽閉的空間,每天門口會放上面包和清水。他有時吃一點,有時不吃。

他開始愈來愈多地細致回憶起那兩年在北部草原活動的日子。

曾經有一天,瓦倫汀摸着他的頭發,說,“這顏色真漂亮,像秋天的麥地。”

“我不用吃麥子,可不知為什麽看了還是很高興哩。”

“我忏悔。”

在一言不發幽閉了一月之後,老長老走近禁閉室,聽到長跪在地上的人這樣說。

“我忏悔。”

“我曾經遇到一個高貴的靈魂無私的救贖。祂誠實且謹慎,智慧又謙卑,強大卻仁慈。”

“我卻懷疑這份幫助別有用心,不告而辭。”

“我忏悔。”

“我漠視自己的恩人遭受這世間不公的歧視、偏見、傷害,卻不能、不敢、不願為祂排憂解難。”

“我忏悔。”

“我對一位永生不朽的存在驅動了愛欲,卻因自己內心的軟弱而一再逃避。”

他喘了口氣,好像已這用盡了他全部的氣力,需要從骨髓裏再抽取一點那樣,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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