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迢迢驚鴻影1

行至鲛林蝶海,已是入夜時分。

高懸的弦月半隐半曜,星辰在無亘夜幕上沉浮,仿若畫師手中的琉璃毫,寥寥幾個起落,便繪出萬物生平,又似智者布下的玲珑局,一子一着皆是伏筆。

“傳聞鲛林蝶海乃北海遺境,世間獨絕,此情此景,或可窺之一二。”

螢火忽明忽閃,如同墜落寒川的碎星,在山澗林梢肆意躍動,傅斯乾眼底流露出驚嘆,停劍伫立,凝視着腳下的萬丈長空。

“世有異族名喚淵,骨生雙翼,人面鱗尾,居于鲛林蝶海。”月色與螢火交相輝映,襯得晏君行面容疏淡,宛如囿于深林的一方靜水,顯出幾近透明的玉色,“百年前長瀾之戰,淵族覆滅,鲛林蝶海被毀去大半,如今不過餘下個空殼子罷了。”

他是溫雅有禮的君子心性,唇畔刻着三分笑意,總是一副泯卻鋒芒的春水模樣,镂雲玉扇開開合合,話音愈發低緩,似乎帶着經久難滅的深切懷念。

傅斯乾從儲物镯中取出一枚玉簡,将眼前景致收錄其中,閑閑道:“就算是空殼子,也是個極美的空殼子,三公子——”

“三公子”是晏君行在坊間的诨名,霸占修真界風流韻號榜榜首多年,傾慕他的女修向來喜歡用嬌滴滴的細軟調子喚上一聲,使得晏君行對這三個字避之不及,乍一聽聞,差點從劍上摔下去。

高聳的林木在夜風中搖曳,松濤蕩漾,如箭矢攢動,連成一片陰翳。朔風凜凜,将過往吹入舊夢,埋下名為「歲月」的烈酒。

傅斯乾把玩着手中的玉簡,眼中笑意掠過:“三公子言辭切切,是對長瀾之戰有其他見解嗎?”

長瀾之戰,修真界戮力同心,殲滅了戰魔謝焱,開啓世間王朝的鼎盛時期。

晏君行默不作聲,眉目開阖間已換上了那副不着調的模樣,輕飄飄地扔出兩個字:“不敢。”

“三公子這份心性,縱是風雲榜上的人,也該自愧弗如。”傅斯乾随意地擡擡手,狹長眼尾寫滿了散漫。

修真界閑人倍出,有事無事就喜歡搞些亂七八糟的名榜,由頭千奇百怪,多以調侃為目的,比如這風雲榜,排的就是修真界中臉皮的厚度。

昭元仙尊傅斯乾,頂着一張端正肅穆的臉,淨做些不是人的事。

晏君行氣結,甩袖而去。

劍身逸散出暗光,在空中留下一前一後兩道異色殘影,自山澗而起的風裹挾了晚夜的涼氣,追随着暮色流岚,在爽利清越的朗笑聲中愈行愈遠。

此次受萬琅閣相邀,兩人自無極山出發,已禦劍飛行數日。萬琅閣位于無垢城,飛躍鲛林蝶海,不出幾息,就能看到無垢界碑。

世事浮沉,無垢城在沒落與繁盛之間交疊,唯有這遺存上古的界碑仍保持着最初的模樣。

兩人在界碑前落地,晏君行手掌輕合,淡金色的光暈自他指尖流出,氤氲成線,慢慢在空中凝成一道傳音符,這是萬琅閣獨有的傳音符──穿雲破霧符。

不過片刻,城中就有一行人駕飛舟而來,脆生生的話音自飛舟上傳來:“萬琅閣恭迎貴客。”

來人俱着鴉青色長衫,分隊而列,禦劍護在飛舟左右兩側,為首的是位女子,懷抱琵琶,指尖輕撥,只聽得回聲缭繞,飛舟穩穩停在地上。

“好大的陣仗。”傅斯乾啧啧喟嘆,他穿到這裏已有一月,還是無法習慣這些光怪陸離的新奇玩意兒。

傅斯乾是穿書者,這裏是小說《至尊神主》世界,《至尊神主》是男頻爆火的小說,文筆流暢,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他穿過來之前正巧在看這本書,只差最後一章大結局沒看了,劇情人物,記憶猶新。

修者代步工具可分為兩種,簡單輕便的是禦劍,複雜卻有排場的是飛舟,像萬琅閣這種錢多得沒處花的地方,自然是對飛舟青睐有加。

暮色四合,傅斯乾隐于夜空,看着城下萬家燈火。

萬琅閣中宴席已備好,主座上是一位瘦弱的男子,臉色蒼白披着狐裘,一見來人先咳了幾聲,硬是将煞白的臉咳得通紅:“昭元仙尊與長陵仙尊遠道而來,雲某有失遠迎,還望仙尊見諒。”

原著裏有描寫,雲不問先天不足,神虛體弱,一身病骨執掌萬琅閣,手段了得令人驚嘆,是個不容小觑的角色。

“沉疴病骨,手段詭谲。”傅斯乾暗暗搖搖頭,他喜歡聰明人,卻不喜歡和這種心思難測的人打交道,索性閉了嘴,由晏君行和雲不問掰扯。

宴席設在頂樓,幕天席地,樓外墨夜如霧,不見半點星光,仿若沉入淵沼,只能靠四周的燭火照明。

忽然天邊火光迸濺,一道赤色長練鋪展在星辰之間,熾焰蕩開夜露,四人擡着轎辇踏雲而過。

最近之時,那轎辇從萬琅閣上空擦過,露出一點冰藍色的衣角,和一握鴉羽般漆黑的如瀑長發。

這一定是個美人。

雲不問見他看得出神,笑着解釋起來:“是那位出行了。”

傅斯乾擡眸:“那位?”

晏君行給他解了惑:“魔尊封止淵。”

魔尊封止淵……原來是他,傅斯乾心中跌宕。

封止淵是《至尊神主》的最大反派,少時斬殺老魔尊,一戰成名,肅清魔界三十一門,心狠手辣城府極深,當世鮮有敵手。

最要緊的是,他穿的這位昭元仙尊,就是死于封止淵之手。

恍惚間無數片段在腦海中浮現,像是一幀一幀的走馬燈,可不等他細觀,那畫面就盡數消泯。緊接着,奇異詭谲的調子響起:“夫物芸芸,各複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

“嘭!”

一聲巨響,一切如潮水般退去,四周重歸寂靜。

“昭元,你怎麽了?從萬琅閣出來就神思恍惚的。”

如水的夜色鋪蕩開來,瑟瑟微風穿過院外的竹林,身着淡綠色千層紗衣的男子款步而來,他手持一柄玉扇,扇骨镂花扇面雕雲,冷白月光映亮他的面容,最稀奇的是那雙墨紅異色瞳,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妖冶。

細瞧來,此人正是晏君行。

傅斯乾擡了擡眼,不答反笑:“你這陰陽眼不錯。”

晏君行:“……”

院落破敗不堪,唯獨屋檐下兩個燈籠嶄新紮眼,倏忽一道劍光掃過,其中一只燈籠被當中劃開,燭火挑滅,暗了下來。

傅斯乾指着屋檐,頗為感慨:“一紅一黑,和你那對招子挺像。”

“……”

晏君行額角直抽,磨着牙別開頭,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給這張人模人樣的臉上添點彩。

自萬琅閣出來,二人便來了此地,這個小村落位于無垢城外,自半月前開始,濃霧彌漫,村民陸續失蹤。雲不問此次致信無極山,就是想請他們前來查探一二。

在村中尋不到半個人影,傅斯乾雙手結印,一點赤光在他指尖游動,慢慢化成巴掌大的小人。從霧氣中延伸出無數金絲光線,這是此地的守護靈韻,傅斯乾引着那些金線往小人身上彙聚,不一會兒就将他染成了金色。

短胳膊短腿的小人360°轉動腦袋,咯咯笑道:“月色甚美,與卿共賞。”

傅斯乾的臉黑了一層。

晏君行笑出了聲:“凝神随其主,昭元,想不到你還挺風……雅的。”

傅斯乾:“……”

你以為我聽不出你想說風騷?

見他臉色不好,晏君行适時收斂笑意,戳了戳懸在半空的金色小人:“你既守護此地,可知村中發生了什麽事?”

小人轉了轉腦袋:“不知。”

晏君行又問道:“村民還活着嗎?”

小人又轉了轉腦袋:“不知。”

晏君行叒問道:“可知村中人現在何處?”

在小人要再次轉腦袋之前,傅斯乾彈指一道金光,将他定在空中,語氣不耐:“再說不知就弄死你。”

晏君行無奈搖頭:“不知就是不知,你這樣逼他也沒用。”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道細若蚊吟的聲音,甚至能聽出說話的人在顫抖:“知。”

晏君行平靜的表情裂開了。

“知道這叫什麽嗎?”傅斯乾不屑一笑,“這叫非暴力不合作。”

“……”

打臉來得太快,素來文雅的長陵仙尊此時想罵娘,誰能想到這玩意兒還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

根據守護靈的指引,兩人在迷霧中前行,走了不知多久,四周景象豁然一變。霧氣散去天光大亮,一條長街憑空出現,人群熙攘,沿街叫賣聲不絕于耳,赫然是一座繁華的城鎮。

傅斯乾反手将小人收進袖間,打量着過往的行人:“看來失蹤的村民,都找到了。”

“這裏有靈力波動,應該是一方虛構的小天地。”晏君行伸手碰了碰路人,疑惑道,“是實體?”

傅斯乾視線掃過長街,指尖一錯,打了個……響指。

“……”

晏君行:“?”

傅斯乾鎮定自若地放下手:“不是實體,他們不是,我們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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