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有趣極了
“哎,雲舒,等等我!”
江舟匆匆跟在她身後。
這裏是藏書樓最高層,已經入夜,星光灑落,地板平鋪一地星輝。
商儀摸到牆壁開關,牆燈一盞接一盞亮起,明亮的光線在空氣裏浮游,驅散黑暗。
左右的書架半空,斜斜擺着幾本書。
書架擦得很幹淨,外表塗了層桐油,光可鑒人。淡淡墨香氤氲在空氣裏。
江舟拿起一本古籍,走到桌案前,小心翻開。這本書上了年歲,書頁發黃,每一頁都極脆極薄,稍稍用力就會碎裂成粉末。
想想假如把書弄壞要賠多少錢,江舟打了個寒顫,動作愈發小心。
書上記載的是久遠之前的仙人。她曾聽說過,那時修道之人,上天入地,一劍劈山分海,一刀斬絕天道,至最後飛升上界。不像如今,大道凋敝,就連禦劍飛天,也要依靠劍上靈石。
江舟掃了幾眼,想把古籍放回原處,擡手放書時,一張紙掉了出來。
她彎腰撿起,眼睛微凝,忽而頓住。
紙上是一張地圖,靈脈分布處用墨線勾勒出來,而北疆最北之處,獨獨用紅線劃出。這張紙不如古籍一般老舊,湊近聞還能聞見墨香,應該是有人按照典籍記載重新畫出來的。
“雲舒,”江舟很有自知之明,遇事不懂喚雲舒,“你來看看這裏。”
商儀走過來,接過地圖:“這是靈脈分布圖,尋常坊間沒有這般詳細。咦,這裏……”她的目光也落在紅線處,眉輕蹙,道:“這裏也有靈脈?”
北戎物資匮乏,靈脈稀薄,從前一直向大盛俯首稱臣。
近百年之內,才忽然崛起,興兵南渡,侵犯河山。
難不成這一切都與這條隐秘的靈脈相關嗎?
江舟記起,她與北戎兵交戰時,曾看見過有人的兵器上鑲嵌着與靈石相似的東西。不過靈石是剔透如水晶,那東西卻是通體赤紅,如同血染。
商儀指着地圖,“這裏是什麽地方,你還記得嗎?”
江舟:“北戎?”
商儀搖頭:“千年之前,還未分上界下界的時候,這兒曾封印魔物長達萬年之久。魔氣浸染,人煙罕至,仙人飛升時,也叮囑過,萬不可涉足此地。”
江舟道:“所以北戎是開采了這條靈脈,才突然變強,有能力興師南渡?”
商儀面色沉凝:“不止如此,魔氣浸透那裏長達萬年,誰也不知其中的靈脈會發生什麽異變,你說長河血役中出現的屍人,是否與此相關?”
江舟點了點頭,“在北戎,高級将領武器上一般都配有一塊赤紅色的石頭,如果這就是他們開采出來的,那确實生了異變。”
商儀将地圖鋪開,意識到什麽,扭頭怔怔道:“你為何知道此事?”
就連熟知軍務,身在昆吾的她也不知道這件事。
江舟幹咳幾聲,“我不是在長河邊上長大嘛,那時候北戎兵打過來,我見到了。”
商儀不解:“見到高級将領?”
就算身在戰場,以一介平民的身份,也沒有機會看見敵軍的大将。
江舟摸摸鼻子,大馬金刀坐在椅上,說起一樁舊事。
那時她的阿爺被北戎人抓去,她僥幸逃過一劫,為了救出阿爺,一個人潛入北戎軍營中。
仗着地勢熟悉,身形瘦小,身法靈活,她竟真的混了進去,躲在草垛裏,趁着換崗的時候,偷了幾件北戎軍服,準備給阿爺穿上,再一起逃離這裏。
只是等到她找到俘虜營時,阿爺因為年邁體虛,被人鞭打,奄奄一息,沒多久就過世了。
江舟頓了頓,“我想為阿爺報仇,就自己穿上軍服,北戎全民皆兵,像我這樣年紀的在軍營裏不稀奇。我在他們的飯食裏下了馬鞍子,那東西和桑葚很像,北戎人沒見過,分不出來。”
說到這裏,她彎起唇,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很快就毒翻了一片人,我還冒充送飯的把馬鞍子拿到主帥營帳,也是在那裏看見的血紅色石頭。”
商儀吃驚道:“不怪那次北戎突然退兵……那時候你多大?”
江舟想了想,難以從封塵的記憶裏找到當時具體年齡,“大概七八歲?我記不清。”
七八歲的時候,商儀還在太學院裏,同一衆皇子皇女聽太傅講學,錦衣玉食,高枕無憂,就算長河兵敗、北戎犯境,于他們而言,也不過是太傅的幾聲嘆息。
就算知道一寸山河一寸血,邊疆每片土地都浸透着百姓的血淚,但這些也只是書上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太過遙遠了。
商儀從未想過,原來同在龆龀之年,有人卻已經經歷生離死別,她更無法想象,那麽小的孩子,一個人潛入敵營時,有多害怕,歷經萬苦看見親人屍首時,該多難過,最後複仇時,又是多勇敢。
這些逆命侯從未和她說過。
那個佯狂荒誕的女人,從不屑于展現自己的脆弱,從不願露出一絲軟弱之态,換得別人的憐憫心疼。
若是當年,她把她在戰場上的那些計謀,用在經營世故上,或是學着祁梅驿一樣,把自己僞裝成一個謙和的賢良之臣,以逆命侯赫赫戰績,怎會落得最後千夫所指的下場?
可她不是不會,只是不屑,或是不願而已。
江舟露出一個血氣森森的笑,拍手道:“那個主帥,誰知道他是什麽官位名字,他比那些人都要饞,吃了好幾串馬鞍子,口吐白沫,離死不遠,不過我還是親手砍下他的頭,趁着夜深,挂在北戎軍旗上,有趣極了。”
商儀心想,原來舟舟小時候就這麽狠辣果決,可是誰又能怪她呢?
江舟見她神色不定,猛地回神,忐忑問:“我……你……我……以後不說這些了。”
商儀忍住心頭酸澀,聲音帶着不自覺的溫柔,“不,你同我說起過去,讓我很開心,舟舟,你這樣勇敢,我覺得很驕傲。”
江舟怔了怔,眼睛漸漸迸發光芒,嘴角上翹,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這區別于她以前所有的笑,佯狂、肆意、潇灑、放浪,情動,只是簡簡單單覺得高興,所以就笑了。
就好像小時候咬到一塊糖,或者聞到馥郁花香,露出簡單而純粹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