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君心萬重

商儀又想起了樓倚橋對桐酒的評價——

像是一具儲存偃術的偃甲。

桐酒冷冰冰不近人情, 看上去只是一個怪異的女人。如果她真是偃甲人,學宮會不知道嗎?

巧的是, 十年前正是桐酒處理慈幼坊的事情。

商儀自覺有幾分疑神疑鬼, 扶着老先生坐好,“您以為偃甲與人最大的區別在哪?”

先生道:“從前我以為, 偃甲只是一堆木頭死物,無法擁有人的感情與思維。”

木頭造的東西, 再如何神乎其技,也終究是死的, 沒有神魂。廊角的烏木書架、牆邊的柴火朽木,莫非也能知四季輪回,感悟天地人情?

商儀問:“從前?”

先生笑着點頭:“後來我讀到了一個故事,你應該也聽過,趙偃飛升上界時,曾在人間留下一具偃甲。”

商儀:“是。”初學偃術時, 桐酒就講過此事。

先生說:“偃甲常伴聖人左右,受其教誨,感悟天地,舉止言行皆與常人無異, 聖人年老體衰, 卧病在床時, 偃甲衣不解帶躬身照顧,比之人間許多不孝子女,它更配得上人這一字吧。”

商儀發問:“可孝與不孝, 都是人情之征。偃甲這般做,也許便如早上灑掃庭院,晌午劈柴烹饪一般,只是設定好的步驟,不能作為它有感情的表現。”

先生笑着颔首:“你說得對。”

商儀繼續道:“後來它自毀,或許也是聖人之令,偃甲從不會違抗主人的命令,不是嗎?”

先生依舊溫和地笑道:“你說得對。”

商儀臉微微發燙,覺得自己像個杠精。

先生問:“只是萬物有靈,偃甲為何沒有感情呢?”

木有枯榮,可悟無常,伐木丁丁,亦是梵唱。

歷風雪,感四季,受千萬斧削刀鑿,再造渡世輪回之軀,進入紅塵歷經百劫,明此心,正吾身,這又和人有什麽區別?

商儀垂眸,似乎明白什麽,隔了一會,又問:“那您現在怎麽想呢?”

先生伸出手,望着她默然不語。

商儀:“恩?”

先生搖頭,嘆氣道:“纏着我這老婆子問了半宿,也不知道孝敬一下嗎?”

商儀怔怔,從懷裏拿出月餅,“是儀失禮了。”

餅皮澄黃,花樣精致。

先生眼睛發亮,迫不及待把月餅掰開,看清餡料後,面上挂着顯而易見的失望,把兩塊餅擱置在桌上。

商儀本不喜歡吃甜食,身上的糕點只為江舟而備,考慮的都是江舟口味,因此也無其他口味的月餅。

先生長嘆一聲:“罷了,也難為你這麽恭敬對我這瘋婆子了。我問你,偃甲是由什麽驅動?”

商儀道:“靈石。”

“然而靈石中的靈力不是無窮的,用的年限久了,偃甲便會‘老去’,就算用世上最好的極品靈石,偃甲人的壽數也只有二十餘年,遠不能同人相比。”

商儀想,這與樓倚橋研究的正好相同,她記起一事,依舊不解,“可書上記載,趙偃留下的那具偃甲,活了不止二十年。”若不是它選擇自毀,誰也不知它能在這世間多久。

先生眼裏露出悵惋,“畢竟那個世界的東西,是我們所不能想象的神奇。”

她緩緩走到窗前,打開兩扇窗,望着深藍高闊天空,流露不加掩飾的向往,“可惜了,此生永遠也無法看見。不過我能告訴你,趙偃留下的偃甲,驅動不是靈石,而是一顆靈核。”

商儀:“靈核?”

先生點頭:“若将靈石比作小溪,那靈核中儲藏的能量,便如洋洋大海。而且它與靈石不同,靈石只儲存靈力,一旦靈力耗盡,靈石便已無用,但靈核卻能從天地之中吸取靈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商儀心中驚訝,想到若真有這樣的東西,豈不是天地都會有一番新氣象?現在的偃術式微,但如果能有靈核,能參透靈核的運行機制,偃術重新繁榮,人間展露新顏,皆能夠實現。

或許還能飛上上界,去看看另外的天地。

先生似乎看透她心中所想,“學宮研究千載,也參不透那顆靈核到底如何制成。趙偃是曠古絕今的偃師,千年來只此一位,而他身在那個偃術最為昌盛的時代。他留下的東西,我們連繼承也難,何談再造?”

商儀不禁想,若是樓倚橋再世,是否能做成此事呢?

真是可惜……

來東海前,她對樓倚橋的印象還停留在“叛國之賊”四字上,可不過短短幾月,她便在為之嘆惋。那人像是天上的太陽一樣明亮耀眼,閃閃發光,令人心折,當年她的師友親人,聽到她叛國身亡的消息,又該如何心痛呢?

“此刻那顆靈核在……”商儀試探性地問道。

先生聲音中有些疲倦,面上皺紋深深,像是一瞬間變得蒼老枯朽,“已經不在學宮了。”

商儀詫然:“怎會?這種重要之物,學宮本應好好保管。”

“想必你已知道,十年前,有人曾經做一個偃甲,名為止戈。”

商儀身子微震,瞪大了眼。

先生:“止戈之意,為止定幹戈。當年山河分裂,蒼生受苦,夫子力排異議,親手将靈核裝在止戈上,”她眼神虛渺,露出苦笑,“那也許是她平生做的最錯的一件事。”

“學宮立學千年,從來淩駕于世俗之上,不管政事,只研學問,至于學子日後想去哪裏?兼濟天下還是獨善其身,都是他們自己的事情。就算朝代變更,學宮也永遠不倒。可……”

時間變遷,無涯早已背離初心,比起求學之所,它更像是一棟通往大盛官場的橋梁。

出将拜相,幾乎每個學子都這樣想。

學宮早已與大盛有不可分割的聯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為了自保,也為了天下蒼生,那時候夫子支持止戈,希望能結束戰亂,本是理所當然之事。

先生扶着扶手,靠在椅上,像是被抽去力氣,“有止戈在手,那本是必贏的一戰。”

商儀:“可惜他們都看錯了人。”

重用樓倚橋,以至最後兵敗長河,血流成河,靈核也落入敵手。

先生看向她,“不,是看錯了人心。”

商儀不解,極輕地蹙了下眉。

先生嘴唇蒼白,喃喃自語:“我們都錯了、都錯了,揣摩錯了聖意,滿盤皆輸。”

她的聲音很輕,更像是不知不覺說出。

商儀卻聽到了,抑制心裏震驚,顫聲道:“你、您這是何意?”

先生看她一眼,笑了笑,“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明白,長河兵敗,症結不在倚橋,也不在北戎,而在江旬身上。”

“飛星将軍?”

先生颔首。

商儀斬釘截鐵地說:“他赤心報國,絕無可能做出叛國之事!”

先生搖頭,“誰說他要叛國了?江旬那孩子,心是好的,才能也足夠,可惜離開學宮後,做了幾年楚王的家臣。”

商儀知道這事,因此對飛星将軍十分信賴。

縱然她忘卻了年幼之事,聽到這個名字,也覺可靠和親近。

先生說:“江旬那時候已經是官居一品,等打下長河哪一戰後,天子要怎麽賞他?獎他半壁江山嗎?他的心又向着誰?大盛的君王,還是楚王留下的遺孤?贏得北戎又怎樣?昔日的聖上在那邊當質子,等迎回他之後,大盛的帝位又要給誰坐?兩個天子共享江山嗎?”

一列疑問砸得商儀頭腦發懵,呆呆立着。

先生最後問她:“人人都想贏,人人都聽命于聖上,但若是站在最高處的那人,偏偏不想贏呢?”

依靠天塹,大盛年年進貢,還能茍延殘喘,那個位子還能讓聖上做很多年。

但如果真的打贏北戎,他就會馬上失去自己的皇位。

君心萬重,當年他們以為自己的敵人是北戎,卻沒想到,真正的利刃,來自于自己想要保護的身後。

商儀身形微晃,撐住桌案才站穩:“這不可能!”

先生似笑非笑:“你又何以這樣肯定?”

作者有話要說:木有枯榮,可悟無常,伐木丁丁,亦是梵唱。——指尖江湖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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