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塵

大晏建章五年冬。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冬夜,寒風簌簌,屋內僅有一小節燭火燃燒。

不遠處的炭火已經熄了兩日,卻遲遲未曾再見人送來新炭。破舊的桌前,卻見一身着素衣的溫婉女子正就這燭火,繡着手中絹布上的比翼鴛鴦。

“咳咳。”

寒氣從門窗間的破洞中襲來,女子不禁輕咳出聲,只見她面容憔悴,雙唇不見絲毫血色。

這時忽有一人取來大衣披在女子身上,接着,便聽得一人焦急開口道:“娘娘,您受不得風寒,快別繡了,若是長公主來了見您這般糟踐自個的身體,定是會生氣的。”

聽聞人言,女子忽而一笑,溫溫柔柔的。

“快好了,碧晴,你來幫我瞧瞧,好不好看。”女子柔聲開口,向身後之人展示了手中的絹布。

絹布上,兩只鴛鴦比翼栖水,靈動形象。

碧晴卻忽而紅了眼。

她家娘娘宋雲娴,本是當朝丞相宋轶嫡女,名門閨秀,四書五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賢良淑德更是京中大家閨秀的典範。

十五歲時嫁給當朝太子現今的晏章帝為妻,十八歲時太子繼位後封為皇後,本該是少年夫妻比翼同心,卻不知章帝還在少年時期,出門游玩之時便有一紅顏知己,只不想紅顏多難,章帝一直尋而不得,未曾想到去年南下之時,竟然叫章帝尋到了。

宋雲娴心善,竟然同意了章帝将人接回,卻不想因此引來禍端,後宮之中,哪裏有什麽幹淨的人兒,那些個腌漬事不需明說大家都知道,明争暗鬥,互相陷害,宋雲娴執掌六宮後公平公正,少不得平日裏得罪誰,章帝放在心尖上的人被迎回,不少人都等着看宋雲娴的下場。

而且不負她們所望,章帝那心上人懷胎六月竟然小産,所有證據,竟然同時指向了宋雲娴,章帝盛怒,道是人面獸心,竟然是直接将宋雲娴褫奪皇後封號與鳳印,将人打入冷宮,任何人不得探望,哪怕是宋雲娴的親生骨肉的太子,也不許。

想到這,碧晴氣的跺了跺腳。

瞎了眼的章帝,她家娘娘這般溫柔善良,怎會做那害人之事!

“碧

晴?”久未聽到身後話音,宋雲娴略一轉頭便見碧晴垂着頭,夜色下卻看不清神色。

碧晴回神,抽了抽鼻子勉強笑道:“自是好看極了,娘娘是要送給長公主嗎?”

宋雲娴望着手中的絹布,勾唇輕笑道:“先前皎皎一直纏着本宮,想讓我為她繡個香囊,一直沒有時間,如今有了時間,自該是給她補上。”

碧晴聞言,便道:“長公主平素最是喜歡娘娘,小時候便喜歡往學堂裏跑,找娘娘玩。”

宋雲娴聞言,輕笑一聲,輕撫着絹布上的鴛鴦,開口柔聲道:“這兩日我總是心慌的厲害,總覺得會她出什麽事,早年去求得平安福我想給她裝到香囊中,護她一個平安,也讓自己安心。”

碧晴笑道:“長公主肯定喜歡。”

長公主蕭沉璧乳名皎皎,是全皇室捧在手心裏寵的人兒,先帝一生八子,一直想要個女兒,許是先帝兢兢業業治國了一輩子,将大晏推向盛世,老天垂簾,在中年末的時候終于得了這麽一個公主。

老來得女,便是寵上了天,不僅先帝寵,太後也寵,就是那幾個兄長,也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了罕見的統一,對這唯一的妹妹百般疼愛,是以寵出了一個無法無天的性子。

偏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章帝下旨任何人不得探望自己時,只有她敢違抗聖旨,敢悄悄跑來探望她,時不時捎點銀絲碳,送點吃食用品。

也是如今,唯一一個願意與她親近之人。

思及此,饒是宋雲娴這樣的人,也忍不住心酸片刻。

碧晴見着,連忙道:“娘娘,夜深了,快別繡了,當心壞了眼睛,明個起來再繡吧。”

宋雲娴看着快要燃盡的蠟燭,輕嘆一聲:“也罷,去收拾一下休息吧。”

“哎。”碧晴連忙應了一聲。

就在主仆二人剛熄了燭火準備歇息的時候,屋外卻是一片燈火通明,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宋雲娴有些訝異,與碧晴對視一眼後,碧晴上前就要開門。

忽然門被人大力推開,禦林軍就直接闖了進來。

“你們要幹什麽!”近乎下意識的,碧晴就護在了宋雲娴身前。

禦林軍不言不語,卻見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大步走了進來,那人面色沉郁,碧晴一看

卻是當即就愣在了原地。

“罪女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還是宋雲娴最先反應過來,一手拉住碧晴齊齊跪了下來。

語氣平淡,不卑不亢,更不見怨怼之意。

她本是個很好的皇後,他本想待前朝之事解決後就接她出來,恢複後位,然而他萬萬沒想……

章帝攥緊了雙拳,面色更加陰沉,盯着地上跪着的素衣女子半晌後才沉聲開口:“你們都下去,朕有話要單獨跟皇後說。”

皇帝開口,禦林軍自然領命,唯有碧晴猶猶豫豫不肯離去,生怕章帝傷害宋雲娴一般,章帝見着,眉頭一皺。

宋雲娴看在了眼底,擡手輕輕拍了拍碧晴的手背道:“去燒點熱水,夜裏寒,給陛下驅驅寒意。”

碧晴不願,卻被宋雲娴嗔了一眼後,不甘不願的離開了屋中,帶上了門。

人都出去後,只剩帝後二人,宋雲娴跪在地上,石板地冰冷,很快叫她的雙腿沒了知覺,然而她卻好似沒有察覺一般,跪在那淡聲開口道:“陛下深夜前來,可是出了什麽事?”

“你不知道?”章帝一雙眸子死死的盯着宋雲娴。

“罪女一直待在冷宮之中,外面的事如何知曉?”宋雲娴斂眸回道。

卻不想章帝忽而一把狠狠捏住了她的下巴,那雙英氣的星眸中帶着恨不得将她挫骨揚灰盛怒:“你不知?你竟不知?!好,好得很!那朕告訴你!皎皎……皎皎她……”

說到這的時候,章帝整個身子都是顫抖的,宋雲娴一聽,顧不得許多,抓住章帝的衣袖道:“皎皎?可是皎皎出了什麽事?”

章帝瞧她一臉擔憂緊張的模樣,眼底閃過一抹厭惡,他忽而甩手将人狠狠甩開,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宋雲娴,章帝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的開口。

“長公主蕭沉璧,勾結吏部尚書左丘儀兵部侍郎徐敬業以及禁軍統領薄弈逼宮謀逆,兵敗自刎而亡。”

章帝雙眸猩紅,死死咬着牙。

宋雲娴卻覺頭腦裏嗡的一聲,險些什麽都聽不進去了。

“為什麽……為什麽……”宋雲娴喃喃着,淚水不受控制的就落了下來。

“為了什麽?”章帝冷笑一聲道:“自然是為了将你接出冷宮!”

宋雲娴難以置信的

看向章帝。

“你可知她最後跟朕說了什麽?”章帝近乎譏笑的看着她。

“什麽?”宋雲娴雙眸近乎空洞的看向章帝。

“她說,一切皆是因為她起了貪心,她願伏誅,但要朕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喜樂平安!”章帝指着她,渾身顫抖着開口:“宋雲娴啊宋雲娴,倒是朕小瞧了你,你竟然連長公主都蠱惑!”

宋雲娴卻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錐心的疼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劇烈的疼痛叫她忍不住蜷縮起來,郁氣在胸口中翻湧,終是沒忍住,一口鮮血猛地吐出染紅了石板地面,像極了一朵盛放的彼岸花。

妖豔而凄涼。

“皎皎……”

一月後,春暖花開。

長安城外靜塵庵,乃是皇室女子清修之地。

庵內寂靜,佛堂內有一小尼姑跪坐在蒲團前,一手敲着眼前的木魚,一手滾動着佛珠,雙眸微斂,口中呢喃着經文,背影孤寂。

章帝方一踏入佛堂內,便瞧見的是這幅景象。

那小尼背影挺的筆直,身形消瘦,哪看得出以往嚣張跋扈無法無天的樣子。

章帝攥緊了雙拳,好半晌後,終是艱難的動了動喉嚨,開了口。

“她去了。”

木魚聲霎時間頓住了。

“太醫瞧過了,道是急火攻心引發的心絞,參湯吊了一個月的命,終究是沒撐住,昨夜去了。”

章帝說罷抿了抿唇,片刻後看着那小尼又道:“值得麽?”

值得麽?她不知。

她攥緊了手中的念珠,死死咬住下唇。

可若是重來一次,她也願意再逼一次宮,而這次,若成了,便恢複她的後位,繼續予她無尚榮光,可若還是敗了,那就真的死去也好。

這樣,黃泉路上,就不會留她一人孤苦無依了。

木魚聲複又響起,只不過口中呢喃的經文,變成了超度往生的地藏經。

章帝見着,便知她不願與自己多言,躊躇片刻,終是轉身離去了。

卻未曾見到,那小尼恍若斷了線珠子般的淚水,一顆顆的砸在地上,伴随着聲聲木魚之聲,于大殿中清晰可聞。

片刻後,她緩緩擡眸,從懷中取出一枚快要繡好的鴛鴦戲水香囊,凝視片刻後,擡頭看向佛堂之上的那尊高大的金身佛像,雙手合十深深一拜,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一字一頓,決絕而堅定。

“願我盡未來劫,應有罪苦衆生,廣設方便,使令解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