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樂岑和杜瀾

杜瀾所住寝宮名曰,攬星殿,意為諸星盡收于懷,觀浩淼蒼穹。又因杜瀾出身名門,善禮樂曉陰陽,這攬星殿的布置也大有講究。

偌大宮殿,此時卻恍惚有種空寂感,猶如怪獸長大了巨口。

嬰兒手臂般大小的紅燭分立四方,火焰在空中一條一條,火光搖曳。

宮殿此時,座下只有一人,素色錦袍,腰間墜一冰玉,束星冠,黑發筆直垂落。身側紅燭火光一閃,顯現出他驚人的側顏,火光再一閃,又再度隐入了長發陰影中。

他手邊矮幾有一盞茶,杯蓋卸了三分,有袅袅熱氣升騰。

一抹穿堂風悠然飄來,吹起他的幾根發絲,卻又顯得這大殿空蕩蕩,死寂一般。

半晌,豎立在首座旁的連綿屏風終于延展出一個被紅燭火光拉長的影子來。

最先從屏風露出的是一頁明紫色衣擺,擺上繡丹鳳朝陽,在行走間,層層蕩開,這飛鳳般像是要從布料中飛出一般,栩栩如生。再然後是寬大廣袖,最後,衣冠華麗貴氣的杜瀾終于走了出來。

他的視線第一下便落在端坐于下位的人,雙眼先是狠絕一瞪,又快速恢複了神色,露出微笑。

“天梁君,沒想到你真的如約而至,并且依約只身前來。”杜瀾悠悠然在首座坐下,颔首俯視座下之人。

樂岑面色無半點怒意,只是輕輕點頭,撥開了臉頰上的頭發,眼眸朝杜瀾的方向一瞥,再沒了動靜。

杜瀾輕輕一笑,問:“天梁君對這靈風茶可還滿意?這是我特地從來自九原的茶商處購得,不知是否和天梁君以前慣食的味道相同?”

樂岑眼神在杜瀾臉上狐疑一瞟,随後視線又落到了這茶盞上。茶盞內液體滿當,分明是一口未喝的狀态。然而,樂岑卻又是點頭,當做了回答。

杜瀾笑道:“那便是好了,我還怕那商人欺我,騙我銀錢倒是小事,污了天梁君的舌頭,那便是大事了。”

還未等樂岑有對應的動作,杜瀾先開了口:“我知天梁君你有七竅玲珑心,必是明了我今日是緣何請你過來敘事。說是敘事也不算,權當是做閑聊,對,應是閑聊了。你我共事一主,多年相處,親如兄弟,卻沒有多少次安靜的把手交談過,我思來,實在可惜,遂有今日這般。天梁君也念故情,應約而來,本君喜不自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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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向南心裏一震,心想胡子明果然要對付他,居然擅自改了劇情!

原本在龍微君杜瀾問了茶水之事後,他們之間還有一兩句周旋客套的話,哪知道胡子明一下就把這些省略掉,直接進入了接下來屬于杜瀾大段大段自說自演的劇情前面,把能讓樂岑有幾分發力的段落都給咔嚓了,打了裴向南一個措手不及。而且最可恥的是,胡子明擅自改劇本,在外面監控的黃了易居然不喊停!

導演沒叫卡,那就是沒問題,演員就要一直演下去。

到這個時候,裴向南還不知道胡子明究竟想怎麽樣,他哪還有臉繼續混這娛樂圈。

搶戲,搶鏡頭,實在是一個前輩坑害後輩最直接,也是最讓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手段了。

但是,裴向南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自亂陣腳。他一亂,就是中了胡子明的計。

裴向南略微擡頭,注視着此刻侃侃而談的胡子明。

“尤記七年前,天梁君跟随你的父親九原王初現陛下生辰大典,當真驚豔無雙。即便是過去這麽多年,天梁君那時的風姿,還深刻地印在我的腦海中……”胡子明面露懷念神色,幾乎真的要讓人相信他是有多喜歡樂岑。只是他嘴角勾了笑,眼部卻沒有多少笑意。

“九原雖遠在北荒,但是天梁君你的美名卻一點也不懼這樣的距離。饒是大梁三歲稚童也知,九原有子喚樂岑,生于朝霞滿天,虹降之日,奔走時則東風至,坐停時則浮雲散,歡喜時則彩陽歸,悲苦時則暮雨落。乃有天賜之福,享日月同光。很久之前,我便想,能當得起這般描繪的人物,究竟是什麽模樣。有生之年,若是能見一面,只是一面那也是了無遺憾了。沒想到,我今生,卻也不只是和天梁君你見上一面。只是,當初大典上,本想與你結交一番,天梁君卻兀自走開,實在讓我傷心了好一陣。”

胡子明越說越興奮,原本略帶客套的淡然語氣,現今則染上了許多情緒。

裴向南眼觀胡子明,從側面打過來的光,将胡子明一般放在明處,一半有籠罩在了暗處。而胡子明的深情,他嘴上在笑,雙眸深處卻分明是帶着深深的嫉妒。

裴向南心驚,知道胡子明這是真真的入戲了。杜瀾和樂岑本無多少關聯,但是偏偏杜瀾恨樂岑恨得要死,就連樂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那裏得罪了杜瀾,引得他這麽仇視。

但胡子明聲情并茂的一番侃談,卻讓裴向南不由自主地露出一個嘲笑。

什麽九原之子,什麽天賜之福,都是狗屁。

樂岑幼年身骨不佳,然喜好舞刀弄槍,平生尤恨九原成大梁附屬,年年供奉朝拜,憋屈之至。他最大的願望就是有生之年能夠訓練出一支骁勇軍團,幫助九原從大梁手中徹底獨立出來,自成一國。前期,他天資極高,兵書符法多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只等年齡到後得親父賜旨,深入軍中磨練。可惜,此等心性,此等覺悟,到最後都敗在了一次宮變裏。

繞你天資有多高,繞你受盡多少恩寵,繞你傾世容顏冠絕天下。

最後還是被最愛的親父送到了他最恨的國家,送給了一個陌生人。終年困居這深宮大院內,一輩子再也不能說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這邊是所謂的天神之子?享無邊榮華?

可笑,可恨吶!

裴向南這一笑,或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揉碎了多少種情感在裏面。只是這一笑,被攝像頭放大了捕捉到,看得片場外的人皆是心驚,也是心痛。

陳安的反應是最大,瞪圓的雙眼,手指發顫,渾身雞皮疙瘩起來的感覺直往腦門上沖。

這邊,已經入戲成杜瀾的胡子明,一見裴向南那個嘲笑,臉上的僞裝再也挂不住。他大步從首座上走下來,沖到裴向南面前,伸手想要抓裴向南的肩膀。

這時,裴向南袍袖一甩,将胡子明的手扇掉,也讓胡子明像是被刺了一下,縮回了手。但,胡子明的聲調這一會兒就更大了。

“你樂岑是九原皇子,尊貴非常,我杜瀾出身颍州大家,嫡孫嫡子,論身份,我哪裏比不上你?你樂岑有傾天之貌,我杜瀾氣宇貫蒼穹,論容貌,我哪裏比不上你?你樂岑三歲能賦詩,七歲表文章,我杜瀾十九奪探花,論文采,我哪裏比不上你?你樂岑口能綻蓮花,一語驚四方,我杜瀾亦可舌戰群儒,屹立不倒,論口學,我哪裏比不上你?呵,這我又說錯了。如今,你怕是一輩子也不能舌綻蓮花了。”

胡子明怪笑,裴向南臉上怒容一閃而過,轉眼便逝。再看,還是那個冷面無心的天梁君樂岑。

胡子明終于爆發了,沖過去一把鉗住裴向南的肩膀,整個人都快要壓在裴向南身上了。

“樂岑,你是不是真的沒有心!啊!我敬你是個人物,不願與你撕破臉皮。你卻絲毫不領情,偏要和那林季棠扯到一塊。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這麽做的!”

“你身有殘疾,又體弱多病,就算陛下再怎麽喜歡你,你也不可能成為大梁後主。所以你才想要扶植那個小狐貍精?你想要他當後主,你在後面操控這個傀儡是嗎?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哈哈哈哈,我怎麽可能這樣被你們拉下臺!那個林季棠算什麽東西,你也能指望他?他就是一個養不熟的白眼狼罷了,等到哪一天,他翅膀硬了,第一個要咬的就是你!”

“樂岑,你說過不跟我搶後主之位的,你答應過我的!”

胡子明眼瞳發紅,捏住裴向南肩部的手掌,青筋暴起。他拼命搖晃着裴向南,似乎已經瘋魔。

裴向南心裏吐血,被搖得七葷八素,暗罵胡子明這王八蛋,劇本裏根本就沒有杜瀾動手的一幕!

他眼睛往周圍一看,視線居然被胡子明寬大的衣服和袖子給遮得差不多了。這算什麽,如果是這樣,那就說明,攝像機幾乎拍不到他的正臉了!胡子明直接用身體把他的正面給擋住,就算其他角度的攝像頭還在運轉,最多只能看到個側後面。

不行,不能讓胡子明繼續掌控氣氛下去。他得做點什麽,但是又必須做得符合樂岑這個人物此時此刻心情。

腦袋只轉了不到一秒,裴向南就有了主意。他眼神淩厲地直盯住面前的胡子明,手猛地發力端起旁邊的茶盞,直接把水潑到了胡子明臉上。

胡子明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被裴向南這突如其來的動作給驚得口不能言。

而這個時候,杜瀾的的确确是要驚訝的。樂岑慣來冷淡,不肖說動手,平日裏情緒也難得起伏。現在居然拿茶潑人,不驚那又該作何感想?

此時,裴向南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面上無表情,眸子卻已是盛怒。仔細看他衣衫微顫,居然是氣得在發抖。

剛才那一席話,對于樂岑來說,那就是狠狠踩他的尊嚴,怎能不氣!

突然,裴向南按住胸口,面露痛色,烏眉緊蹙,滿臉血色霎時退下,整個人顫顫往後倒,倒在方才的椅子上。

胡子明也給吓住了,不是杜瀾的吓住,是他自己被帶得吓住了。驚呼:“天梁君?”忙上去扶。不料裴向南顫抖地站起身來,一下推開胡子明,袍袖像是一把刀,甩開時狠狠割在胡子明的臉上,拖着那被衣衫勒得身形消瘦的身體,一邊捂住心口,憤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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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向南一走出宮殿大門,就恢複了本來神情。因為按照劇本上來講,他們這一幕已經完了。但是不知道為嘛導演居然遲遲不喊卡。

黃了易的确忘記喊卡了,因為他到現在還處于被震驚到發愣的狀況裏。

不止是黃了易,幾乎所有在旁圍觀的人,都因為剛才的那番對戲,看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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