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讓一個人置身于變幻無窮的環境中,讓他與數不盡或遠或近的人物錯身而過,讓他與整個世界發生關系:這就是電影的意義。——安德烈·塔可夫斯基《血脈》——

【人的大腦是由成千上萬個神經元串聯交織起來的,一切信息都被轉化為神經元的信號沖動來回反饋于各大中樞神經裏。這裏蘊含着人類最大的秘密,藏匿着靈長類動物進化以來,最為奇妙的改變。只要破解了這些神經元,便破解了人類】幕起、燈亮——

【我的父親曾經對我說,父母與子女只不過是這個世界上擁有相似基因鏈的人,而血統和親緣,只不過是你在多巴胺和荷爾蒙的支配下無知的署名。】【即使我敬仰他如神明,但我也不敢認同他的觀點。在他消失後的那些年裏,我一直相信他安好地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并且他時常悄悄回來看望我。就算他僞裝得再好,只要他一旦出現在我面前,我的血便會滾燙起來。這是被他棄之如履的血脈之說,于我而言,卻妙不可言。】【後來,他出現在我灰暗的陌生人群裏。我一眼看見他,他變得年輕英俊,笑起來是彩色的。是我的父親,這毋庸置疑。我走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倒在我的腳下,流淌着暗紅色的血】簡陋的房間,幹淨的長條桌,一頭坐着一個年輕的男人,不,或者說應該是男孩。他穿灰色的套頭衛衣,低着頭。雙手交握着放在大腿間。

蹬蹬蹬的高跟鞋聲音從門外傳來,越漸接近。

咯吱,門被推開。率先進入視覺的是一雙大紅色的尖嘴細高跟,往上是纖細的腳踝,絲襪蒙住的曼妙小腿,膝蓋往上是黑色及膝一字裙,卡其色的束腰風衣勾勒出魔鬼的身材。

再向上,是金發碧眼,烈焰紅唇,以及一抹肅殺的眼神。

一個絕對的美人。

她快步走到男孩對面坐下,從大衣口袋掏出了一只錄音筆,一本牛皮筆記本和一只簽字筆。

按下錄音筆。

她自我介紹:我是艾琳娜。

男孩:你好,女士。

艾琳娜:max·江,截止至昨天傍晚十六點,瑪麗珍精神療養院服用過呋嗪杜拉比丁藥物治療的25名患者已經有七名死亡,三名昏迷,其餘等待觀察。聽到這個消息,你有什麽感想。

江:女士,我很抱歉……

艾琳娜:不,你不應該對我說抱歉。max,你自首的時候說,你所繼承的實驗室其實被羅姆制藥集團所控制,而你将會配合我們對其進行調查。

江(不安地扭動了下身子):是的,女士。

艾琳娜:當然,事實上,我們對你的動機報以強烈的懷疑。而且,據我所知,你父親和羅姆制藥集團的首腦關系匪淺,而藥物研發的合作也維持得很好。

江(緩緩地擡頭,棕色虹膜倒映出一片斑駁的色彩):女士,您說得沒錯,威廉先生的确和我父親是很要好的朋友,但并不代表我和他也是朋友。我想您應該不會這麽輕易地便把這兩者劃上了等號。呋嗪杜拉比丁的研發,我完全沒有插手的權限。我并不想成為威廉先生的替罪羊,所以,我才來到了這裏。

艾琳娜:我們先說說你吧,江,我看過你發表在《新英格蘭醫學雜志》和《歐洲精神病學》上的論文。非常漂亮,以你這個年紀來說,你是絕無僅有的天才。你今年幾歲?十九還是二十?

江:二十,女士。

艾琳娜:你為什麽會對精神病學感興趣。

江:女士,這個問題就好像你問一個網球運動員你為什麽對網球感興趣。非要回答的話,我只是對研究人類大腦感興趣,所以從事了這方面的工作。似乎是被歸類為精神病學。

艾琳娜:你父親是精神病學這方面的專家,他一手創立起來的實驗室研發出的新型藥物在臨床上對于治療精神病的患者起了很大的推進作用。你是否受到了你父親的影響?

江(笑):女士,我想您應該知道我來自東方的中國,那裏有一個詞叫做子承父業,非常适合用來形容我這二十年。即使是用統計學的數據來說,父子從事相同或者同一行業的工作也是一件大概率的事。人們總是會很習以為常地說,這必然是受到了父輩的影響。然而,真的是這樣嗎。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因為接手父親的工作是成功路線中,最為輕巧便捷,代價最小的一條線。我可以冠冕堂皇地說我是為了人類偉大的醫學道路發展,為了挽救更多人的生命,減輕更多人的痛苦,所以加入了白衣天使的行列裏。但事實并非我說得那麽美好漂亮。

江:艾琳娜女士,您認識我的父親嗎。

艾琳娜:dr.江?是的,他很有名。

江:您覺得他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呢。

艾琳娜:英俊,嚴謹,睿智。

江:您或許少說了一個詞,我想。還有必不可少的,冷漠。呼……其實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是當一個職業網球運動員。

艾琳娜:嗯?

江(低頭笑,又像是哭):我的父親吶……

……

小學四年級,老師布置下作文,題目為,你的夢想。

山姆的夢想是能夠把他家樓下的蛋糕店裏的蛋糕全部吃進肚子裏。

琳達的夢想是嫁給隔壁班的維特。

萊爾的夢想是成為變形金剛。

我覺得我的夢想是最好也是最有現實意義的,因為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網球運動員。但是很可惜的是,成為一個傑出運動員的必背條件,我都沒有。

動态視力平平,臂力平平,靈活度也平平,在所有普通的指标裏唯一跌下平均線的就是身高。

所以,經常被嘲笑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小孩,與其幻想不會實現的東西,還不如早早跟着我父親鼓搗顯微鏡。

但是,相比較我在學校的待遇,我的父親顯然比我要受歡迎得多。

他很英俊,就算是以我年幼時的眼光看,他也是高大帥氣的。我很驕傲有這樣的老爸。

對于我想要成為職業網球運動員,他并不支持,也不反對。事實上,在我所有需要決定的事情裏,他從來沒有給過帶有強烈偏向性的意見。他總是說,你是你,我是我,我雖然是你的父親,但我并不能掌控你的人生。做出一個決定,若結果是好的,那就繼續下去,若結果是壞的,你也能學到不少。最不可取的便是猶豫不決,優柔寡斷。

我向來将我父親的話奉為聖經。所以直到他來看我的網球比賽前,我也一直堅持着成為職業網球運動員這個看起來不可能完成的夢想。

四年級尾巴的時候,在我的強烈邀請下,父親終于勉為其難地放下了他的工作,來看我的網球比賽。這麽執着的一個很大的原因是,我很想讓父親看到我的厲害之處,如果他能表揚我的話,那更是意外的驚喜。另外一個原因是,我的對手們的父母都會出現在觀衆席,如果我父親不來的話,我就成為單打獨鬥的可憐蟲了。

你問我的母親呢,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母親,就連照片也沒有見過。父親曾經在一次早餐裏,一邊喝牛奶一邊說我的母親現在大概已經被分解成人類肉眼無法觀察到的分子,混淆在泥土裏,飄散在空氣中。我當時并沒有悲傷的感覺,只是有點惡心,連忙用手蓋住了自己的碗。

其實我早就該發現,我和父親是同一類的人。我相信玄妙的血緣和性格遺傳,我骨子裏和我父親一樣冷漠。所以我能夠忍受我父親對我的百般無視。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那個高大的,穿着潔白的白大褂的背影。

所以我很有表現欲。

但是結果卻是我被我的對手暴打了一頓,不僅我丢臉,連帶着來觀戰的父親也丢了顏面。

回去的路上,我走在他身後,背着大大的網球袋。夕陽将他的影子投在我身上,我覺得有點冷,很沮喪。父親突然回過來頭對我說:“江奕,你有沒有興趣學醫。”我父親從來都是直呼我的名字。

這并不是一個問句,當然我也不出意料地答應了。我心裏反倒有些高興,因為并沒有因為失敗受到責罵。

很快,父親開始從基礎生物和人體解剖教我。我自然而然地抛棄了網球。

說來笑話,曾經堅定不移地喜歡網球,說放下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事兒。

但這并沒有什麽好羞恥的,因為我愛父親,愛他勝過一切。

……

艾琳娜(沉吟):max,你有很深的戀父情結。但我并不是心理醫生,你說的對我增加你的信任度沒有任何用處。

江:女士,你很着急,為什麽,你急着偵破此案。那麽我們聊聊威廉先生吧。他看起來是個那麽和善的人不是嗎。建立制藥公司,扶持慈善基金,甚至每年都捐獻巨額資金資助殘障兒童的手術治療。詩人寫詩歌頌他,作家寫文章贊美他。他既有錢又有名望,是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想成為的那類人。但是,他既然是商人,就不能免俗,商人都是逐利的。

……

威廉·羅姆,每個見到他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他。他風度翩翩,诙諧幽默,英俊多金。是一個标準的大衆情人。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某一天我家晚餐結束後,有人敲門,我過去開門,打開門後看到拄着拐杖,身穿面料上佳剪裁貼身的三件套西裝,腳踩一雙啞光的皮鞋的男人,他臉上帶着微笑和我問好。我呆了呆,有些被這男人的笑煞到。而且,我并不認識他。

父親出來後,見是他,只是面無表情地讓他進門。他優雅地就像是來參加奢華盛典,我拘謹地站在父親身後,甚至不敢和這個男人對視。

他每次來都和父親在書房裏談上很久,我很少去聽牆角,有幾次從書房門前路過,聽到他們激烈地争吵。我有點驚訝,因為父親的情緒波動不多,大喜大悲都很少,憤怒更是克制。他常說憤怒是理智最大的敵人。

年紀大一點,我開始經常出入父親的實驗室,他帶博士生,大多都是性格沉穩的人。威廉·羅姆偶爾也會來實驗室觀光。但其實,他根本不懂生化藥理,也不需要知道。

外界都說我父親和威廉·羅姆是摯友,事實上,我看得出來,他們性格間的巨大分歧。我父親是很純粹的科學家,而威廉·羅姆不。

後來,我在哈佛,和威廉·羅姆的兒子成為了同期校友。安東尼奧·羅姆和他父親很不一樣,安東尼奧性格開朗,樂天。樂衷于泡妞,每次他手機屏保的妹子換得都很快。他比我大四歲,總是喜歡逼我喊他哥哥。

就在那一年,我父親失蹤了。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哪裏也找不到他。我還記得,在他失蹤前,他還問過我學校的萬聖節舞會準備得怎麽樣了。我記得很深,因為父親很少關心我生活上的事。那個時候,我沒有看出任何異常來。然而,他就這麽毫無征兆地失蹤了。

我在一片茫然中繼承了他的實驗室,繼續他未完成的工作。我艱難地維持實驗室地運轉,因為我根本無法和父親的研究水平做比較,或許随便挑一個實驗室的研發人員都比我要厲害得多。

我開始和威廉·羅姆頻繁地接觸。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實驗室和羅姆制藥合作多年,現在即使父親不在,也不能斷了聯系,而我這個繼承者只能硬着頭皮頂上了。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實驗室已經被威廉·羅姆控制了。并且他還發現,威廉·羅姆和瑪麗珍精神療養院的院長相互勾結,利用病患給研發當中的藥物做人體活體實驗。

我很快回想起父親和威廉·羅姆的争吵。

可是現在,我連争吵的資格都沒有。

我更希望父親回來了,只有他才能力挽狂瀾,重掌大局。可是我不知道該去哪裏找他。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好好地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這就是玄妙的血脈聯系,我相信着。

威廉·羅姆聯合實驗室的資深研發人員要開始做新型藥物的研發,我既不能阻止,也沒辦法參與進去。與其說是不信賴我的能力,不如說我已經被架空了。

我只好回哈佛上學,心灰意冷。

第二年初春,我本打算回中國。卻意外發現了失蹤後又重新出現的父親。他穿着他不愛穿的黑西裝,拎着公文包,頭發梳得像是上個世紀的人。最讓我驚詫的是,父親年輕了許多,沒了白頭發,沒了眼角紋,甚至連眼神都沒有那麽冷漠疏離。

我走過去和他打招呼,他驚慌地甩開我的手,問,你是誰?

我覺得上帝和我開了一個很大的玩笑。父親失蹤了,又回來了,但是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就像是穿越了時間一樣,重獲青春。一瞬間我又恍然大悟,父親一定是時空旅行去了。也只有這麽誘人的企劃才能吸引得他放棄了整個世界。

我開始試着恢複父親的記憶,我是他唯一的兒子,我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怎麽能忘了我?

記憶恢複得很不順利,人的大腦是這個世界上最精密的儀器,它太先進,以現在的科技,還不足以将它研究透徹。而且,更糟糕的是,父親一點都不配合。但我又重新燃起了當年執着于網球時刻苦訓練的毅力,沒有放棄這個渺遠無限期的恢複工作。

皇天不負有心人,父親終于慢慢地開始變得像原來的他,只是想要重新回到實驗室大概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這個時候呋嗪杜拉比丁已經得到了生産許可,開始上市。

……

艾琳娜(眼神略帶驚訝):max,你還記得你父親離開的日子嗎。

江奕搖頭。

艾琳娜(肅然)(心理活動):兩年前,dr.江和他的獨子江奕驅車前往郊區,遭遇大型車禍,駕駛座上的dr.江為了保護副駕駛座上的兒子,當場死亡。而江奕,萬幸之中,撿回了一條命,也失去了一條腿。

艾琳娜:max,能讓我看看你的右腿嗎。

江奕點頭,拉高了自己右腿的褲管,露出一截金屬色的假肢。

艾琳娜:你的腿是怎麽受的傷?

江奕:意外,一次車禍,幸好活了下來。

艾琳娜:當時發生了什麽?

江奕:我一個人開車去郊外,高速上碰到了連環追尾。

艾琳娜凝視了江奕良久,終于松口:關于羅姆制藥,你有什麽計劃,以及你的條件。

江奕抿唇,神色嚴肅: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合法的新身份。

……

“卡!————”

“很好,一條過!大家休息休息。”

裴向南當即一下癱在了椅子上,滿背都是冷汗。坐在他對面的女演員也站起來放松了下表情,笑着誇他剛才表現得非常棒,随後就離了拍攝布景下去休息了。

裴向南依舊坐在椅子上細細地喘氣,他偷偷瞄了眼遠處還是白大褂裝扮的慕辰峰,呼吸有些緊。

他入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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