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那麽一小會,亞修感到脊背上泛起寒意——十歲生日時遇到的獵殺者又回來了,當時的恐懼感也随之回來了。當然,他很快就壓制住了這毫無必要的恐懼,并為自己的反應而羞恥。
比起這些,亞修更在意的是這怪物到底怎麽了……為什麽一開始他不能動,現在又敏捷得吓人?還有,為什麽他會突然沖出來?低頭看到手腕上的皮繩時,亞修心裏有了大致的猜測,巫師所說的“血秘偶”顯然就是指紅眼血族,那麽這只繩子肯定大有學問,甚至,也許故意給怪物喂食血液的行為還催化了自己與“血秘偶”間的某種聯系在他還沒思考出結果前,血秘偶已經将實體邪靈徹底切碎,黑色粘稠物慢慢消散在了空氣裏。卡爾倚着牆,暫時動彈不得,他身邊還匍匐着幾具屍體……是參加集體狩獵的獵人,他們的身體完整,但靈魂已經被消化,再也無法醒來了。
确信邪靈已經被切碎後,血秘偶轉回了身。亞修退入房間拾起槍,一擡手,槍口正好頂在怪物的額頭上。
血秘偶盯着亞修,放開手裏的武器,慢慢低下頭,淡金色的睫毛又一次遮住了紅眼睛。然後他後撤一步,竟然單膝跪了下來——就像騎士對君主行禮一樣。
亞修看不到血秘偶的表情,卻看到了他握過刀的掌心,那裏的皮膚幾乎血肉模糊。當然了,他是個血族。剛才卡爾持刀時戴了絕緣手套,可紅眼怪物竟然空手拿起了通體淬銀的刀具。在離開銀器後,他的手掌終于開始慢慢自愈,并發出細小的嗤嗤聲。
卡爾在通道裏蠕動着,亞修也久久說不出話,“血秘偶”更是沉默無聲。這時,手機鈴聲打破了寂靜,亞修接起電話,是這次行動的聯系人打來的,他和其他人一樣遭遇了邪靈,想确定留在地下的人們是否安然無恙。
原來,死去的巫師身上有預置的詛咒術,他的屍身會被咒語轉化成實體邪靈,雖然不再具備生前的記憶和意識,卻可以憑本能追殺一定範圍內所有活物。而且,邪靈并不是“鬼”或“幽靈”,它可以自我分裂,可以慢慢變成別的形态,是一種不可控性很高的半虛體。
為盡可能搜尋、殺滅附近的生物,邪靈分散成好幾塊,融于地下建築中的黑暗中,趁人不備發動突襲。有數名獵人在伏擊中犧牲了,留在地下區域且還活着的,只有亞修和卡爾。還有幾個獵人與驅魔師且戰且退,撤出了建築,這種被動的戰術導致有一部分邪靈被引了出去,出現在街道上。
聯絡人打電話時,外面的獵人還在對付它。他們必須保證邪靈徹底被殺滅,否則會讓附近的居民陷入危險。
“我們也上去。”亞修挂上電話,撿起銀馬刀走出去。身體恢複了些的卡爾走在他身後,連紅眼怪物也跟了上來,亞修沒阻止,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他實在不知道應該做什麽。剛才發生的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
直到快要走出去時,亞修和卡爾同時轉過身盯着“血秘偶”——該死!他沒穿衣服啊!
卡爾穿的是套頭帽衫,身上只有一件,他正猶豫要不要脫掉的時候,亞修先脫掉風衣扔了過去。怪物非常配合地立刻把衣服穿好,一步不停地跟在他們身後。
外面的獵人發現又多了個血族,雖然有些驚訝,卻也沒多問什麽。他們看出這個淡色頭發的吸血鬼肯定是亞修的同伴,或者是卡爾的,不然他們怎麽會這麽和平地走出來。而且這吸血鬼還光着腿、赤着腳,只穿了件亞修的風衣……幸好,事情沒平息前,大家都沒心情發揮更多的想象力。
黑乎乎實體邪靈已經被削割掉了大半,正攀附在路邊樓體上,位于大約四層的高度。似乎它覺得獵人們是難啃的骨頭,想試着侵入其他建築了。
驅魔師用法術臨時困住了它,但法術持續不了太長時間。既然邪靈想要接近建築內,就說明樓內肯定有活人,哪怕讓邪靈侵入一點點,也有可能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最麻煩的問題是:邪靈位置太高了,獵人們用刀具夠不到他,又不能在街上開槍——更何況,子彈對這東西對實體邪靈沒什麽殺傷力。
驅魔師倒是有辦法把人在一瞬間送上半空,但是太危險了,這法術并不能讓人飛起來,只能幫人增加跳躍高度,通常用來協助獵人躍上較高的牆體或窗內。現在,他們面臨的是垂直的牆壁,和深夜緊閉的窗戶,就算有獵人能跳到那麽高,他又要怎麽穩固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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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類們把目光投向了在場的兩個血族。亞修見識過卡爾的戰鬥水平,所以他明白,只有紅眼的怪物能去幹這個。
“你能殺了它嗎?”亞修走過去問。對方點點頭,已經做好了準備,也許當看到牆壁上的邪靈時,他就知道自己得做這件事。
他向亞修伸出手。血族的愈合速度很快,他蒼白的手掌已經恢複如初,看不到一點灼傷。
亞修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向自己要剛才的銀馬刀。
亞修剛遞出刀柄,怪物就毫不猶豫地伸手握住,皮膚上再次發出明顯的燒灼聲。站得近些的獵人低低驚呼,卡爾急忙脫下手套沖過去,抓住怪物的手強迫他戴上。
在驅魔師的協助下,“血秘偶”像箭矢一樣躍上與邪靈同等高度。他用刀鋒刺入邪靈的身體,一翻身踩在其最上緣,這時,他的雙腳立刻被包覆住,向邪靈體內陷入,但他毫不在意,還故意将此作為支撐,開始削砍那龐大的形體。
下面的獵人們看得呆住了。這個雙眼鮮紅的血族敏捷得不可思議,仿佛自身就是一把鋒利的尖刀。
随着邪靈化為膠質碎片簌簌落下,血族腳下可立足的地方也越來越少。瀕臨消亡的邪靈開始退卻,放開了血族已被吞到膝蓋處的雙腿,也放開了樓體牆壁,當邪靈向下墜落時,血族也失去平衡,跟着跌了下來。
獵人們紛紛上前,很快把殘存的邪靈切成了碎末。而卡爾跑向了跌落在一旁的血秘偶。
他觀察了一會兒,不問自答朝亞修大喊着解釋:“被實體邪靈吞進去的肢體部位會麻痹,我剛才也是這樣。你看,他的腿根本不能動了,所以沒法跳下來。不過別擔心,我們比人類恢複得快……
“我并沒擔心他,”亞修說,“卡爾先生,說話請小聲點,不要大喊大叫。”
卡爾指指那群忙着收起武器的獵人:“別怕,就算有人被吵醒也會以為是黑幫在深夜械鬥。”
血秘偶躺在卡爾身邊,其他獵人也漸漸圍了上去。亞修靠近一點後,卻又停住了腳步。
有個十歲的小男孩在問他:這不是你要找的人嗎?為什麽你還沒殺了他?
亞修可以回答男孩:因為事情有疑點,因為這涉及了更多奧術秘盟巫師的罪行,因為我還沒搞清楚什麽是“血秘偶”……十歲的男孩所看到的是邪惡的魔鬼,而現在亞修看到的,卻更像一個受害人、病患、疑點重重的重要證人……
亞修好不容易才說服心裏那個小男孩同意自己的觀點,這已經相當難得了,他不允許自己再表示出“同情弱者”般的可笑關懷。
回到家庭餐廳後,血秘偶再次失去了行動能力。他癱倒在地,只能進行很微小的動作,就像亞修剛遇到他的時候一樣。
亞修聯系了艾爾莎。當他講到“血秘偶”時,她反複确認這個詞的發音,詢問他當時的細節……顯然她知道“血秘偶”是什麽,而且看起來這種東西相當特殊。
艾爾莎身體不好,亞修更希望是自己去找她,而不是讓她來這裏。但艾爾莎表示會盡快趕來,因為她需要親眼觀察巫師留下的研究室。
家庭餐廳的老板為亞修留出了一間客房,以便他看管俘虜,以及等待艾爾莎。這些游騎兵獵人沒有固定據點,也沒有成體系的編制,通常都是單獨行動,有必要時才進行集體狩獵,這次行動之後,原本所有人都該分散離開,只留幾個驅魔師幫協會專員處理善後即可,但因為“血秘偶”的出現,很多人決定暫時留在小鎮附近,想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血秘偶”被安置在地下室。卡爾也需要休息,就和他躺在了同一間屋裏。房間沒有窗戶,通風口曲折向上,不直通室外,無論如何都照不到陽光,對他們來說很舒适。
當亞修下來查看情況時,房間的門半敞着,裏面直挺挺躺着兩個人體,讓屋子看起來像個停屍間。地上有兩份喝光的血袋,角落裏背包敞開着,露出小型移動冷櫃的一角……亞修這才明白卡爾的大號旅行包是幹什麽用的。
第二天黃昏後卡爾醒過來,一扭頭,看到亞修竟然也在地下室。獵人坐在地板上,盯着紅眼的血族,對方也盯着他,一個不想說話,一個不能說話,氣氛詭異得讓卡爾很想假裝沒醒。
“專員先生,晚上好。”亞修不擡頭地打了個招呼。
卡爾爬起來:“你在這多久了?你竟然跑到有兩個血族休息的地下室來……”
“我不需要擔心,該害怕的應該是你們。”
亞修聲音溫和、語氣恭敬,但說的話倒是像威脅一樣,特別是配上那把被他故意放在手邊的匕首。卡爾搖搖頭,看向身邊的同族:風衣勉強遮蓋到他大腿的一半,身體能看到的地方沒有任何傷口……卡爾松了口氣,他本來有點擔心亞修是專門來折磨俘虜的。
“不知道今晚他能不能動,”亞修說,“卡爾先生,請你再檢查一下他的咽喉,看看為什麽不能發聲。”
卡爾點點頭,從背包裏拿出小手電,跪在“血秘偶”身邊為他檢查。俘虜的咽喉沒有外傷,裏面初步看也比較正常,卡爾問了一些話,列舉造成失聲的種種原因,問他是否正确——對了就連續眨眼,錯就長時間閉眼,結果每一個猜測都是錯的。
亞修拿出手機,讓卡爾用昨天指示字母的方式幫俘虜講話。就在他們剛拼出一兩個單詞時,餐廳老板走了下來:“布雷恩先生,你等的人來了。”
“是艾爾莎?”
“是的。她下午就到了,先去了巫師留下的秘密研究所。她不方便下樓梯到地下室來,所以你得帶着……”店主指指血秘偶,“……這個,一起上去。艾爾莎在你住的房間等着。”
說完後店主就先回去了。亞修站起來,對卡爾指指地面:“那麽請你來抱他,可以吧?跟着我來。”
卡爾本來也覺得這事該自己幹,每個血族都應該照顧同族,所以他很樂意地抱起了血秘偶。亞修走在前面,聽到身後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磕磕絆絆的聲音,還沒走幾步,“砰”的一聲悶響讓他回過了頭。
只見卡爾艱難地橫抱着血秘偶——倒不是因為重量,卡爾再怎麽說也是個血族,力氣還是挺的大的;問題是,俘虜比他高挑不少,所以……他就像一只橫銜着手杖還妄想鑽進栅欄的寵物犬,不小心把那根“手杖”撞在了門框上。
卡爾手忙腳亂,對懷裏的同族連連道歉,努力調整抱他的姿勢。亞修嘆口氣走過來,從卡爾手裏接過俘虜。
橘色燈光下,血秘偶的長發被鍍上一層暖色,像夕陽下泛起金光的溪流。溪流披散在亞修肩膀上,涼涼地掃過手腕和手指……手中的軀體很冰冷,而且很輕,如果不是那個十歲的孩子在一直提醒着亞修,他幾乎要誤以為懷裏抱着的是個病弱的少年或老者,而不是可怕的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