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是誰?”陳懷柔轉過身,眯起眼楮看着暗處的人,她擺擺手,小厮抱着琴避到身後。
庭院中的歡笑聲隐隐傳來,便襯的此處愈發偏僻,枯敗的樹葉卷到她的腳底,微微一動,聽到清脆的咯吱聲。
少年從黑影裏走出,兜帽遮住了大半張臉,陳懷柔看見他薄翹的唇,透着點點光暈。銀白色披風勾勒出精瘦挺拔的身形,襯的那人芝蘭玉樹。
“姐姐,是我。”他的手很白,就像女子一般柔弱無骨,兜帽被他取下,少年眼眸似星辰大海,濃烈中帶着點點水光。
“是我,姐姐。”他又說了一遍,腳步輕移,來到陳懷柔面前。
分別時他與她幾乎同高,眼下卻已經比她高出一頭,是個男子的模樣了。
陳懷柔從頭到腳将他反複看了幾遍,有些不确定的張口道,“周昀?”
周昀沒說話,眼中含着淚,他橫起袖子擦了擦,眼眶一瞬間變得通紅,陳懷柔猛然想起多年前,于牙保鞭下救出的少年。
他瘦削可憐,就像孤獨的小獸蜷在下滿大雪的檐下,牙保的鞭子特意避開他的臉,毫不留情的打在他身上。血肉沾染着冷風,沁出腥味,刺激着圍觀百姓的感官,沒人救他,所有人都在冷漠的指指點點,嘆息他的可憐。
周昀出身在文官清流人家,父親孑然傲氣,卻因得罪同僚被設計陷害,最終落得個抄家流放的下場。聖旨流放九百裏,可不過走了六百裏,周大人和周夫人便相繼染病,死在路上。
當初周昀年小,雖免于流放,卻被輾轉販賣,過的毫無尊嚴。
陳懷柔将他買下後,不敢将其養在府中,畢竟是聖上定的罪,沛國公府即便再受皇室偏愛,也不能公然撫養逆臣之子。
思來想去,當時尚在齊州的杜幼安辟了一處別院,特意安置她的門客,陳懷柔便将周昀一同送了過去,外頭人只道周昀靠臉過活,自然也尋不出由頭欺辱他,更做不了什麽文章編排是非。
此去經年,面前人風姿清雅,一如他父親當年的風采。
“你都長這麽高了?”陳懷柔反應過來,擺擺手,兩人并起往前繼續走,小厮稍微隔開些距離,不遠不近跟着。
周昀笑,“已經五年了,姐姐。”
他跟陳睢一般大小,陳懷柔大他們兩歲,周大人未獲罪之前,陳懷柔曾去過周家幾次,每回都能看見周昀跟個小尾巴似的,喜歡跟着她玩。
陳懷柔性格爽朗,幼時便能呼朋引伴,招小孩子喜歡,她見周昀長得白嫩,比陳睢不知聽話多少,自然也更偏愛些,有了好東西皆會讓周昀一起賞玩。
那時他很腼腆,說幾句話便攥着衣角紅着臉,明亮亮的眼楮黑的像顆葡萄。
“姐姐過的好嗎。”他大概不知要說些什麽,像從前那般說完後,偏開腦袋,乖巧的走在旁側。
“我自然過的很好,倒是你,自從入京後,便一直沒有音訊。”她知道杜幼安不會虧待周昀,索性沒有打探他的消息。
當年的周家,早就随着那場流放破敗了,也就無人再記得周昀為何人。
“杜小姐待我很好,為我請先生讀書,又叫人重新做了路引,”他頓了頓,見陳懷柔不說話,又道,“我知道都是姐姐囑托杜小姐做的,姐姐待我的好,我銘記在心。”
“你不必記得我做了什麽,只要記得自己是周家人,別給你爹丢臉就行。”陳懷柔不喜歡跟旁人攀關系,換言之,她不喜歡與人太過親近,這會牽扯去不少精力。
她可以幫助別人,但不喜歡人情上的禮尚往來。
周昀低着頭,兩手攥着衣角,陳懷柔知道自己說話重了些,便又稍稍緩和了語氣,問,“你是想要科考入仕?”
否則,杜幼安不會費盡周折為他做假路引。
“我會參加明年的春闱。”
陳懷柔着實一驚,周昀年紀不大,該是何等天資加勤奮,才能在十六歲的年紀,闖進春闱?
周昀見她詫異,只是咬了咬唇,溫聲道,“姐姐放心,不管日後出了何事,我都不會連累姐姐。”
他這樣說,陳懷柔一時間竟也不知跟他再聊些什麽是好,一拐過院門,便見杜幼安穿着火紅的衣裳自對面走來,她言笑盈盈,舉手投足有種肆意張揚的快活。
“你不在前院待着,到這裏作甚。”杜幼安拉着她的手,瞥了眼周昀。
陳懷柔跟她不覺加快了步幅,裙袍蕩起漣漪,引得香風陣陣。
“你上回問我要的琴,我找到了,”她擺手,小厮躬身上前将抱着的琴往前一探,杜幼安嗯了聲,并未停留,“你不是給自己用的?”陳懷柔納悶,這把琴是前朝遺留下的名琴,她多方打探才從瓊樓一位姑娘手裏買到。
“給他用的。”杜幼安伸手指了指周昀,陳懷柔順勢看去,周昀正好将目光投來,四目相接,她忽然有種莫名的錯覺。
陳懷柔移開頭,杜幼安拍了拍她的手背,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庭院裏的肉香味不絕如縷,衆人落座後,便開始就着鼓聲飲酒作樂。
大塊炙烤的羊頸肉被分割到陳懷柔面前的銀盤裏,羊皮被烤的焦黃流油,紋理清晰的羊肉裹着酥脆的脂渣,熱騰騰的挾着孜然的味道湧入鼻間。
她方要讓小厮切肉,周昀跪行到她跟前,眉眼低垂,拿過刀叉,不慌不忙的将肉塊分成條狀,易于入口的大小,挨得近些,陳懷柔發現他的手着實好看,柔軟如玉般溫潤,映着火光,鍍了層橘色。
“你,”陳懷柔嘆了口氣,周昀将分好的肉推到她面前,長睫遮住他的神色,少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心思單純的少年。
如今的他,只一個眼神,便叫人覺得深沉老成。
“你會彈琴。”陳懷柔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周昀點頭,“跟先生學過幾年。”
“彈得可好?”其實這話不該問,能讓杜幼安托她去找前朝這把古琴的人,琴技一定高超。
“彈得尚可入耳,姐姐要聽嗎?”周昀擡起眸子,定定的看着陳懷柔。
小厮将琴布拿掉,烏潤的琴面好似羊脂白玉一般,偶爾被指甲摩擦劃過的琴弦,泠泠作響。
周昀坐在琴前,腰肩挺拔,第一個音勾起的時候,所有人都被震了一下,繼而便是流暢舒緩的樂聲,如同高山中溪澗,時而澎出銀白色的水鏈,時而和緩如絹帛浮動,引人入勝,不能自拔。
樂聲止,餘音在。
風仿佛也變得柔和起來,撩撥着枝頭的枯葉,将火苗吞卷成纖細的婀娜。
陳懷柔素日裏雖不愛這些附庸風雅的東西,卻也覺得周昀技藝絕非高超而已,這等境界,即便在京城,也鮮少有人與之匹敵。
同樣都是十六歲,為什麽周昀如此出色,而陳睢就跟個地痞流氓,無所事事,這夜的所聞徹底刺激到了陳懷柔,翌日回府,陳睢便跟被架上了烤火架一般,翻來覆去的折磨。
白日讀書抄書,傍晚練琴下棋,夜裏做夢夢話都是“凡經師舊說,俱排斥以為不足信...”。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年底冬至,陳懷柔生辰之時,總算讓陳睢喘了口氣。
偌大的雪搓綿扯絮般下的紛紛揚揚,不過一夜,便讓京城籠罩在銀白冰晶間,不見其他顏色。
寒風咆哮着拍打在支摘窗上,發出 噠 噠的響動。
屋內燃着炭火,旁邊擱置着一盆溫水,冬日幹燥,這水能緩解喉嚨沙啞幹澀。
陳懷柔臉上枕着黛綠色的錦緞,手裏攥着被角,她皮膚白淨,襯得左臉頰的紅印愈發顯眼。
她能聽到窗外呼嘯的風聲,亦知道自己沉浸在夢裏,可總有雙無形的爪子,在緊緊地遏制着她的喉嚨,想喊卻無力發聲,層層疊疊的黑影壓迫着她的神經,身體綿軟沉重的同時,整個人就像忽然貼着懸崖邊境,再退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緊張恐慌之下,她猛地一腳踹了出去,身子一顫,人也清醒過來。後脊水涔涔的,就像有細風沿着尾椎骨吹過,又像小蟲付骨啃咬。
陳睢手裏捏着嶺南來的荔枝,剝了皮咬在嘴裏,掀開簾栊兩手壓在案上,嬉皮笑臉道,“姐,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婢女正在為陳懷柔梳理發髻,她拉開半月形镂刻梅花圖樣的抽屜,頂級雞血玉首飾琳琅滿目,映着淺淺日光,顏色愈發水潤欲滴。
陳懷柔無心挑選,信手一指,婢女便趕忙取出那兩支步搖,一對耳铛,熟稔的為她佩戴好後,将剩餘的珠釵收整起來。
“陳睢,大哥最近來信了嗎?”陳懷柔胸口有些憋悶,隐隐的還有一種針紮似的疼痛。
“大哥有十幾日不曾來信,據說兩軍膠着,打的硝煙四起,吳王節節敗退,想必大軍很快就會凱旋。”陳睢說完,忽然想起什麽,臉上一沉,蹙眉問,“姐,大哥要出事?”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更晚了晚了,感謝投喂的可愛,麽麽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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