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炮三進二。”

趙拓明邊說邊移動自己的紅棋。

好歹算是晟王府養着的人,結果卻在街頭行騙,還被晟王殿下逮個正着,榮雨眠琢磨好半天都找不到能讓自己不那麽尴尬的辯解之詞。

小桌對面,趙拓明倒是神情自若,他擡眼望向一時未作出任何反應的榮雨眠,挑眉提醒道:“輪到你了。”

歸根結底,錢還是要賺的。不管對于現狀榮雨眠感到有多難堪,他依舊很認真與對手在棋盤上展開對攻。

然而,沒想到的是,趙拓明的棋藝還不如榮雨眠。他胡亂着指東打西,将棋下得亂七八糟,便是想要遵循觀棋不語道理的看客都忍不住連連非議,大呼這一步是怎麽回事,那一步又是什麽莫名道理。而榮雨眠也不客氣,三兩招便将趙拓明将死。

“大膽!”這時,一個榮雨眠有些眼熟的晟王侍衛在這時忽然從人群中沖出來,他對榮雨眠大喝一聲,斥責道,“竟敢如此狂妄犯上,随意将我家老爺的軍,你可知我家老爺是誰!”

榮雨眠斜睨趙拓明心想你這是整什麽幺蛾子?趙拓明站起身一本正經板着臉道:“來人,把人給我押走。”

立即,好幾個侍衛擠進人群,不過,他們倒沒有“押”着榮雨眠走,相反,兩個人小心扶起榮雨眠,然後往一旁不知何時停着的馬車走去。

榮雨眠望向人群裏因為驚呆只顧着發愣不知如何是好的初霁望去,想了想,無奈指着初霁對趙拓明道:“此人剛才偷偷瞪了一眼大人,如此不敬,麻煩大人一并捉了吧。”

初霁終于回過神來,他自覺跑到榮雨眠身邊,一臉忠誠堅貞道,“不用你們抓我,我自己會走。”說着擠開一個侍衛,習慣性伸手扶住榮雨眠。

在衆人說不上是驚恐還是迷糊的目光中,榮雨眠被扶到馬車邊。

等上了馬車,他才發現奉少波正坐在車廂中。榮雨眠不是很了解平日晟王出行是不是都坐馬車,但想到趙拓明與奉少波一輛馬車出行,多少覺得有些怪異。

這所謂的怪異,榮雨眠并未多想,奉少波卻似乎想得不少,他在榮雨眠剛落座之際便開口解釋道:“榮公子,在下與晟王殿下正從一處命案現場一同返回,為了商量一些事情,便搭乘了殿下的馬車。”

榮雨眠心想着關我何事,表面只是簡單寒暄道:“奉公子,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初霁在扶着榮雨眠入車廂後見馬車裏情況,自動下車跟在馬車邊,留下榮雨眠、趙拓明與奉少波三人坐在車廂裏。方才鬧了那麽一出的趙拓明眼下一臉若無其事,他在淡淡瞥了榮雨眠一眼後突如其來問道:“你需要錢做什麽?”

榮雨眠一個學經濟的堂堂大學生,愣是被對方這個有關經濟的問題給問住,他不得不思索良久,才嘆氣答道:“殿下應該這麽想:做什麽都需要錢。”

趙拓明短暫沉默後顯然認同了這一說辭,他想了想,道:“回頭本王讓賬房按側妃待遇給你支月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榮雨眠努力忽略“側妃待遇”這個詞,但不管怎麽說,他好不容易讓晟王的兩位妃子将心思相互集中在對方身上,這個時候實在無意令管賬的晟王妃注意到自己。“無功不受祿,還請晟王收回成命。”他正容拒絕道。

趙拓明也不堅持,他似乎看透榮雨眠想法,眼中閃過一道依稀的捉狹笑意,随即不動聲色道:“也對,元柳與瑤月最近出于‘某種原因’不再針對你,保持現狀即可。”

榮雨眠明智轉移話題道:“殿下與奉公子在讨論什麽命案?”

聽方才奉少波說辭,榮雨眠猜想這兩人應該是無意間遇到路邊的自己,才将自己帶到車上。而他們之所以那麽做,包括奉少波主動向榮雨眠透露命案一事,應該是有意将他拉入讨論。故而,眼下有此一問。

果然,被他提問,奉少波耐心細說從頭:“科舉在即,近日已有很多考生來到皇城備考,不想,不知何人惡意針對考生行兇,目前已有四人被謀害,兇徒卻毫無線索。”

作為刑名師爺,奉少波與此類命案的确有關,可單純殺人案件,關趙拓明何事?

榮雨眠思索着聽奉少波繼續說下去。

“這連續殺人案件的第一名死者名為王風,五日前被發現死在客棧自己的房間內,四日前,死者原正中同樣死在投宿的客房,三日前,書生傅忠良亦死在客棧,兩日前,第四起命案發生,”說到此處,奉少波刻意停頓,目光中閃過好奇的探究,他試着問道,“榮公子可對第四起命案有什麽看法?”

十九年前,如今的皇帝趙詢成推翻前朝秦建立大爰國,雖然時至今日,時間過去已久,但仍常有前朝餘黨打着“亡爰複秦”的旗號暗中謀反,如三年前有人借着科舉行刺皇上,雖然最終未能抓到真兇,但想來也是前朝餘黨作為。習慣了搜集各種情報的榮雨眠縱然是“初來乍到”,對這段歷史還是相當清楚,眼下,這一知識幫他輕易找到奉少波此問的答案。

奉少波對于前三起命案主要介紹的是死者的名字,顯然名字中暗藏玄機,而榮雨眠正在疑惑趙拓明與此系列命案的關系,兩者結合,答案呼之欲出——

“第四位死者姓氏為秦?”

趙拓明與奉少波不自覺對視了一眼,短暫的沉默後,奉少波點頭道:“第四位死者名為秦雲飛。”

四名死者的姓氏連起來就是“亡爰複秦”,難怪最近剛成為禦影衛指揮使的趙拓明會參與此案。

趙拓明望向榮雨眠道:“本王對本案進行一千兩的懸賞,你若能找出此案的幕後黑手,以後也就不至于淪落到在街頭行騙。”

榮雨眠神情不變答道:“所謂行騙不過是願打願挨。既然想破殘局,五十文棋資是有買有賣。順此一說,方才那一局,晟王殿下還沒付錢。”

因着時間不早,抵達晟王府後,趙拓明也不急着案子,而是讓榮雨眠回屋休息。榮雨眠自不方便表現得很是着急那一千兩,暫且只能領着初霁回自己的西側院。來到屋裏坐定,榮雨眠首先關注另一樁事。

“初霁,我與那個向文星是怎麽相識的?”

向文星身份特殊,為此榮雨眠不得不更謹慎處理。

初霁早已習慣榮雨眠的“不記得”,此刻毫不懷疑,對答如流道:“就是之前我提的公子去變戲法賣藝的那家酒樓,那位向公子是酒樓的客人,他認出公子佩戴的玉佩,便請公子入座共飲。”

榮雨眠問道:“當日我與他都聊了一些什麽?初霁,你盡量說得詳細些。”

這一問題令初霁微微困惑地回想了片刻,接着他邊想邊道:“應只是聊了晟王殿下。公子坐下後,向公子說,公子那玉佩是皇上禦賜晟王殿下之物,故而被他認出,然後他說,想來公子深得晟王殿下歡心。公子聽了甚是高興,便給向公子講述了自己與晟王相遇的經過。”

初霁這一番話中,榮雨眠想要展開追問的疑點很多。例如,他曾以為那枚趙拓明贈的玉佩一直被收藏着,不想“前任”曾随身佩戴。首先,“前任”為何佩戴?其次,“前任”又因為什麽原因收起玉佩?

他隐約覺得有什麽疑點存在于這段故事之中。然而,最終實際問出口的,是另一個問題——

“我是如何講述與晟王相遇經過的?”

初霁答道:“公子說,那時雜耍團登臺演出,臺柱表演飛刀,負責協助的公子見臺下有位客人長得好,便拉對方上臺當活靶,不想臺柱一個失手,差點飛刀射中對方,萬幸,那客人伸手輕而易舉接住了飛刀。事後公子與臺柱向那位客人賠罪,因此與晟王殿下相識。”

“然後?”

“然後公子稱贊晟王殿下才是此中高手。你說你曾取一枚銅錢在遠處抛起,竟被晟王殿下一箭貫穿。”

聽到此處,榮雨眠心中一動。

縱不為操控大局,只為在大局下偷生,他也需要掌握足夠多的情報。所以,之前榮雨眠收集了很多關于趙拓明的故事。除了那些花街柳巷的風流韻事,他還聽聞,趙拓明騎射能力粗淺得很,曾在參加皇室秋獵時一無所獲。

關于趙拓明的真實能力,早已明白他擅藏拙的榮雨眠無意探究,但另一方面,若向文星眼中的晟王騎射不行,榮雨眠那番話顯然會令向文星起疑。

腦海中清晰成形的構想令榮雨眠不自覺皺起眉頭,他轉頭向初霁核實這條時間線。“初霁,我與向文星相遇的大致日子是?”

“去年十一月。”

“太子忽然與晟王交惡大致什麽時候?”

初霁不甚确定道:“大致十二月前後吧。我只聽說此事,也不确定發生了什麽,只知那段時間晟王殿下心情不好,并且性情大變,不再沉迷享樂。”

太子曾經與看似對皇權無欲無求的晟王交好,之所以忽然翻臉,自然是因為發現晟王野心。

——然而,晟王一直深藏不露,太子是怎麽覺察端倪的?

會不會是他的聰明謹慎的謀士無意間發現平日看起來頗為無能的晟王實際隐藏了自己的真實能力,由此,心生懷疑,暗中調查,從而發現晟王韬光養晦,只為有朝一日一飛沖天?

換而言之,曾經的榮雨眠不經意對太子第一謀士說了幾句話,競直接影響到趙拓明的大業。

意識到“自己”居然闖下如此大禍,榮雨眠終于理解之前趙拓明對他寒冬罰跪以及禁足的懲罰。他低頭思忖良久,心中隐約的異樣感令他回到之前內心起疑的問題:“初霁,我曾經一直佩戴那枚玉佩的嗎?”

初霁想了一下,搖頭答道:“那倒不是。公子一直都收着玉佩,只在去酒樓賣藝的那段日子才随身佩戴,而自不去賣藝之後,又重新收起了玉佩。”

酒樓人多事雜、環境混亂,如果“前任”珍惜玉佩就不該在這種場合佩戴——而即便不珍惜,也同樣沒必要戴着玉佩賣藝——歸根結底,為何“前任”偏偏在那段日子佩戴玉佩?

如果不是那塊玉佩,向文星一定認不出在晟王府無足輕重的榮雨眠……

榮雨眠心中依稀有一縷隐憂,不過,他沒有讓自己繼續想下去。無論如何,逝者已矣,物是人非,他需要更多思考、更多關心的,是當下以及将來。

思及此,榮雨眠望向自己的小厮,也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夥伴。的确,初霁并非是很機靈的孩子,可他當然也不傻,之前榮雨眠說記不清一些小事尚且說得通,今日他問的問題分外露骨,明顯就表示自己毫無過去記憶,如此情況之下,初霁怎可能還不覺察異樣?

面對全然未表現出一絲疑惑的初霁,榮雨眠在稍稍遲疑後緩聲問道:“初霁,你不奇怪為何我會不記得那麽多事嗎?”

初霁不假思索誠摯開口道,“老實說,很早之前我就覺得公子變得很多。以前的公子對我也極好,可總感覺到有意無意的疏遠,而自公子重病漸愈之後,公子對我更加親近溫柔。我喜歡公子把我當自己人的這種感覺。我不知道公子是變了一個人還是什麽,反正我是公子的小厮,一輩子都會伺候在公子的身邊。”他說得情真意切,字字铿锵。

榮雨眠聽了不覺釋然微笑。

“別那麽輕易把一輩子許給我,你那麽說,翠玉答應嗎?”

初霁的臉立即紅了,過了一會兒,他索性閉上眼睛破罐破摔道:“公子,你那麽欺負我,翠玉是不會答應的。”

聞言,榮雨眠不由有些擔心這個老實孩子是不是被自己帶得也沒羞沒臊起來,不過不管怎麽說,他鄭重保證道:“知道了,初霁,以後我一定背着翠玉欺負你。”

這個上午,榮雨眠被趙拓明的随從帶到後者書房。這與他想的不一樣,柯南道爾爵士的小說中,偵探應該四處走訪,通過技巧的詢問以獲取各種證詞,但實際,趙拓明只是給了他一大堆卷宗。

書房裏,除了榮雨眠與趙拓明,還有與此案同樣關聯甚密的奉少波。奉少波笑着對榮雨眠道:“殿下真是關心榮公子,生怕榮公子外出遭遇差池,嚴令禁止我帶榮公子去各案發現場。”

昨日才知曉“自己”闖過禍的榮雨眠心說這位晟王殿下生怕的事情難說是什麽,表面自然是不便反駁,只微微笑了笑,便坐下翻看各類卷宗。奧克茲男爵夫人所著小說《角落裏的老人》中,主角只坐在安樂椅中就能成功破案,而榮雨眠選擇坐在太師椅中。

那些未經整理的卷宗看着淩亂,但好在詳盡,擅長情報整理的榮雨眠一卷卷翻看,很快便在腦海構建出足夠清晰的案件概貌。這一系列看似缺乏線索的殺人案件本身卻是一條最重要的線索,榮雨眠盯着第一起案件的相關卷宗看了良久,當心中對自己的猜測有了六七分肯定,他擡頭往書房內另外兩人看去。

只見,趙拓明正坐在自己的書桌之後,他的手中亦是一卷卷宗,奉少波則站在他身邊,兩人低聲商量着什麽。榮雨眠聽不分明,不過顯然這兩個人說的事與眼下這一案件毫無瓜葛。

你有一千兩你就可以如此偷懶嗎?

意識到自己是唯一在為這系列案件傷腦筋的榮雨眠暗自挑了挑眉,随即站起身來若無其事走至另外兩人眼前。

“晟王殿下,奉公子,你們在讨論什麽?”

這麽問倒不是當真想打聽些什麽,榮雨眠只是打算在對方反問他案件是否有頭緒時漫不經心回答道時間不早,自己準備回去用膳,以此吊着對方胃口,看看誰對這個案子更不着急。不成想,他這一問,奉少波立即正經八百回答:“殿下與我正在讨論最近空置的散騎常侍,殿下向皇上推薦何人為好。”

奉少波不是口無遮攔之人,他會如此坦率回答,榮雨眠猛地意識到,自己看來已經得到趙拓明的信任。他下意識瞥向趙拓明,後者在此時不動聲色補充道:“本王已知太子準備推薦四皇兄擔任這散騎常侍,故而,必須找到兩個能夠與四皇兄一争短長的人選。”

四皇子荀王趙俊朝正是最近榮雨眠比較留意的人物。這位荀王之前曾是太子的有力競争者,其後因為棋差一招被太子趕至封地。最近太子向皇上求情将四皇子重新召回皇都,榮雨眠自然瞧得出,為了對付晟王,只怕太子已經與荀王達成默契。為此他有特地關注對方,心知這位荀王接下來的舉動勢必針對晟王。只是他沒想到,荀王回京沒多久,居然打起散騎常侍這一差事的主意。

之前榮雨眠便發現,爰朝的皇子并無不許為官的規定。不過,散騎常侍這一官職可以說是皇上身邊最親近的官員,太子竟放心舉薦自己曾經的競争對手擔任這一職務?在榮雨眠看來,太子此舉簡直引狼入室。但話說回來,作為晟王這邊的參謀,榮雨眠首先關心的還是這一差事是否能納入晟王囊中。

榮雨眠回過神将注意力集中至趙拓明說辭的微妙之處。“兩個人選?”舉薦與買字花不同,只有全力在一人身上才更有中的可能。

面對榮雨眠的疑問,奉少波微笑着細說從頭道:“之前榮公子獻的妙計,幫助我們找出了太子的細作。殿下英明,暫時将他留在身邊,此次散騎常侍之争,我們決定向那個細作透漏一個假人選當做幌子,當太子全力對付這一目标,我們真正舉薦的人便有更大機會一舉奪魁。只是,想要騙過太子,當做幌子的人也必須擁有足夠好的條件。故而,我們必須同時找到兩個合适人選。”

聽了這個計劃,榮雨眠不由心想,自己以後還是少和這兩個這麽狡猾的人打交道為好。

趙拓明在這時放下手中名錄,他望了一眼已經被榮雨眠整理起來的案件卷宗,挑眉問道:“看來你已經胸有成竹?”

榮雨眠并不作答,而是取過第一起殺人案件中的一份記錄,放至趙拓明眼前。“晟王殿下可從這第一位死者所住客棧的客人名單中看出些什麽?”

第一位死者所住客棧可謂是皇都第一客棧,雖不算最為豪華,卻絕對是規模最大,一家客棧可住百來位客人。而眼下正值科舉,客棧的客房幾乎住滿了人,這導致趙拓明面前的那份名單有長長一串人名。趙拓明低頭掃了一眼名單,用微微不明所以的眼睛望向榮雨眠。

榮雨眠伸手指出其中五個名字。“元重,福樂成,傅新曉、傅原生,秦朗。在這家客棧,除了死者王風外,要湊出‘亡爰複秦’亦有現成人選。而若一家客棧內同時四人慘死,大家更會将案件聯系在一起,想要表現‘亡爰複秦’,這是更具震撼力的方式。另一方面,四名死者毫無聯系,兇徒應該并不認識他們,在這種情況下,想要按姓氏殺人,兇徒極可能需要翻看客棧賬冊才能找到目标,只在一家客棧行兇遠比從四家客棧尋找目标要簡單許多。綜上,為何此案兇手偏偏換了四個地方行兇?”

一旁的奉少波受到啓發,推測道:“難道那四家客棧還有特別的名堂?”

榮雨眠續道:“本案還有另外一個疑點。為讓大家将四個案件關聯,每名死者皆頭發披散,衣衫全解。可實際,能更讓人将案件聯系起來的,必然是行兇方式。然而實際,這四人的死法卻不盡相同。這又是為何?”

奉少波狐疑着沉吟道:“總不至于客棧、行兇手法,這些皆有我們還沒發現的名堂?”

“若兇徒想要借案件表達,不至于隐晦到我們覺察不出。所以,與其說客棧與行兇手法是刻意為之,不如說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而為之?”奉少波疑惑重複。

榮雨眠點頭道:“先說行兇手法,第一名死者是被徒手活活勒斃。若無足夠氣力,即便面對文弱書生,一般人也很難生生勒死對方。反觀第二名死者,他被行兇者以刀刺死。由于第一刀刺得不深,兇徒不得不往要害再補第二刀。”

奉少波猛地醒悟,卻是大為驚異,問道:“你是說第二起案件的兇手另有其人?那人并沒有足夠力氣,無法效仿第一名兇徒的殺人手段?”

“第二名兇徒也是細心,他擔心換了行兇手段引人懷疑,索性之後全部使用不同的手法殺人。”

奉少波低頭思忖道:“可他為何如此?他是想将自己殺死的那三個人也推到第一名兇徒身上?”

“恰恰相反。”榮雨眠糾正道,“第二名兇徒是在掩蓋第一名兇徒的罪行。這是四名死者不在同一家客棧的真正原因。第一名兇徒必然與第一家客棧有所關聯,第二名兇徒正是為了轉移捕快的視線,故而又在其他客棧行兇,試着将大家的視線從第一家客棧身上移開。而所謂‘亡爰複秦’,那同樣是故部迷陣,因為第一名死者恰好姓王,便被第二名兇徒利用。事實上,這起案件應與謀反無關。”

當刑名師爺因這一推測而訝異失神,趙拓明不易察覺地微微笑了笑,接着轉頭對奉少波道:“少波,剩下的是你的事了。”

若非第一名兇徒定是殺死第一名死者的最大嫌疑人,第二名兇徒不至于冒險殺死那麽多人來掩蓋罪行,所以說,接下來奉少波需要調查的事情是相當容易差事。榮雨眠沒有再多說什麽,相反,他的心思全在另一樁事上。

“晟王殿下,若奉大人驗證了我的推測,請殿下務必記得懸賞的一千兩酬勞。”

春雨淅淅瀝瀝落下的這個午後,榮雨眠打着傘穿過主院西側的檐廊來到王府馬廄邊的一棟簡陋茅屋。

在春寒料峭的日子裏,這間茅屋的門窗皆敞開着,有風吹過,處處破洞的窗棂發出呼呼聲響。榮雨眠站定在茅屋的門口,從半掩着的木門往裏瞧進去,正打算敲門,身邊的初霁已悄聲喚道:“進子哥,我們公子來看你啦。”

榮雨眠忍不住瞥了一眼自己這個“乖覺”的小厮,心想自己堂堂正正來探望摔斷腿的朋友,愣是被初霁喚出了一絲幽會偷情的意味,也是奇妙。

從半掩的門戶,榮雨眠能見到正坐在床邊的馬夫張進。張進聽見初霁的聲音,扶着床沿站起身來。“榮公子,初霁,快請進。”待榮雨眠與初霁跨入屋中,站在桌邊的人帶着歉意解釋道,“恕我腿腳不便,未能遠迎。”

自幼便愛混跡街頭的榮雨眠自認為與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相當親近且熟悉,不過,晟王府的這位馬夫對他來說卻是陌生,不愧是王府的下人,這位馬夫不僅見識廣博,接人待物也向來有禮有節。最初偏愛青幫分子之類粗人豪邁的榮雨眠有些不習慣張進的态度,但幾經接觸,對方的談吐以及不經意間帶來的情報量令他很快将之引為好友。這一次,聽聞對方日前不小心墜馬摔斷腿,趁着有空,特地前來探望。

“你腿腳不便趕緊坐下吧。”來到屋內,榮雨眠首先說道,“初霁親自炖了豬骨湯,也不知能否入口,初霁堅持說送來給你補補骨頭。”

聞言張進笑道,“初霁這是心疼榮公子,怕榮公子吃壞肚子,讓我先嘗嘗吧?”說笑着,他一邊重新在床沿邊坐下一邊擡手道,“榮公子,初霁,你們也請便。”

初霁首先扶着榮雨眠在桌邊的長椅上坐下,接着将張進扶到桌邊喝湯。趁着張進喝湯,榮雨眠的目光掃視了一圈這間破落的房間。只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櫃,由于四壁漏風,床架的厚厚床帳尚未收去,此刻草草卷在一邊,耷拉在倚着床架的拐杖上。在房間的東側,木頭架起的簡陋櫃子上,擺放這兩排木雕。榮雨眠的目光不自覺被木雕吸引。那些木雕看着栩栩如生,但顯然張進不至于花錢買來這許多木雕。

“這是你雕的嗎?”榮雨眠微微好奇詢問,站起身來走到櫃子邊賞鑒。

張進謙遜道:“閑來無聊的小愛好,榮公子見笑了。”

榮雨眠注意到那些木雕幾乎都是飛鳥,唯一的例外是一只犬形雕刻。習慣探究各種異狀例外原因的榮雨眠不自覺将目光落在那只犬雕上。張進介紹道:“這條狗的名字叫喜樂。”

榮雨眠轉回頭問道:“你還給自己的每個作品起名字?”

張進笑着搖頭道:“我哪來這許多閑工夫?喜樂是曾經晟王府上的狗,為了留個紀念我特地雕刻的。不過我只擅長雕鳥,喜樂雕得不像。”

聽語氣喜樂不似遭遇不幸,榮雨眠不由好奇這條狗去了哪裏。“既然是晟王府的狗,怎麽不在了?”

張進遺憾道:“只怪喜樂不小心驚到當初懷有身孕的江側妃,江側妃痛失孩兒後再也見不得喜樂,最後在晟王殿下首肯下,喜樂被送到了別處。”

就在不久之前,榮雨眠還在琢磨為何晟王至今無兒無女,如今聽聞對方曾經錯失過一個孩子,不由心中一動。“想必晟王當時也很難受吧?”從未有過希望與希望破滅截然不同,榮雨眠不自覺心生憐憫。

張進卻有不同看法,他謹慎着用詞,同時也開誠布公,道,“晟王殿下對兒女一事似乎并不上心。且不說當日平靜接受,單是想想:若晟王殿下想要孩兒,如今只怕早已三妻四妾。”說到此處,猛地想起榮雨眠的身孕,他飛快瞥了一眼後者腹部,轉言安撫道,“榮公子能懷得麟兒,作為晟王殿下唯一血脈,晟王殿下必是重視。”

榮雨眠倒是希望對方不要過于重視,畢竟,他并不準備把這個孩子留在晟王府中。當然,這一念頭實在無從與人分享,此時只能不置可否的微微一笑,接着,繼續欣賞木櫃上精雕細刻之作。

“飛鳥翺翔與天際,本有自由意象。這麽多展翅的雕琢作品,是感嘆不得自由嗎?”

榮雨眠這一問題令張進微微愣了愣,他似乎這才自己想明白,回顧後答道,“最初選擇雕刻飛鳥可能确實心中向往自由,”說到此處低嘆道,“如今已經沒這個心了。人生在世,不是孜孜汲汲便是營營茍茍。”

榮雨眠聽了輕笑一聲,道:“教我說,人生在世,也有活得赫赫炎炎,郁郁桓桓的。”

張進擡眼望向榮雨眠,心有感觸道:“榮公子活得縱情豁達,我等凡夫俗子只有羨慕的份。”

這時,又有人來到這間茅屋門前。

半掩的門被象征性地敲了敲,很快門外之人便推開房門。榮雨眠認得來人,這名侍從名叫常安,總是跟在趙拓明身邊,想必是晟王親信。平日榮雨眠沒覺得這位親信有仗勢行為,眼下後者卻是自顧自走入張進房間。

張進自然也識得常安,他先是疑惑後者的到來,之後,想到什麽,下意識往榮雨眠方向瞥了一眼。虛陽之人原本就需避嫌盡量不與男子獨處一室,而榮雨眠雖無名分,可晟王府上上下下皆知他是晟王的人,眼下,他在張進房中被晟王親信撞個正着,這讓房間主人一時有些局促。

常安甚是張揚直闖張進房間,之後連看都未看房間主人一眼,徑直走到榮雨眠身前。

“榮公子,晟王殿下有請。”他對榮雨眠的态度倒是客氣恭敬,但這句話卻有意味深長的語調。

榮雨眠被帶至趙拓明的書房。原本初霁是緊緊跟着的,但常安将人攔在了書房外,當榮雨眠走入房間,常安從外側走廊輕輕關上房門。

被關上門的書房內只有榮雨眠與趙拓明兩人。說實話,常安這一行為當真有些許吓到榮雨眠。

端坐在書桌後的趙拓明從手中的書卷擡眼望向榮雨眠,後者自認為臉上未露聲色,前者卻忽然微微一笑,看透他心思般解釋道:“常安特別機靈,心想着家醜不可外揚,自己也索性選擇回避。”

榮雨眠不着痕跡打量對方,謹慎道:“恕我不明白晟王殿下言下之意。”

趙拓明不緊不慢細說從頭道:“早在幾個月前,晟王府上便有下人傳你與馬夫張進交情匪淺,日前你病重,張進特地前往探病,之後張進摔傷,你又第一時間命初霁問候送藥。今日你才到張進屋前,府上便已将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我遠在書房正閑來讀書,這消息卻很快傳入我的耳朵。”

勉強接受了自己身份的榮雨眠也算有仔細言行,可他從小生長在破除封建思想對婦女禁锢的民國,哪裏想得到自己探病的普通行為值得勞師動衆的大肆宣揚,眼下終于看清現實,可他自不會反省。“流言止于智者。”他鎮定應道,“想必晟王殿下不至将這些流言放在心上。”

“此事不必放在心上,卻必放在行動上——若我毫無反應,豈不成了笑話?”

榮雨眠向來擅審時度勢,此時卻情不自禁冷下表情反問道:“晟王殿下待怎樣?”

趙拓明簡明答道:“以牙還牙。”

榮雨眠還不及細想這句話,趙拓明忽然将桌上的茶杯摔到地上。茶杯破碎的聲音清脆響亮,只怕隔着關閉的門窗也能聽得分明。

“你令府上的下人以為本王還不如一個馬夫,本王自當令他們以為你還不如本王從不責罵的晟王妃。”

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晃神,榮雨眠懷疑自己的感知能力出現問題——不然,他怎麽會覺得趙拓明正在和他鬧着玩?

不過話說回來,“還不如晟王妃”是怎麽回事?晟王妃是有多不得趙拓明歡心?

難得不知如何正确應對的榮雨眠下意識脫口問出的,是相當不合時宜的問題。“我聽聞元王妃曾為晟王殿下送湯,結果晟王殿下打翻了元王妃的湯盅?”

趙拓明似乎已經忘了這件事,他在回想後才道:“本王只是不小心打翻碗湯,不想竟然被傳成這樣,害你惦記至今。”

榮雨眠立即回道:“我只是不經意探個病,不想竟然被傳成這樣,害晟王殿碎了一只茶杯。”

聞言,趙拓明用頗有深意的目光端詳榮雨眠好半晌,之後,不動聲色道:“你脾氣也比以前壞了許多。”

事實上,榮雨眠的脾氣比以前好了不少,若是曾經的他,這種時候怎可能善罷甘休?如今,習慣了寄人籬下,小心做人的人不做辯解,只若無其事轉移話題道:“晟王殿下,張進來王府幾年了?”

這一問題令向來特別沉得住氣的趙拓明不自覺挑了挑眉。“你對張進倒是真的關心?”他用饒有興致的目光投向榮雨眠。

榮雨眠并未解釋那不是關心而是疑心。之前他探望張進,有注意到對方的拐杖,拐杖放在床邊,被卷起的床帳蓋住,這說明在床帳被卷起後拐杖就再無取用過。若張進當真摔斷了腿,怎可能整整一個上午都未使用過拐杖?情報工作幹久了,即便是自己的同志,都有不得已懷疑的時候,眼下張進只是比較談得來的相識之人,榮雨眠自可以毫不猶豫便抱有疑問。不過話說回來,縱然他擔憂張進是太子的細作,在毫無真憑實據的情況下,為保護可能的确身世清白的張進,暫時他只能選擇保持沉默,至多,暗中提點一下趙拓明。“算不上關心,只是我覺得張進談吐不凡,不像普通馬夫,對他有些好奇。”

趙拓明默默思索了片刻,也不知想到些什麽,末了,他擡眼望向榮雨眠,道:“你若對他有所疑心,本王可以找個理由将他趕出晟王府。”

榮雨眠注意到對方如此言說是眼中閃過的一道寒意,以及某種凝重。“晟王殿下是想到什麽?”

趙拓明稍作思考後選擇松口道:“江側妃曾經懷有身孕,卻不幸小産。當日本王未過多關注,現在想來,本王身邊不乏不希望江側妃誕下皇子之人。如今你身懷六甲,許會有人故技重施。”

晟王殿下這一番話令榮雨眠心情複雜。

一方面,因為他的提醒,趙拓明思索身邊危機,很快想到自己尚未出生的孩子,于是有心予以保護,可另一方面,當日江瑤月小産,喪命的也是趙拓明的親生骨肉,可他卻“未過多關注”,作為父親,對至親孩兒如此涼薄,他會真心關心自己如今這個孩子的安危嗎?

“當日江側妃小産,”榮雨眠慢慢問道,“晟王殿下可曾感到悲痛?”

趙拓明顯然聽得懂榮雨眠言下的責備之意,他的眼神一點點變冷,接着,以異常冷靜的聲音一字字答道:“本王無需悲痛。”

他答得如此肯定,然而,榮雨眠卻從他眼中看到依稀的傷痛。

趙拓明再無談話興致,他低頭目光重新落回手中書冊,口中淡淡道:“你且退下吧。”

原本榮雨眠無意多言,卻不知為何竟心中不忍,離去之前下意識脫口道:“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趙拓明微微意外地瞥了榮雨眠一眼。

榮雨眠微微躬身,之後默默退出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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