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怕春懷(+2K)

布莊生意不景氣,客人稀稀幾個。

角落茶座邊,魏五皺着眉頭:“爺,當真要五日之內把帳還清?”

沈硯青蹙着眉頭不語。

魏五便急道:“吓,拿什麽去還?過年的時候已經挪去恁多銀子抵了藥鋪的工錢,再要拿出去抵債,今歲進貨的銀子又去哪裏弄?眼看布堆着賣不出去,再不進些新的,人都懶得進店了!”

沈硯青又如何不懂這些?心中思量,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素手端過茶盞,将那杯中茶沫拂了拂:“藥鋪不是已經解封了嚒?從各店勻出一些,先把賬面平過,其餘的再做考慮。”

我的乖乖,沈家眼看就要家徒四壁了,少爺你能不能不要這麽淡定?

魏五嘶着冷氣轉了兩圈,想想不行,又拍着大腿貼過來哀嚎:“那一下就是二十萬兩啊爺喂……倘若挪過來,藥鋪周轉的又去哪裏勻?都這麽挪過來挪過去,生意全都別做了!”

料不到外表看起來依舊風光豪闊的沈家,這樣快就已經到了舉步維艱的地界。父親在世時最繁盛的時光沈硯青不曾參與,等到把産業接在手裏時,卻已經千瘡百孔……好一個祈裕,頂好他不要犯在自己手上!

沈硯青嘴角不由勾出一絲冷蔑:“馬場不是已經抵押了?還是有些許餘銀周旋的……頂多就是今明二年不賺錢,撐過去逐漸就能好。但若是信譽坍塌,卻是當真沒了翻身的機會。”

他的唇線分明,側臉的弧度好似刀削玉琢,雖笑,卻分明一股狠厲掩藏。

曉得少爺的心思從來不在明面上示人,魏五再不敢多嘴,憤懑地啐了一句道:“個狗-日的表少爺,白糟蹋沈家恁多年糧食,到了兒卻成了農夫與蛇!”

“此刻發現還好,倘若等到他把全部吃空,那時才是真真連反擊的機會都不剩下。”沈硯青再不說話。

正是午間暖陽普照,布莊內光影半明半朦,女人一娓紅裳在櫃臺間慢步穿梭,那幽影好似鬼魅,白蒼蒼手指從一匹匹綢緞上缱绻輕拂,把人魂兒恍惚。幾個夥計來來回回,客人們進了又出,沈硯青鳳眸微眯,便看到鸾枝白皙面頰上溢出的柔和……他知她愛這裏。她就愛世間繁華美麗,就愛市井喧嚣熱鬧,那些織在布匹上的紅顏綠錦,怕就是她藏在心中的舊夢。

驀地生出一抹柔情。怎樣也要把生意支撐下去。

沈硯青把茶盞在案上一放,笑笑着站起身來:“他既是吞吃了這些銀子,必然暗中藏有大開銷。着人替我去查臨縣的馬場,看看可與他祈裕有甚麽關系……辛苦魏五哥幾夜未眠,今日早些回去陪陪小翠罷。”

魏五哪裏敢當,連忙應是。

鸾枝才把一縷綢緞在指尖撚弄,身畔便一縷清風襲近,肩膀上一暖,看到沈硯青一雙潋滟的鳳眸:“在看什麽?”

低沉的嗓音,好像很喜歡她在這裏。

心思還在遙遠的煙花巷陌未歸呢,鸾枝一瞬不知道怎麽應,絞着帕子:“耳環還在他那裏呢,…那是我母親的信物。”

“我知道,待問出他行蹤,他日定替你将它們讨回。”沈硯青低下頭,理了理鸾枝鬓間幾縷碎發:“…難為你方才親自端茶送水。是否覺得我們越來越默契?如今我一個眼神,你便曉得我的心思。”

額上絲絲癢癢的,鸾枝略微一躲,皺起眉頭:“不是沒有銀子周旋了?…五日的光景,你一個人怎麽應付得過來?”

那語調憂慮,聽得沈硯青心中一暖,偏故意做出一副愁容:“已經沒有退路了……倘若當真有一日破産,你會不會就此離開?”

“會。本來就是看着你們家有錢有勢才嫁的。”鸾枝點點頭,說着狠話。好半天卻不見沈硯青應,默了一默,複又擡起頭來抿嘴一笑:“反正你們宅子裏的人都說我是喪門的妲己,不如破産前就把我休了吧,說不定還能峰回路轉呢。”

那媚眼如春,一絲兒嬌俏,一絲兒戲弄……傻瓜,原來是存心吓他。

沈硯青心弦頓松,罰了鸾枝一吻:“你這女人真是好狠的心。不過,休是不可能的。破産也是不可能的……我不會讓那一天發生。”

“吃吃。”夥計們捂嘴偷笑。

鸾枝嗔惱地捶了一拳。那帕子拂過沈硯青清瘦的寬肩,一抹荼蘼清香拂面,沈硯青越發把她攬緊。

這世間情緣真是奇妙,她不來,他便冷居幽隐、空屋作畫,如何也勾不起情情-愛-愛;她一來,他卻奪權之欲、掠心之欲,什麽欲念都好似一瞬間到達風口浪尖。就像是專專為了等待她的出現,那麽恰好的,一切機緣與挑戰随她而來,哪怕快一步,或者慢一步,都不會這樣湊巧。

“噼裏啪啦”,門外忽然傳來爆竹的聲音,隐約還有鑼鼓在響。

一個藥鋪的夥計急匆匆跑進來,哈着腰氣喘籲籲:“爺,二爺!藥鋪那邊出大事兒!宮…宮中來人了,您快出去看看!”

兩人對視了一眼,連忙牽手出去。

……

藥鋪就在街角斜對面,離得很近的距離,出門走百步就是。店門外早已經圍得水洩不通,見沈老板過來,紛紛自動撥開來一條小道。

幾名宮中差使,穿錦衣束紅帶,應是禮尙房的太監,左右擡一張大匾,見人來,便将手中诏書打開:“寶德縣商賈沈硯青接旨——”

“吾皇萬歲!”沈硯青攥了攥鸾枝的手心,安撫她不要緊張。把長裳一拂,夫妻二人齊齊下跪。

一衆看熱鬧的百姓見狀,連忙亦把臉面趴伏于地:“吾皇萬歲萬萬歲!”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茲寶德縣商人沈硯青,守正不阿,行醫濟世,仁義惠民;又揭惡宦貪官,救數百女子于水深火熱。今賜‘仁德’金匾一枚,賞銀一萬,布告百姓,人人聞之,以為嘉獎。欽此——”

尖啞拉長的嗓音,言畢着人将匾上紅布拉開。

金黃的“百年仁德”四個大字,浩氣磅礴,乃是依皇上親筆打造。把一衆百姓看得豔羨歡呼,“噼裏啪啦”,鞭炮聲頓時又響徹雲霄。

“草民領旨,謝主榮恩!”沈硯青連忙叩頭謝恩,雙手把聖旨接過。

幾名小厮興奮得合不攏嘴,不用吩咐便已擡着長梯過來,個大的扶着梯子,靈活的兩個左右攀上,當場便把金匾挂上門檐。

莫大的榮耀,小至家宅,大至周縣。

“恭喜沈老板!”

“賀喜沈老板!”

一時店門外全是道喜的恭維,沈硯青拱手回禮,謙和與衆人周旋。

那略微上挑的風眸裏噙着淺笑,一道玉白長裳将他筆挺身型襯得越發卓爾不群,此刻的他是意氣風華的,是衆人眼中年輕有為的沈老板,再不是昔日那個陰晦的癱二爺。鸾枝站在人群外,不由癡癡地把沈硯青端看,心中為他高興,莫名卻又一抹悵然,只覺得與他又近又遠。

察覺身旁空落,沈硯青幾步走了回來,當着衆人之面将鸾枝攬在臂彎:“在想什麽呢?我的便是你的,不許你一個人杵在這裏發呆。”

指尖拂過她秀發,不願看她疏離。那親昵不遮不掩,只看得周遭一片起哄喝彩,贊他夫妻二人美滿好合。

曉得沈硯青把自己心思看穿,鸾枝羞窘了紅顏,卻捺不住心中一絲甜蜜湧起,連忙頓步要躲。

大太監笑呵呵走過來:“少夫人慢走,灑家這裏也有您的一份!”

一張懿旨攤開,同樣的拉長嗓音:“民婦沈謝氏,勤勉柔順,淑儀娴慧,貞勇難得,賜予紅錦一簾,以示褒獎。欽此——”

竟是給自己的,還是太後娘娘的親賜?

一面錦緞遞至跟前,鸾枝訝然惶恐,不敢去拿,不知道如何應對,連忙去看沈硯青。

那純澈雙眸裏都是求助,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年紀。

沈硯青将眼中光影藏起,勾唇戲谑道:“怎麽忽然就傻了?還不趕快跪下謝恩。”

寶德縣建城百年,還從未聽說哪個民婦有過如此殊榮,竟能得太後娘娘親賞……更何況還是個小姨奶奶。

衆看客一瞬愕然,忽然又歡呼祝賀。

鸾枝心肝兒惴惴的,只嘆這人生就如夢一般虛空不實。自小長于青樓市井,見的都是一群恩客窯姐兒,連瞥一眼縣太爺的姨婆子都是罪,幾時得過這般榮耀?只把那紅錦上鍍金的“貞賢慧智”四個字看了又看。

沈硯青問她:“這次要把寶貝藏在哪裏?”

鸾枝低着頭嘴硬:“不藏。藏哪裏還不是都被你挖出來。我問你,先前在宮中幾日,你到底都做了什麽?今日非逼着我出來,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有賞?…”

沈硯青卻不應,天曉得為着自己在牢中的突然失蹤,被這個女人罰睡了幾天的書房。然而他才不會告訴她,那時在宮中徹夜辛苦作畫,愣是将太後娘娘的賞賜推卻,換成了這一面空頭紅布……要的就是她能與自己同步,要她再離他不得,再回去不得。

那狡黠模樣,只氣得鸾枝要打。卻忽一股刺鼻中藥味襲近,是新進的一批‘阿魏’,硫磺味道熏得人胃中一瞬翻湧。

“唔……”鸾枝連忙推開沈硯青去牆角幹嘔。

人群外一對年輕主仆背手而過,黎衣仆從指着沈硯青道:“瞧,這不是剛才那個沈老板嗎?……百、年、仁、德!哦呀,還是皇帝親賞的呢,看起來這位人品不錯!”

紫衣公子順勢一看,只見高門下一道白衣清偉,那年輕男子,鳳眸華冠,玉面英姿,可不就是剛才那個人?不由沒好氣:“這人看起來城府太深,人前人後兩個模樣,可不要輕易被他蒙騙!”

仆從吃吃捂嘴笑:“的确可惡,竟然敢對咱堂堂豐祥家的大小姐兇……”

“又忘記了,叫當家的!”公子氣悶,瞪她一眼。

女人在外生意應酬,話未出口,先且被人看低一層。不得不扮作男兒出行。

“…哦。”仆從連忙噤聲,想想不過瘾,又擠眉弄眼:“公子可是看上了人家?…說來那沈老板長得倒是很不錯,脾氣看着也好,又年輕有為的。大小姐等了曹師兄這麽多年,眼看都二十有三了,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不如別等了,換一個吧……嗷!幹嘛打我腦袋?!”

痛得蹦跳起來。

鄧佩雯心中一痛,背着手大步将将穿出人群。

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小錦連忙幾步跟上:“我錯了……奴婢是心疼大小姐。老爺去世了,雖說不會再阻撓您與曹師兄,可是曹師兄畢竟出走這麽多年,說不定早已經娶妻生子了……您年紀一歲比一歲的長,一個人這樣撐下去好生辛苦……”

“小錦!!”鄧佩雯龇着牙怒斥,見路人被吓壞,頓地又把聲音緩下:“小娘把家産都分了,主顧全搶她走,只留下一個空殼給我們。豐祥的名號不能倒,幾百個工人等着吃飯,一天生意都耽誤不得,這時候你還有心思兒女情長?”

小姨娘趁老爺病重眼花,哄老爺摁了遺囑,帶着二少爺另立門戶。工人們卻自願留下來繼續支持嫡小姐,這其中的恩情和壓力實在難以衡量。

小錦心疼,委屈地嘟着嘴:“那能怎麽辦嘛?咱們銀子又不夠,北邊又沒熟人,一個女人家家的,難道還想空手套白狼?”

鄧佩雯默了默,心中又軟,走過來牽住小錦:“轉了這幾日,廣繡在京郊還是稀少的,他日必不無前景。既是她把南邊的生意都堵死,我們便來開拓北邊罷。錢是一回事,還要找到一個可靠實誠的東家,哪怕先收他一半定金,讓工人開工起來,把第一批貨鋪出去也好。”

因記起一早上未曾進食,便帶着小錦進了路邊的小館。

“唔……”鸾枝蹲在牆角幹嘔,胃中翻江倒海,好一會兒才算順過氣來。

張二嬸子手上提着藥包,在幾步外端看了這許久,她是過來人,最是熟悉女人的這一系列變化,心中不免又驚又喜。見鸾枝直起腰,趕緊幾步走了過來:“嗨,這不是二奶奶嗎!可有日子不見了,怎麽着…胖了?可是懷上了您吶?”

把鸾枝手兒握在掌心,眯着眼睛直把鸾枝上看下看。一向在外院忙活,只聽說二少爺房裏的越發如膠似漆,如今再不敢叫她倔丫頭,卻真心實意替她高興。

懷上?…!

一襲話聽得鸾枝只覺五雷轟頂,木然立在牆下失了魂兒。

張二嬸子以為她高興呆了,連忙摁着她眉心給她叫魂:“哎喲好閨女,這是天大的好事情,瞧瞧把你吓的!快和嬸子說說,身上有多久沒來了?少爺曉得了嗎?……嗨,懷上了好呀,這樣的大戶人家,懷上了才有保障。我是許久沒去看你了,只聽人說二少爺把你寵得不行,老太太也疼你。你再争氣些,給他們生個小少爺出來,只怕就要把你扶正咯!…天王老爺,你母親嫁給那酸秀才吃了多少的苦頭,倘若知道女兒這樣福氣,當真也能安慰了!”

鸾枝木怔怔不說話,任由張二嬸子把自己身子搖來搖去。腦海中與沈硯青歡愛的所有場景一幕幕迅速掠過,藥是回回都吃了的,月事本來就不準不是嚒,從前又不是沒有過三個月才來一回?不會的,哪裏會有這樣湊巧!

張二嬸子念念叨叨着,終于發現了不對勁,連忙噓聲開解道:“吓,二奶奶別吓我,都過去了這麽久,莫非你還不願意?!…都說二少爺和你如膠似漆,既是他那麽疼你,懷不懷的哪裏還是你能做得了主?這女人啊,嫁了人,早晚都得生孩子……我聽說老太太給你抽紅膏兒,若是懷了,趕緊把那玩意戒了吧。懷孕的時候吸,小孩子吃慣了,出生後沒給他吸他就上不來氣兒,這麽着又得給他從小吃到大,不好。”

鸾枝撫着小腹,恍然回過神來。逼自己咽下苦澀,只蠕着嘴角笑笑道:“早就戒了的……不過是風寒感冒,方才被那臭藥熏得惡心。二嬸您回去別多說,是與不是的反正都是命,早晚都是要被人知道的。”

這犟硬的丫頭啊……罷,只要你認命就好。

張二嬸子嘆了口氣:“不說就不說。你也看到,老太太就是這樣一個人,你但且安分,她都不為難你;倘若你做了那傷她的事,她也必不容你好活……聽嬸子一句勸,若是懷了,就認了吧。你母親身體不好,千萬莫再做那些糊塗事兒擾她惦記了,好壞你自己心中掂量。”

幾步一回頭,滿面憂慮的走開。

有風将中藥味飄來,“唔……”鸾枝胃中又嘔,連忙捂住嘴巴。

沈硯青應付完衆人,一道長裳翩翩走過來,見狀連忙給鸾枝小心拍背:“怎麽了?你近日似乎經常這樣,不如正好請白老大夫看看?

那眼神中的關切純澈,他必然也是還沒發現的……不知道才好啊,沒有高興也就沒有了失望。

鸾枝心中莫名一痛,手帕揪着小腹……要不要看呢,看了以後如果真的是,她要怎麽辦,又怎麽面對他?不敢去想。

望着沈硯青濯濯的眼眸,末了只是咬着下唇笑道:“打小最怕的就是喝藥了,剛才被那味兒熏的難受,忽然就想吐。出來久了,不如我們回去吧。”

“好。”沈硯青凝着鸾枝不自覺撫在小腹上的手兒,又想到方才聽到的只言片語,嘴角微微一抿,把鸾她小手攥進掌心,不動聲色地緊了緊:“不如順便拐去長安街給你買一包酸梅兒,你近日就愛吃酸。”

……那低沉的嗓音,也不知是他意味深長,還是她多想。

只覺得沈硯青眼中好似有光影悄然掠過,鸾枝猛然擡起頭來去看,然而看到的卻是他一貫淡若清風的似笑非笑,什麽都沒有。她又莫名心慌。

街角高牆下,一輛清樸馬車停在斐氏畫鋪門口,那車簾半啓,下來一個藍衣男子,劍眉深眸,器宇軒昂,正是才辦了大案的四皇子元承宇。

仆從看着夫妻二人的背影,問他:“爺,要不要過去打聲招呼?”

“不用,不過是順道路過罷……看在他近日表現良好的份上,暫且容他過好就是。”元承宇若有似無地把沈硯青一瞥,小扇輕搖,幾步進了斐氏畫鋪的後院暗房。

……

看起來像是有了,倘若那小子能護她平安生下來,他才懶得叨擾她二人的生活。

(2)

沈家一口氣得了宮中兩個大賞,把老太太高興壞了,就連病了多日的哮喘都好似清減了許多。本來要在富春酒樓訂幾桌酒席宴請鄰裏親朋,奈何鋪子上還欠着諸多外債,不好過分招搖,便聽沈硯青的建議,只吩咐大竈上準備些酒菜,一家子上下自己聚上一聚。

酒宴到傍晚才開席,祠堂門要先打開,把香火點燃,将榮耀告慰完列祖列宗。

那是個歷經百歲的晦暗大堂,正中大壁上貼着祖宗的畫像,左右兩側是一排排灰黑的靈位,一年難得打開幾回大門,空氣中總彌散着一股木頭的潮濕黴味。袅袅香火彌漫之間,老太太盤腿高坐,雕梁老柱下男人女人的臉看上去紅紅白白,無端添出一絲靈異的味道。倘若外人猛然進去,怕是還要以為自己誤入了甚麽冥間陰境。

老太太要看太後娘娘的賞賜,鸾枝連忙把紅錦和懿旨捧到她跟前。

老太太放下煙鬥,雙手把紅錦接過。看見上頭刺金的“貞賢慧智”四個大字,面色便微有些改變,久久的不說話。

鸾枝不明所以,只是搭着腕兒安靜地立在一旁。對面男座上的沈硯青眯着鳳眸頻頻瞄她,她也只當做沒看到……這幾天一看見他對自己笑,心裏頭就莫名的愁煩,不知道有多讨厭他。

沈硯青嘴角一勾,百無聊賴地彈了彈衣擺的香灰,那暗影下的清隽面龐上,笑容好生無辜。

老太太撫了半天,末了才陰涼涼道:“我們沈家雖富足豪闊,還從來沒有哪個女人有如此福分,竟能得太後娘娘的親賞……你這個出嫁,卻是嫁得值了。想我老太太這一輩子折騰,到了兒連她老人家的一句話都不曾得過。”

那語氣有點兒酸,有點兒冷,大抵還有些責怪鸾枝的逾越,怪她一個人把功勞拿下。也是,老人家嘛,年紀大了,誰不想在入土前為自己博點兒名頭。

鸾枝心中了然,連忙給老太太揉起肩膀:“老太太折煞卑妾了,都是您老人家的擡舉,鸾枝一個晚輩哪裏當得了這些。是萬萬不敢拿的,還是放在您這裏踏實呢。”

把紅錦折好,乖巧地放在老太太桌上,一眼都不多看。其實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就忽然得了這個褒獎。

老太太卻又不要,只淡淡地斜眼一瞥:“啧,上面寫都寫着‘沈謝氏’了,我還拿它做甚麽?是你的,你就拿回去吧。但且知道我們沈家對你的恩德就是。”

瞅着鸾枝隐隐比先前圓潤的腰身,畢竟還是心疼她肚子裏的那塊肉兒……也罷,得了賞賜也好,日後那孩子的出身也能擡高些。便叫鸾枝回去坐着,不讓她繼續伺候。

“是。”鸾枝咬了咬下唇,假裝沒看到老太太定在自己少腹上的眼神,只屈膝福了一福,默默退回到座位之上。

李氏有點酸溜溜,從前給老二張羅的媳婦,連身子都沒破就死了;這個從南邊來的窮丫頭,才進門卻把什麽風光都占去。老太太本就有擡舉她的意思,這會兒又得了太後娘娘的賞賜,那扶正還不是就一句話的功夫?連自己都不敢說半個不字。

把鸾枝上下打量,越發的看她危險,便眯着細長眼睛笑道:“現在的年輕人呀,真是比我們那時候要痛快。想當年,姨娘都是不得上桌吃飯、不得随便出門的,如今竟然還能越過太太,拿到宮中的賞賜……呵呵~,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都慚愧了。”

只怕老太太還不夠酸,越發的撩着怵頭兒。

鸾枝自嫁進老宅後,因着二房裏沒有正室,又讨得老太太的歡心,所有吃穿用度都是按着正房奶奶的來,就連下人們的稱呼,也都是二奶奶、少奶奶的叫。

曉得家中姨娘們早就對自己頗有異議,當下便越發的歉恭道:“夫人折煞卑妾了。鸾枝一個姨奶奶的身份,能伺候老太太已是天大的福分。賞賜挂的是沈家的姓氏,鸾枝不過虛擔了一個小號兒,福分終究是老太太得的呢。”

把矛頭一推去老太太那邊,李氏頓時噎了言語。

一時間冷場。

哦呀~,這小嘴兒倒是越發厲害了。

沈硯青不無新奇地眯起眼睛,越過灰蒙的光線把對面鸾枝細看。穿一件绾絲的蘇繡小襖兒,裙邊綴着一縷緋紅流蘇,斜倚着座兒把雙腿并攏,露出來底下一雙纖秀的牡丹繡鞋兒。看她額上新剪的齊劉海,分明像一副古樸靜谧的舊年畫……罷,她就是他畫中魅生的妖,心思都被她打亂。

畢竟心疼鸾枝被家人刁難,沈硯青便謙和一笑道:“說來說去,全怪晚輩的失誤。當日聖上正好随四殿下微服出巡,恰碰到鸾枝帶着那玉娥進去,便随口問了我名字,那時竟不知他原是要回宮賞賜。”

勾着嘴角,沖鸾枝眨了眨眼睛。他近日就愛看她,怎麽也看不夠,今日見她哪兒似乎又胖了、明日見她又多吃了半碗飯,便是鋪子上的事兒多麽焦頭爛額,心裏頭也都是滿足。

存了心要讨好她……沒安好心,還不就是想搬回自己的房間睡。

鸾枝忿忿地瞥了眼沈硯青,不理。

自那次嘔吐被他發現後,這些天他似乎對自己越發的縱容起來,什麽事兒都順着她,任由她的小性子,卻一句話也不多問。她不知他到底看出來異樣沒有,然而他對她多好都是沒有用的,不管他是否真的在她身體裏播種了骨肉,反正她都不會留。

本來想迅速移開眼神兒,哪兒想這秒秒間的一碰撞,卻看到沈硯青俊逸面龐上消瘦下去的棱角,還有下颌上一片淡淡的青茬兒……她已經把他趕去書房睡了好幾天了,每夜只是擋着門兒不肯開,連吃飯的時候也不肯擡頭與他說話。想不到只這幾日之間,他便憔悴成了如此……必是生意忙的焦頭爛額吧,大半夜的都不見他熄燈……可惡,怎麽能忘了這厮慣會裝可憐耍花招,差點兒又被他騙了。

鸾枝冷僵僵地扭過頭,只盯着牆上的畫像不說話。

真個是無情無義的女人~

慣是只洞悉明銳的狐貍,沈硯青精致嘴角便勾出一抹促狹來……沒關系,只要她心中還剩下那麽一點兒心疼自己,便不信她當真狠得下那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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