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2)
心裏有很不好的預感,也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阿娘,只怕在我一個錯眼之時,阿娘就會消失不見。
好像感覺到了我的目光,阿娘轉頭望着我,伸手拂了拂我的發頂,道:“阿念,你想要見你阿爹嗎?”
我手一抖,心跳猛地快了起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臉上。
我看着阿娘的眼睛,那雙眼睛裏,無悲無喜,只有一絲淡淡的憐憫和不舍。
不知怎的,在阿娘的注視下,我心裏極度壓抑着的興奮不知不覺地消散了,只留下了些微連我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的恐慌。
阿娘的手緩緩落了下來,握住了我的手,柔聲道:“阿娘這輩子,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了你,阿念,不管你以後遇到了什麽,你都要記住,一切都會過去的。”
我的手不可遏制地抖了起來,反手緊緊抓住阿娘的手,強笑道:“阿娘……你說什麽呢……你說過,要看着我出嫁的。”
“出嫁……”阿娘恍惚了一下,“是啊……知君那個孩子很好……可惜……阿娘只希望你能夠掙出巫家女人的宿命。”
完全沒有注意到阿娘的後半句話,在聽到“知君”兩個字的時候,我的臉蹭地紅了,卻又勉強丢開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撒嬌似地抱着阿娘,“阿娘,外面風大,我們回家吧!”
“回家……”阿娘再度看了看破雲山上,恍惚了一下,“是啊,我也想要回家啊……”
似乎只是單純的感慨,又似乎是話裏有話。
我怔了怔,笑着接道:“那麽就回家吧!”
那一天,整整一天,阿娘的精神都很好。
阿娘陪着我做飯,陪着我梳頭,陪着我唱歌,陪着我做一切我小時候夢中想要阿娘陪我做的事。
然後在那天晚上,阿娘握着我的手,對我說:“替我告訴你巫叔叔,我很感激他為我做的一切,讓他做了這麽多年的巫東旭,本是我對不住他。自此以後,前塵往事一筆勾銷,我自會記住他,但卻希望他在往後的日子裏,不要再記住我了。”
“阿念,無論今後碰到什麽樣的事,你都要記住,你還有阿娘,就算阿娘死了,阿娘也依然是愛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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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阿娘對我說的,最後的話。
13
阿娘終究還是死了。
任何意義上的。
聽巫叔叔說,阿娘本該在十多年前的時候就死了,但是卻用了巫家的秘法,強迫地停在了人間。可是最後,阿娘終究還是沒能撐下去。
阿娘叫做巫妍,而我,叫做巫念。
阿娘下葬的那一天,天氣晴好。陪在阿娘身邊的人,只有我同巫叔叔。
巧兒姨依然無法趕過來,但我卻永遠記得那一天巫叔叔回來,卻得知阿娘死訊的表情。
阿娘下葬的地方很是簡單,這也是阿娘希望的。
我怔怔地坐在一旁,直到最後一捧土也蓋上了墳墓時,我這才恍然發現,原來阿娘是真的真的,不會再睜開眼來看我,對我說話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巫叔叔用手拍了拍我的發頂,我才恍然回過神來。
我強笑,輕聲道:“巫叔叔,阿娘有話對你說。”
然後在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巫叔叔長着一張比女人還要好看的臉,原來巫叔叔他不叫巫東旭。
他叫巫沉。
14
在我十六歲的那一年,傅知君成親了。
這或許與我并沒有關系,又或許與我有關系。
聽說那個新娘是傅知君在他十六歲的那一年遇到的一位大家閨秀,為人最是溫柔不過了,和同樣溫柔的傅知君,倒也是相得益彰。
望着不遠處被衆多我并不認識的人包圍着的傅知君,我再次意識到了,在我所無法觸及的那兩年裏,他已經走到了我所觸及不到的地方,結識了我并不認識的人,也發生了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
我與他的交集,其實也就是幼時的一年,還有那兩年屈指可數的碰面。
所以,我到底算是傅知君的什麽呢?
自然什麽都不是。
可傅知君又是我的什麽呢?
這已經不重要了。
我微笑着,遙遙向傅知君敬了一杯酒。
似乎沒有想到我會出現,傅知君怔住了,遠遠地看着我,眼裏是我看不清的東西。
我一口飲盡了杯中的喜酒,微笑着對傅知君道:“百年好合。”
祝你,百年好合。
我離他很遠,周圍很噪雜,但是我知道他聽得到。
所以我也可以離開了。
然後,在那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在夢裏,有個少年在對我微笑,笑容如同我初見他的一般,腼腆而純淨。
其實有些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比如說,我初見他時,并不是因為讨厭他,才動手打的他。
比如說,我一直很感激,在那兩年中,就算他走得再遠,也依然記得回來看我,即使只是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就要離開。
比如說,其實我……
不,已經沒什麽了……
15
我留下一封信給巧兒姨,又留下一封信給巫叔叔,再将家門的鑰匙放在桌面上,我虛掩着門,兩手空空地離開了小鎮,開始滿世界的流浪。
懷着我自己都無法了解的心情,我默默地走過那兩年裏他曾經走過的路,聽他曾經說給我的故事,吃他曾經稱贊過的小吃,看他曾經為之停留過的風景。
我想了解那兩年裏他所經歷過的一切,我想知道是不是只要兩年就能夠時移世易,我想明白是不是只要兩年就可以在我跟他之間劃下一條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我仍然無法明白。
我想,我大概還是無法放下。
于是,就這樣走着。穿過小鎮,跨過河流。
然後在不知不覺中,在我十七歲的那一年,我來到了那個地方。
遙州延城,十裏桃林。
那是三月,傳說桃花最美的時候。
16
在到達遙州之前,我想了很多很多。
比如說,阿爹長得是什麽樣子的?阿爹又是什麽樣的性子?阿爹他……會不會喜歡我?
被即将見到阿爹的喜悅沖昏了頭腦的我,忘記了先前的一切違和感,也忘了在阿娘還在的那十五年裏周圍人提到阿爹時的欲言又止,只是滿心歡喜着想着……
我終于有阿爹了。
我匆匆地打聽到了阿爹的住址,懷着雀躍的心情,來到了城外十裏桃林不遠處的小莊,站在小莊外的桃樹上,探頭探腦地朝裏面瞧着。
然後我看到了一個人。
他穿着一身青衫,雙手背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走過穿廊。
他一直板着臉,很是嚴肅的模樣,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痕跡,但是卻依然俊美。當那雙眼睛轉過來,專注地注視着你的時候,會生出彷佛全世界他只看到了你一人的錯覺。
只需要一眼,我就知道他的确是我的阿爹。
巧兒姨曾經說過,在我哭或者笑的時候,那個模樣是最像阿娘的了,但是我若是板起臉來,卻和我阿爹有幾分神似。
于是小的時候,我曾經很多次都偷偷摸摸地摸出巧兒姨的小鏡子,或者跑到小溪邊,一本正經地板起臉來,然後瞧着鏡子裏或者水裏的倒影,想就此推斷出阿爹的模樣。
盡管無論我如何照,我都想像不出來阿爹到底是什麽模樣。
可是我現在知道了,只瞧了一眼,我就知道。
那個人必定是我阿爹。
我心下歡喜,想要出聲喊住阿爹,但是聲音卻哽在了喉間,只聽到了自己細微的嗚咽聲。
用手捂住嘴,我懊惱地覺着自己實在是丢臉極了,但是卻怎麽也止不住哭聲。
待到終于擦淨了眼中的淚後,我再次望了過去,卻發現阿爹已經停下了腳步。
然後我看到一個女人迎了上來,笑着喚着我阿爹。
那個女人柔柔弱弱,即使隔着這麽遠,我也能感到她身上如弱柳扶風般的氣質。她向阿爹笑着,道:“夫君。”
17
在延城人們的口中,殷天睿近乎一個完人。
他家世深厚,他俊逸如風,他武功卓絕,他深情不改。
就算他的妻子十多年來一無所出,他也沒有絲毫納妾的意思,待他妻子更是十年如一日的體貼入微。
對遙州延城的人們來說,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或者說,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但可惜的是,他的妻子,卻不是阿娘。
我面無表情地坐在酒樓裏,聽着外頭嘈嘈雜雜的聲音,那些高談闊論。彷佛只要這樣做,我瞧見的,聽見的那些東西就會同風一般從我眼前、耳邊飄過,不留下絲毫痕跡。
我擦幹淨了手心裏掐出的血,伸手想要裝作若無其事地去端杯子,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怎麽都握不住茶杯。
為什麽呢?
為什麽會是這樣呢?
在看到那一幕之後,我明白了很多,但是卻有更多不明白了。
比如說我明白了為什麽巧兒姨一聽我提到阿爹就會将我趕出去,比如說我明白了為什麽阿娘至死都不曾說要我來找阿爹。
本該就是這樣的。
我的阿爹是他,但是他卻不是我阿爹。
巧兒姨說過,阿娘她本性是一個同火焰一樣張揚明豔,脾氣不好的美人。
巧兒姨也說過,阿娘從前的身體很好,就算生了我也不會病得這樣重的。
巧兒姨還說過,阿娘之所以一病不起,是因為她犯傻,抱着一個只能騙過她自己的念頭,去找了一個完全沒有念過她的人。
我從前并不相信,因為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阿娘同別人紅過臉嗆過聲。她一直風輕雲淡地笑着,雖然并不夠溫柔,但是也并不是脾氣不好的模樣。我也覺得阿娘之所以病重,是因為生了我的緣故。
到了後來我知道了,阿娘并不是一病不起,而是用秘術強行留下了自己。
她放心不下我,所以不肯安心地死去。
這是我的錯。
可是,阿娘為什麽會死呢?
我想了想,覺得或許是心病吧。
心病,無藥可治。
18
阿娘死前的時候說過,要我記得,無論我碰到了什麽事,都不要忘記這世上還有她是全心全意地愛着我的。
我想,我大約明白了。
阿娘終究是了解我的,她知道無論如何我都會來找阿爹的,她也知道找到了阿爹之後我會看到的人、知道的事。
阿娘怕我難過。
可我替阿娘傷心。
阿娘,你為我取名為念,是不是說明,其實你還是念着阿爹的?
阿娘,在你死的時候,是不是……是不是還是放不下阿爹?
可是阿娘沒有說。
她自始至終都沒有主動提起過關于阿爹的任何事。
在死的時候,她同我說過巧兒姨,同我說過巫叔叔,同我說過傅老爹,同我說過傅知君,同我說過小鎮的人們,同我說過破雲山的風景。
阿娘同我說過很多很多,但是卻獨獨沒有提過阿爹,只是輕描淡寫地問我,“阿念,你想要見你阿爹嗎?”
其實那個時候我應該否定的吧……
其實那個時候我應該否定的。
在一個恍神間,我想起了小時候,在傅老爹搬到小鎮之後,我經常探頭探腦地朝裏面看。那時候的我望着傅老爹,想着:傅老爹雖然看起來好嚴肅的樣子,可是傅知君那個小鬼一直在說他的爹爹很可靠呢。
這麽可靠的人,如果是我阿爹就好了。
如果他是我阿爹就好了。
如果我阿爹不是殷天睿就好了。
這樣……阿娘你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19
我慢慢地想着。
我想了很多,直到想到滿心的疲憊,直到連憤怒和悲傷的力氣都已經沒有了。
可是我不甘心啊!
我不甘心阿爹身邊站着的人竟然不是阿娘,我不甘心阿爹竟然讓別人喚他夫君,我不甘心阿爹竟然連我阿娘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
怎麽會這樣呢……為什麽會這樣呢?
可是,我想,阿娘是希望我什麽都不知道的吧。
所以,她才什麽都不願意告訴我。
那麽……我就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吧。
就算我是這樣地不甘心。
我想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離開這個地方,可是在離開之前,我卻還要再去見那個人一面。
并不是為了別的什麽,只是想告訴他一句阿娘的死訊。
就算他可能并不在意,可是這是他該知道的。
20
我站在十裏桃林的小莊外,等了很久。
我并不願進去,我也不想知道在那個小莊裏,除了那個人和他的妻子還有誰。總歸,沒有我和阿娘。
那是個陌生到可怕的地方,而這一次之後……天下之大,我同那個人也不會再有再相見的機會了。
其實,這是件好事。
我不願再見他,想來……他也是不願見我的吧……
我等了很久很久,從白天等到黑夜,再到旭日東升。
遠處農舍裏第一聲雞鳴響起的時候,我又看到了他。
他依然是同我前些天看到的那樣,一身青衫,步伐沉穩,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氣質。
果然不愧是阿娘喜歡的人啊……
我冷笑着,只覺得滿心的悲哀。
然後就在那一瞬間,他發現了我。
一柄小巧的飛刀擦過我的臉頰,牢牢地釘在了樹幹上,直至沒柄。
望着我的方向,他沉聲喝道:“是誰?!”
我跳上小莊外的高牆,看着那個人在見到我的瞬間猛地睜大的眼睛,開始笑了起來。
我用手指輕撫臉頰,看到指尖上的血珠時,不由得加深了笑意。
“殷天睿……”
我頓了頓,輕笑着,道:“在害死了我阿娘之後,你還想要殺了我嗎?”
怔怔地看着我的臉,他低聲喃喃着:“妍兒……你是妍兒的……女兒嗎?”
“原來你還記得她啊……”我本想要笑的,可是我卻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
原來你還記得她……
為什麽你還要假惺惺地記得阿娘呢?
如果你不記得阿娘,我就不會像現在這麽難過了。
我哽了哽,道:“我來這裏,本只是偶然經過……但我覺得既然我已經來了,那麽總有一件事該告訴你。”
“阿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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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死了。”
那人怔了怔,定定地瞧着我,漆黑的眸子裏讓我看不出什麽情緒。
自嘲地笑了笑,我拂了拂發鬓。
阿娘死了,巧兒姨不見了,巫叔叔也走了……就連,就連……
從此之後,這天地之大,卻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終于再也撐不住臉上的笑,最後再看了那人一眼,轉身離去。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那人竟然喚住了我。
我身形一滞,卻沒有回頭。心裏含着連我自己也說不清的期待,我微微側身,道:“還有何事?”
身後的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澀聲道:“妍……你娘她……葬在何處?”
猛地泛起一股莫名的怒氣,我轉過身,怒視着那人,氣急道:“我娘葬在什麽地方,于你又有什麽幹系?!”
那人看着我,沉默了下來。
他竟然……沉默了下來。
良久,久到我的眼眶開始發紅,久到我的心也随着着沉默一點點涼了下去之後,他這才慢慢地開口,聲音低啞:“抱歉……是我……唐突了……”
是你……唐突了?
你竟然,真的沒有反駁我?
你竟然,真的認為詢問我阿娘的事是唐突了?
你難道就這麽想要同阿娘撇清關系嗎?
想到那個喚他作夫君的女人,還有延城裏沸沸揚揚的傳聞,我終于忍不住眼中的淚水,咬牙道:“的确是你唐突了!”
他頓了頓,嘆息道:“抱歉。”
攥緊手,我壓抑着心中的恨意,冷冷地擦去了臉上的淚水。在轉身離去之前,一字一頓地說:“殷天睿,你是個混蛋!”
是的,殷天睿,你就是個混蛋。
而我……竟然還會對這樣丢下阿娘和我的你還抱有期望。
22
最後,我還是踏上了一個人的旅程。
終究,我還是把我的最後一分妄想,都泯滅在了遙州。
想到了阿娘和殷天睿,再想到了我同傅知君。
我終于明白了阿娘口中,那所謂的宿命。
我站在山頂,遙遙地看着北方——那是生長的所在,也是集齊我所有念想的地方。
我笑了笑,伸出了雙手。
左手,是阿娘臨死前,留給我的玉镯;右手,是傅知君出門歷練後第一次回家時送給我的玉镯。
慢慢褪下右手手腕上的玉镯,我輕聲喚來一只鳥兒,将玉镯套在它的頸上,看着它有些不适地晃了晃脖頸,我輕笑道:“好孩子……将着镯子送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看着這只鳥兒的最後一絲黑影都消失在了遠方,我才回過神來,踏上了真正的旅途。
只屬于我的旅途。
我開始在世上漫無目的地走着,或許會走過小河,或許會走過城鎮……但我卻再也不像那兩年那樣,追逐着傅知君的腳步,走過他走過的所有的地方。
我知道,我其實曾經還抱有着那絲微末的期冀的。
我曾經幻想着,只要我踩着他的腳步,走着他走過的路,或許我就能找到曾經的……曾經我喜歡的那個小鬼了……
可是我忘記了,不會有人站在原地等着我的。
所以我終究要放下——放下那些對阿娘的、阿爹的、還有知君的執念。
在我十八歲生辰那天,我見到了巧兒姨。
在那一天的傍晚,巧兒姨敲開了我投宿的客棧的房門,看着我,微笑道:“阿念,我是來向你道別的。”
我怔住了。
巧兒姨輕笑着,那樣的笑容是我小時候從不曾見過的溫柔,道:“我已經在一個地方停留得太久了,阿念。不過還好的是,在我離開之前,你終于成長了起來,這樣,你阿娘看到了,也會覺得高興吧。”
我咬着唇,終于忍不住淚如雨下。
23
第二天,巧兒姨便離開了。
我敬重巧兒姨,從某個方面來說,我敬重巧兒姨甚至要比敬重阿娘更甚。
因為在阿娘的病情反反複複的那些年裏,是巧兒姨教導着我。她教我詩書,教我為人處世,教我所不會的一切。
可是她終究也是要離開的。
我支起窗戶,沉默地向窗外望去。
清晨的微光照在石板上,泛着灰暗的色澤,天雖然未曾大亮,但街上已經忙碌了起來,一派繁忙的氣象。而巧兒姨就是在這個時候,穿着水色錦裙,簪着碧色玉釵,緩緩地走了出去。
我怔怔地望着巧兒姨的背影,在心中數着巧兒姨的腳步。
一,二,三,四……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已經三十了……
巧兒姨,你為什麽還不停下?
明明以前每次我惹你生氣後,你說要離開時,只要我看着你的背影,你就會在三十步之內轉身帶我走的。
為什麽這次你不停下?
我心中一痛,從窗戶探出身,伸手想要喚住巧兒姨,但是喉間卻哽了哽,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緩緩地垂下手,我扶着窗框,看着巧兒姨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不見。
我知道,此生此世,我都不會再見到巧兒姨了。
十九歲那年,我回到了我出生的那個小鎮。
在那個小鎮的破雲山下,我見到了巫叔叔……不,那并不是裝扮成巫東旭的巫沉叔叔,而是真正的——巫東旭。
直到見到了真正的巫東旭,我這才明白,其實從一開始,巫叔叔就沒有瞞過阿娘。因為真正的巫東旭,是巫叔叔怎麽也扮不來的冰冷和沉默。
巫叔叔遠遠地站在巫東旭的身後,靠在樹上,樹蔭遮住了他的臉,讓我看不清巫叔叔的表情,但是我卻知道,他在看着我們。
巫東旭沒有向後看,他只是看着我,良久,他撩開袍子,跪了下來,捧上了一顆血色的珠子,那顆血色的珠子,在我觸碰到的瞬間,刺破了我的手,而後在我手中變成了書的模樣。
巫東旭看了我一眼,眼中情緒複雜難解,“遵大長老之命,”頓了頓,巫東旭垂下眼,“奉巫念,為巫家第三十四代族長。”
我怔住了,而後不知所措地望向巫叔叔。
感受到我的目光,巫叔叔輕輕偏了偏頭,耀眼的陽光落在了他那張雌雄莫辯的臉上。
他笑了笑,那也是我第一次,也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那不含任何惡意的,溫柔的笑意。
“阿念,你長大了。”
“幫你阿娘,完成她沒有完成的事吧。”
他漫不經心地說着,臉上帶着輕描淡寫的笑意,而後,就像青煙一般,消融在陽光之下。
然後在那一天,我知道了很多本不該我知道的事。
比如說,巫叔叔本該是阿娘成為巫家族長之後的暗衛;比如說……阿娘當年的婚約者,是他。
24
其實我并不喜歡巫家。
又或者說,我并不喜歡這個世界。
這是理所應當的,不是嗎?
阿娘死了,巧兒姨死了,巫叔叔死了……在意我的人已經死了,而我在意的人并不需要我的在意,那麽我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麽呢?
我在巫家正堂最高的位置上,穿着玄色厚重的家主服飾,帶着金冠,沉默地坐着。
巫家占據了整個破雲山脈,巫家是上古遺族之一,巫家身份高貴仆役衆多,巫家……
可是這一切,與我又有多大的關系呢?
我本也只是為了巫叔叔的那一句話——為了替阿娘完成她沒有完成的事,我才會坐在這個地方。
所以我終有一天會離開。
只要我找到了繼承人。
我冷淡地拒絕了巫家為我挑出的婚約者,只是從巫家的那些嫡系①中選出了一個資質很好的女孩,取名為巫宸,将她一點點培養成為真正的巫家族長。
在最初,我坐上巫家族長的位置,也不過是因為血脈的純正而已。
那麽,只要将那個女孩換成巫家直裔的血脈,不就可以了?
當年阿娘以魂魄湮滅為代價,用傾天書換來了在人間滞留的十五年,換來了我的一世健康,那麽我也能用傾天書,将巫宸變成巫家直裔血脈。
至于代價②,傾天書選擇了我的“愛情”。
很劃算的一個交易,不是嗎?
我将巫宸變成了巫家直裔,然後看着她長大,看着她沒有弄出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是安安靜靜地按照安排成親生子,我終于能夠放下心。
将傾天書交至巫宸手中,我漠然下山。
站在破雲山下,我回頭,看着隐沒在雲霧中的巫家,時光好像有瞬間的錯亂。
【我也想要回家啊……】
那一天,阿娘撫着我的發頂,如同我現在這樣,遙遙望着巫家。
對于阿娘來說,巫家永遠都是她的家,因為阿娘一直以為,外祖母仍坐在巫家正堂之上。
可對我來說,在十五歲之前,我的家是那個連門扉都破破爛爛的小院子。
十五歲以後,我已經沒有家了。
最後看了一眼被層層雲霧籠罩的黑影,我轉身離開。
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巫念了。
我叫武念,這是阿娘為我取的名字。
這一年,我三十四歲。
恰好是阿娘死去的歲數。
25
我走了很多地方。
我去過南蠻,我也去過北疆。
我幫了很多人,但也殺了很多人。
五十歲那年,巫宸也死了。
在這世上,我最後牽挂的那個人終于也死了。
所以我也能安心赴死了。
我坐在懸崖邊,抽出一把燕刀,借着刀面,我看到了我十九歲後就不曾變過的面容。
對着刀面笑了笑,我恍惚間看到了阿娘的影子。
其實在拿到傾天書的時候,我曾經想過要複活阿娘,即使以命換命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只要阿娘沒有關于我和殷天睿的記憶,那麽她定然會活得很好。
可是她的靈魂也湮滅了,為了我。
可以這樣說,阿娘的一生中,前半生,是被殷天睿,也就是我阿爹毀掉的——如果不是他,阿娘會成為巫家的族長,同巫叔叔成親生子,度過平淡但卻絕對安然的一生;而阿娘的後半生,乃至以後的下輩子以及永遠,都是被我毀掉的——如果不是我,阿娘不會選擇以靈魂為代價,換來我的健康,而滞留在人間,也是為了照看我。
殷天睿和我,毀去了阿娘的所有。
而現在,就算我死了,也無法見到阿娘。
不過……或許能見到巫叔叔和巧兒姨?又或者是巫宸?
我笑了笑,轉手用力,用刀砍掉了我自己的腦袋。
或許,其實我并不該存在于這個世上……
最後那一眼,看着自己的身軀緩緩倒向了懸崖,我模糊地想着,慢慢消散了意識。
可是我從未想過,我竟然還會有醒過來的這一天,并且并不是以靈魂的狀态。
在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有個老人站在了我的面前,笑道:“恭喜你,新任的法則執掌者。”
26
我知道了很多東西,比如說命運、法則、時間之輪;比如說巫家、上古遺族、法則執掌者。
以一個世界為喻,命運是地,法則是海,時間之輪是天。它們相互輔助,卻又相互壓制。
命運不需要執掌者,因為它就像大地,有無數的岔路,但不管人們選擇哪一條路,卻終歸是站在大地上;時間之輪不能有執掌者,因為它既包括時間,也包括空間,如果有了執掌者,那麽必定會走向滅亡;而法則就像大海,它看似平靜,卻又浪潮與暗流,若沒有執掌者,那麽則會導致命運與時間之輪的混亂。
而這一代的法則執掌者是我,因為巫家是上古遺族,因為我姓巫。
上一代法則執掌者選擇了上古遺族之一的巫家,考驗了三個人——巫妍,巫念,和巫宸。
阿娘為情所困,掙不出情劫;巫宸性情軟弱,疾病早死;而最後,符合條件的人只剩下我一人。
法則執掌者看着我,微笑道:“你知道法則意味着什麽嗎?”
我笑而不語。
老人接着說道:“法則意味着永遠無法擺脫的宿命,和世界上最殘酷的真實。”
我依然只是笑着。
老人疑惑了一下,卻依然說着:“那麽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麽?”
我的笑容頓了頓,正了正臉色:“我要成為法則,見證所有的宿命和真實。”
他滿意點頭,然後微笑着消散了。
在那一瞬間,我似乎感到全世界的力量都朝我湧來,改造着我的一切。
我好像變了,又好像沒有改變。
左手平攤,一塊深色的令牌從我手心浮現,而後又消失。
而我只是微笑着。
【見證所有的宿命和真實】……
阿娘,你相信嗎?
我微笑着,冷眼看着無數的世界與空間在我眼前發展又毀滅。
直到有一天,我想到了一些東西,而後微笑伸手,随手化出了一個老人,賦予了他相應的力量,指着他,道:“從此以後,你就是奇遇販賣總局的局長。”
27
我選了很多靈魂。
很多很多強大具有執念的靈魂。
我賦予他們力量,我幫他們瞞過了命運,我讓他們成為那玩笑一樣的奇遇販賣者。
諸神已死,空間管理者的力量源自于我,只要瞞過了命運與時間之輪,我還有什麽不敢做的呢?
只要能夠達到我的目的。
成為法則之後,我知道了很多我從前并不知道的事。
比如說,其實阿娘也可以同殷天睿有一個好的結局;比如說,其實巧兒姨并不該出現在那個世界。
我曾經并不明白,巧兒姨分明與阿娘非親非故,為什麽要這樣盡心盡力地照看阿娘和我?
然後我知道了,其實那是贖罪。
為了阿娘悲慘的命運而贖罪。
命運并非既定。它有無數的可能,而人類只能看到其中的一種。只要不将看到的命運宣之于口,那麽命運可以按照人力,走向人們所期盼的方向。
喬巧兒,也就是巧兒姨,因為意外,與一個叫做無源的空間管理者打破了空間的屏障,先後落在了這個世界。而在打破屏障的瞬間,她具備了窺視命運的力量——盡管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而後她化為術士,為人算命。
在阿娘十三歲那年,是她對阿娘說“生于情而毀于情”,也是她對殷天睿說“此為劫數,無可解脫。”
在那一刻,命運已定。
所以在後來,她才會那樣盡心盡力地照顧阿娘與我。
翻出這些陳年舊事,并非想要責怪她,而是因為從那一次空間屏障的意外,我發現了很多命運和時間之輪并不想要我發現的東西。
所以我選擇了很多奇遇販賣者,選擇了很多命運寄予厚望的靈魂。
我讓販賣者打破了空間的屏障,将這些靈魂帶往另一個世界;我讓販賣者與他們交易,在那些強大的靈魂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記。
将靈魂帶往另一個本不會有它存在的世界,會打破那個世界原本的秩序,擾亂命運的探測;在靈魂上留下特殊的印記,則會讓那些靈魂為我所用,而不是直接被命運再利用,投入下一輪回。
而我要做的事,就是瞞天過海,将這些靈魂投入時間之輪。當時間之輪碾壓過這些靈魂之時,他們所散發的強烈的“執念”,則會讓時間之輪停滞,乃至倒轉。
【過去無法改變,因為時間之輪無法倒轉。】
這是上一任法則執掌者留給我的訊息。
可是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