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故人

他覺得自己很痛,哪裏都很痛。

一個聲音對他說,你每想一次逃走,我就把你的腳踝踩碎一次;你每想一次自殺,我就再讓你好好體驗一遍從生到死是什麽滋味。

他做不到不想,所以他很痛。想要逃走是他的本能,逃走不了時想要自殺,更是他的本能。

一個冰冷的東西貼上了他的眼皮,把他從可怕的黑暗裏拖出來。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珍珠色的法爾蒂娜在他眼前閃光。

好久不見,大人。

我想念你,夫人。

可我不想念你。法爾蒂娜變成了雷蒙娜王。雷蒙娜長大以後多麽肖似她的母親,可舉止神态卻像極了他。

你知道我對你的死是什麽感想嗎?她問他。

別說了,他想對她說。但他什麽聲音都發不出來。

所以她冷笑一聲,告訴他:你活該。

她一字一頓,每個詞都錘進他的心裏。他覺得心痛和難過,因為他知道自己無法反駁。

他就是活該。怎麽着都是他活該。他被折磨也好,被刺殺也好,都是他應得的報償,命運遞給他的禮物。

你痛苦。你有什麽資格痛苦?

普爾基涅叼着一根煙鬥,正在吸煙。煙飄散出來,融進四周的藍色的霧裏,讓人有種錯覺,這裏的霧都是從她的煙鬥裏散出來的。她坐在一塊石頭上,腳邊放着一盞魔晶燈。光觸到那些煙霧,前行就艱難起來,只堪堪照亮了一小塊兒地方,但還是足夠她把俘虜任何的小動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別裝了,你醒了。”她說。

約翰于是睜開眼睛,自暴自棄似的大聲嘆了口氣。

“這會是我這輩子第二丢臉的事情。”他說。

“被一個女人挾持兩次?”她笑了一聲。

“不。被一個幻境欺騙了。”

“這也能當個事?”精靈說,“你之前沒接觸過多少魔法吧?”

“是。”

“要是你對魔法有點常識,”精靈說,“你就能知道,一個精妙的幻境魔法總能以少勝多。”

“事實上,”約翰不樂意對方看低他的知識水平,“我對幻境魔法還是有點常識的——它用虛假的幻想來對抗真實的人,恕我直言,說它難以抵抗簡直像在說:人們會被一個噩夢打敗。”

“人們常常被噩夢打敗。”精靈面頰的肌肉牽動了一下,“要是真的召喚出一個幽靈來,他們反而沒法被打動了。那些幻想,從他們自己心底産生的幻想,最為致命,因為人對自己很難撒謊。”她吸了一口煙,望向那些迷霧。霧後面有潺潺的水聲,似乎這是一塊岩石的孤島,他們被水包圍。但是霧裏有數不清的人影在徘徊。

約翰知道瓦露缇娜要做什麽。所以當他看到貝爾克走出來時,笑得還像剛剛那麽輕松。這個貝爾克和之前船上的幽靈一樣的幻影不一樣,看上去好像實體一樣。他穿着铠甲,提着長劍,腹部護甲碎了,是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痕。他的臉色看上去無比蒼白,和他将死時一模一樣。

“中古的戰甲款式,”瓦露缇娜評論說,“我越來越好奇您的真實身份了。”

“哎!您要是好奇直接問我呗。看在我被你綁着的份上,我會對你知無不言。”約翰說。

瓦露缇娜并沒有試一試他會怎麽知無不言,因為那個貝爾克已經開口了。幻境忠誠地複述着在看到這個幻影的一瞬間,這個人聯想到的一切負面訊息——

“帕雷薩,”貝爾克說,“你背棄了你的誓言。怪不得你會被博德殺掉,這是命運降下的懲罰。”

約翰不去看他,而是看着瓦露缇娜。

“你怎麽一點吃驚的樣子都沒有,”他問精靈,“我居然和你心心念念的帕雷薩大人重名哎!”

“我确實不怎麽驚訝,”瓦露缇娜說,“因為我有了更能讓我震驚的懷疑。”

“是什麽呀?”

“你和那頭龍是什麽關系?”精靈不答反問。

“誰?赫莫斯?你想對付它嗎?早說啊!實話告訴您吧,我煩它很久了,他限制了我的自由,怎麽甩都甩不掉。要是您能解決它,我真是高興極了,我願意主動幫您。”約翰告訴她。那個貝爾克的幻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赫莫斯,當年那個赫莫斯,一身游俠的打扮,面孔看上去稍稍年輕了些。他抿着嘴站在那裏,看上去很不高興的樣子,金色的眼睛裏眼瞳拉長成一道危險的豎線。龍用令人膽寒的聲音說:“我說過了,我絕對不分手。”

約翰瞟了它一眼,對瓦露缇娜說:“你看!我沒說謊吧!”

精靈和他對視了很久,直到那個赫莫斯的幻影開始消失的時候,她開口了:

“我要為您對自我精神的掌控力鼓掌了,”凡野精靈說,“沒想到您确實有扛過幻境攻擊的素質嘛。”

那個幻影一下子又凝聚成實體,變成了一個高挑的女人,用和約翰相似的嘲諷表情對約翰:“你是個失敗者,到底是怎麽樣的狂妄自大讓你覺得——你可以贏?你處處失敗,哪兒都失敗,做為什麽身份都失敗透頂。”她一邊說,一邊向約翰走過來,“可笑的是那些天真的詩人,用他們不理解的辭藻歌頌他們不理解的你——你就真覺得你不是徒有虛名了?不。才怪哩——你瞧,我禁止了一切虛假的稱頌,沒過幾年,世人就把你忘了。世人是淺薄的,但也是明智的——他們總是記不住失敗者。所以他們記住的是——我。”她來到了約翰跟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約翰。光在她的面孔上打下深深的陰影。

“他們淡忘了你,而代代相傳我的名號——翡翠女皇,雷蒙娜王。”

“雷蒙娜·阿洛韋?”瓦露缇娜在旁邊津津有味地看着他倆,“你的年紀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大啊。”

“是雷蒙娜·海澤拉姆。”約翰低聲說,“您能把這玩意兒關了嗎?”他難得用了個“您”。

瓦露缇娜抽了口煙,笑了。她看上去心情不錯,順應了約翰的請求——她把手那麽一抓,這幻影就消散了。

“奉勸你還是放下抵抗的念頭吧,”精靈說,“僞裝,撒謊,假裝合作,對我是沒有效果的。你忘了我之前做什麽的嗎?我說過——在帕雷薩·丹馬克的手下,我負責刑訊。我專門把那些人心底最深的秘密挖掘出來。不過,我現在也沒有刑訊你的必要,我其實更想和你輕松自在地聊一聊打發時間。”

“你可以和你的那兩位好同夥打發時間。”

“他們已經不在這裏了。”

“……”

“所以還是我們一起随便聊聊吧——約翰,你是怎麽活這麽久的?你這一千多年都在哪兒度過的?”

“要是你願意把捆我的繩子放松快些,我也很樂意和你随便聊聊。”

“沒必要。你不覺得,等你的夥伴們過來救你時,讓他們親手幫你松綁,這場景不是更感人嗎?”

“我沒有‘夥伴們’。你想用我當誘餌?我得說你打錯了算盤,那群精靈可不會過來,你只會惹來一個很麻煩的東西……”

“也許是惹來一位故人也說不定。”精靈說。

“‘我恭迎你到來,丹馬克。’”雪梨複述船外的刻字,“丹馬克?不會是我想的那個丹馬克吧?”

“管她說的是哪個丹馬克,”翠斯塔說,“她已經是個死的了。”

“普爾基涅該怎麽處置輪不上黑淵置喙。”淡綠色頭發的那位在旁邊冷冰冰地說。她和翠斯塔互瞪起來。

艾蒙提斯跨進她們之間,阻斷她們的眼神戰争。

“在控制住他們前,談怎麽處置還為時尚早,”他說,“我們先回到正題,這個丹馬克——”

“帕雷薩·丹馬克,”那兩個淡紅色頭發精靈中的一位打斷了他,開始用精靈語,“普爾基涅也許認為,帕雷薩·丹馬克活着,而且被我們找到了。她不知道黑淵這位閣下的身份,或許以為,我們方向感這麽好是因為她和帕雷薩·丹馬克的那個主仆契約遺跡。”他語速飛快,讓旁邊精靈語只是半吊子的翠斯塔和雪梨有點不快。

“我贊同格勞切森斯。”另一位淡紅色頭發的精靈說,也是用精靈語,“她為丹馬克發瘋有一兩百年了,幻想他還活着合情合理。”

“我也贊同,”淡金色的那位說,“但她這麽大張旗鼓地刻字,不排除特意引誘的意味。”

“我同意弗裏特萊瑞爾,”淡綠說,“他們很可能守在那裏準備魚死網破。”

他們的領隊還沒有表态。但接下來插入談話的卻是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赫莫斯。

“他們沒有能力魚死網破,”他的精靈語标準得讓人吃驚,“有我們在,任何反抗都不足為懼。另外,工作時間請用通用語。”

他最後幾個詞說得很清晰。雪梨頓時笑得如沐春風。

“您的精靈語說得真優美,閣下。”精靈領隊艾蒙提斯對赫莫斯說,“不過,恕我直言,您對你們的力量太自負了——”

“我們打碎幻境核心的時候,你們正在——”雪梨不無嘲諷的說。

“別這麽關心我們,”淡綠刻薄地說,“普爾基涅在你們眼皮底下擄走了你們長老的情人——”

“請不要吵架好嗎,”艾蒙提斯竭力壓過兩個人的聲音,“普緒拉瑞亞,”他警告性地看了眼淡綠,又看向雪梨,“處刑者小姐?”

她們不再說話了。只有雨在風中飄。

“等到的時候,”赫莫斯突然說,好像完全沒聽見剛才雪梨和精靈的針鋒相對,“你們在這裏等着,我一個人上去。”他看向處刑者,他的眼神讓對方把反駁的話吞了回去。

赫莫斯的身影消失了。雪梨也跟着消失了。

剩餘的幾個精靈靜默了一會兒,開始往船艙走。淡綠色頭發的精靈走過翠斯塔時,笑了一聲。

“你是怎麽忍受它們的獨裁?”

“普緒拉瑞亞!”艾蒙提斯非常嚴肅地說,“你再不收斂,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這次社會實踐會不及格。”

“那不由你說了算,”普緒拉瑞亞頭也不回地說,“我們不打擾你和你失散多年的妹妹敘舊了。好好加油,艾蒙提斯。”

他們頭頂響起了一聲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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