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月光如紗
赫莫斯坐在這個被打造得十分溫暖舒适的石室裏,那把鋪着軟墊的椅子上。他裹着一件素色的長袍,銀白色的頭發披在肩頭,英俊的面孔透出健康的血色,神态安然而優雅。
但他像石像一樣一動不動坐在那裏,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這未免就有點詭異了。
他聽到他們回來的響動,這才變換了一下坐姿。他開始眨眼。
他的聽力下降了很多,他們走到山崖下時,赫莫斯才能聽清帕雷薩在和龍王聊什麽。
“他真的胖成了一個球了嗎?”
“是的,我的同伴甚至懷疑他到底當沒當過騎士——騎士的修行不是終身的嗎?”
“哈哈哈哈,我真的有點難以想象。拉德利很能吃,不過他也很自律——唉。”
“他自暴自棄了……不過這也無傷大雅,雷蒙娜後來讓他當了海勒堡的伯爵,他活了很久。”
“那倒是不錯……”談話戛然而止。帕雷薩站在洞口,看上去像去水裏泡了好一會兒。他吃驚地看着赫莫斯,就像一個人看見他面前出現了一個龍卷風一樣。他看上去不像是生氣的樣子——這讓赫莫斯松了口氣——但也沒有高興的樣子——這又讓他的心沉了下去。也許帕雷薩看上去沒有流露出什麽厭惡只是表面上裝裝樣子,畢竟龍王在旁邊呢。
龍王——第十三——相比之下比他倆态度自然多了。她看到赫莫斯,高興地打了個招呼:“第七。”
她走進來,手裏提着一個皮口袋。她把裏面的東西倒進角落裏的一個有水的盆裏,是一些海鮮,接着招出一口鍋。她用魔法清理食材,便捷而高效。
帕雷薩終于回過神了。他含糊地和赫莫斯打了個招呼,走進來,去生火。他沒看赫莫斯,但似乎也沒專注于他所做的事情。
湯煮上了。
帕雷薩盯着鍋發呆,龍王拍拍帕雷薩的肩,像在交流一個無言的訊息。這種親昵和默契,雖然早就有這種準備,第十三能輕松贏得帕雷薩的友誼,真的目睹這一切,赫莫斯還是覺得很不爽。
因為他就做不到——這才幾天——他就做不到——第十三贏得了帕雷薩的信賴——他就做不到——第十三是白塔法師的弟子,白塔法師是帕雷薩的密友——他就做不到——當年樹下的男孩兒充滿敵意地看着他,卻被白塔法師安撫下所有豎起的尖刺——他就做不到——第十三可以拍拍帕雷薩的肩,無言地傳達支持和鼓勵——他就做不到——
白塔法師說:我給了帕雷薩友誼和支持。接着他問他:你給了他什麽呢?
給了他愛情。
以及伴随着愛情的輕蔑,羞辱,孤獨,痛苦,折磨。
龍王看向赫莫斯。
“我會監控你的魔力。”她說。
“我會控制好它們。”赫莫斯回答。
她離開了。
赫莫斯站起來,把椅子拖到帕雷薩身邊。記憶裏的白塔法師還在有條不紊地述說着:他為之而死的東西,你嗤之以鼻,你居然還愛得下去,還愛了這麽多年。
我真佩服你們龍。
他坐下了。
他心情灰暗地等帕雷薩開口,不管是直接一頓痛罵還是溫和一點的冷嘲熱諷。
“聽着,”他聽見帕雷薩說,“這說起來挺好笑——咳咳,我是說,尴尬——我一開始是很生氣,但我早就不生氣了,你妹說的對,你不喜歡我看你狼狽地模樣,那就別看呗,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但是,雪梨小姐好像覺得你的反應挺有意思的,所以……我也說過請她別這樣逗你,不過她好像覺得這樣挺好玩的……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為了我不好好養傷,那你還是好好去養傷吧,因為你擔心的情況并不存在……當然,我并沒有不想見到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
他被赫莫斯勾過下巴,龍用一個吻堵住了他接下來的話。赫莫斯快樂地吻他的戀人,那些不愉快的情緒都被抛之腦後。按理說他現在應該出去把阿芙拉揍一頓,不過他沒有,帕雷薩抱着他,他提不起勁去想別的事。
“湯還在……幫我把火熄了……”他們躺到地上時,帕雷薩對赫莫斯說。
龍王沿着海灘慢慢走着,夕陽的餘晖照在沙灘上,令她想起她也曾經在這樣一個橘紅色的晚霞下,在海岸邊教一位大海的女兒唱歌。
“在如紗的月光下,我們相會——”
她忍不住唱出來。她教會了人魚一支歌,人魚教會了她如何歌唱,但她永遠也學不出那位人魚之女那樣優美的歌聲。
“海浪送來美人魚的祝福——”
阿芙拉從沙子裏冒出來,仰頭看着她。
龍王停頓了一下,選擇把這首歌謠唱完。
“你細足下的白沙,每一粒都在述說——
我對你的愛慕與依戀——”
她唱完了,太陽已經與海平線相交,正在下沉。
“我竟然沒聽過這首歌謠。”阿芙拉說。
“流行于你出生之前。”龍王回答。
“您和帕雷薩先生那個時代嗎?”
“是的。”
阿芙拉笑了。
“您最近和帕雷薩先生天天都在追憶過去呢。我真擔心,要是你們倆看對眼了,我爹可怎麽辦啊!”
“事情總會有解決辦法,”龍王一點感覺自己被冒犯的跡象都沒有,很認真地回答,“該怎麽辦,就怎麽辦。不過小克裏斯塔爾說,我們兄弟幾個挑選戀人的口味都大相徑庭,所以你不用再擔心了。”
阿芙拉看起來像是被噎到,很不甘心地哼哼了幾聲。
“你可以先從沙子裏爬出來了,”龍王又說,“他一時半會兒沒空過來找你麻煩。”
阿芙拉過了一小會兒,如龍王所言從她藏身之處出來了。
她對不遠處帕雷薩臨時住的岩洞做了個鬼臉。
“如果不是純血龍沒有性欲,”她說,“他真該當個尋歡之龍,而不是寒冰之龍。”
龍王笑了,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問阿芙拉:“你打算休假嗎?”
“休假了能做什麽?”阿芙拉反問,“在以前,遇到翠絲塔之前,我不工作的時候都是去勾搭妹子談戀愛。啊!也許再去談一場戀愛也不錯。我守在翠絲塔身邊太久了,她肯定以為我已經習慣忠貞到對別人喪失發情的能力。太可笑了!太天真了!我這就去讓她大吃一驚!”她帶着冷笑,憤懑,不屑絮絮叨叨說了好一大堆話,但是半點行動的意思都沒有。
一陣沉默後,阿芙拉又說:“我後悔締結契約了。要是我當時沒有共享我的生命,翠絲塔現在已經是我玫瑰色的回憶了,永遠不褪色,永遠不變質。”
“也永遠不會再更新。永遠停滞了,凝固了,沒了。”龍王說。
“延綿不斷的東西又有什麽好呢?他——”她伸出手臂,纖纖素指指向那個岩洞,“作為一個例證還不夠我警戒嗎?”
“太過警戒會失去很多樂趣。”龍王說,“事情遠遠沒到需要警戒的糟糕地步。”
“‘這頭龍毀于他的愛情。多麽愚蠢可笑,貴為真龍,卻留戀着令他痛苦的愛。’”阿芙拉喃喃說出伊多爾克對她說過的評語。
那時的思緒自然而然滑進腦海。好委屈,好難過。愛很愚蠢可笑嗎?明智地活在世上不應該愛嗎?可是我就很愛你啊,父親。我想要永遠愛你啊,父親。我也很愚蠢可笑嗎,父親?
她不敢把這些話告訴他。所以她永遠也沒有機會告訴他了。
晚風刮過,阿芙拉突然打了個寒戰。
“可是,”她聽見龍王用她那慣有的不緊不慢的語調開口了,“為什麽不是正好相反呢?他是被愛拯救的,差點把他毀掉的是他自己的傲慢和自負。”
太陽完全落下去了,星星在紫色的天幕上開始顯露它們的光亮,檸檬色的浪花拍打沙灘。
“如果你想念翠絲塔了,”龍王最後建議說,“可以給她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