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想你

在那之後,明臺就在軍校生活了下來。白天跑步、練槍、格鬥,晚上還要接受老師給他的特殊訓練——僞裝練習。

回宿舍時每每都累得快要趴下,但是洗完澡躺在床上時,還是得咬咬牙強撐着,拿過床頭的密碼書繼續翻看。

他相信,所有的努力終将有所回報。

就像這萬千人付出生命的血色抗戰,終将迎來熹微晨光,迎來最終勝利。

如此時間流逝的,不知不覺竟已有三月過去,期間,有人來營救過他,卻被他拒絕了回去。自然,他并不知道救他之人的幕後是大哥。

這三月裏,他每星期都有給家裏寄明信片過,正面都是香港的優美風光,反面不過是些零碎話語。

“大姐,我到港大報道了,老師和學生待我都挺好。你可別再生氣了啊!”

“大姐,今天港大難得放一天假,學生們卻全都去大街上抗日□□了。不過你放心,我沒去。雖然……我是真的想去,想去□□,想去轟轟烈烈地鬧一場。可說到底,我還是不想讓你擔心。後來意料之中的,不到三個時辰那些學生就全被抓了起來,關進了警署裏。他們其實早就知道結果的,但就算知道,他們還是這樣做了。大姐,明知是死仍一意孤行,明知結局慘烈仍飛蛾撲火,是不是很傻?我也覺得傻。可是,他們是戰士啊,是這個中國的戰士啊!……

戰士總歸,是要有些傻的。

那天下午落着冷雨,我湮沒在人群裏,看着港大的老師們齊齊在警署前跪下,低下頭求治安隊長放了不知法紀的學生們。那可都是平日吹胡子瞪眼的老學究啊,是挺着脊梁骨從沒有彎下來低聲下氣求過人的老師啊!可現在,他們全都淋着雨跪在泥水裏,平日整潔的西裝也都泛皺泛濕。大姐,我真的難過,光看着,心裏就疼,疼得厲害……寫着寫着就落淚了,弄髒了這張明信片,大姐,對不起啊。

這回就先寫這麽多吧,我要趕去上課了。算起來,那些在混亂中被射殺的同學,今天剛好是頭七啊……可是大姐,我總覺得,他們的魂,回不來了。”

“阿誠哥,好想你以前給我買的黑莓蛋糕啊。港大的夥食很糟糕,不過,老師總是會給我偷偷開小竈。等我回來了,你記得再帶我去買一回啊!這回我不會讓你一個人排隊了,咱倆一起排!怎麽樣,我夠義氣吧?”

“大哥,算算我們有四五年沒見面了吧?到時候見面了,我的身高準會吓死你嘿嘿!現在我長大了,你可不能再動不動就伸手打我了啊!還有啊大哥,當初我偷偷跑去讀密碼學的事情,你是不是老早就發現了?……不管是不是,你放心,我再也不會讓你們擔心了。這裏的老師教得很棒,我也受益匪淺,想來回家後,‘明臺’已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男子漢,而不是什麽都需要人照料的明家小少爺了。大哥,你看,我說過要趕上你的,現在,我就快做到了。你,欣不欣慰?”

“阿誠哥,藝術課的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一項課餘作業,讓我們去畫海濱風光。當年你教我的畫畫技巧派上用場了哎!這次作業評分,我拿了年級第三。等我回來了,你記得再教我把那幅沒畫完的油畫畫完啊!記得,還要再像小時候一樣,陪我聊一整夜的話……”

“大哥,香港這邊又下雨了,上海那邊怎樣?……這幾天在雨中跑步,沒想到發燒了,老師給了我一天假期,讓我盡快恢複過來。大哥……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想你。下雨的時候,也好想你。你是不是覺得我燒迷糊了?那就當我燒傻了吧。這樣,我就可以把好多不敢說的話說出來了。大哥,我們有五年沒見了啊!我是真的,真的,好想見你,想得發瘋。我還想見大姐,見阿誠哥,見阿香姐,還想見好多人。大哥,男子漢是不能軟弱的,可是我好想家,我好想回去……我去過柏林,去過慕尼黑,也去過巴黎(有次我偷偷去找你,可是你去尼斯出差了,沒能見着),可對我來說,還是上海最漂亮,最讓人安心。這輩子,如果要死,我也希望死在那兒,死在你們身邊。

大哥,我們這的雨剛剛又大了些,就像在慕尼黑那會兒,下的滾滾雷雨。你那邊,有沒有聽到下雨的聲音啊?如果聽到了,記得,那就是我在說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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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來暑往,自春徂秋的,明臺在每日的訓練中早已忘記了時間,只靠着母親的懷表,還有每周一次的寫信,來安慰自己疲憊的心房。

大哥送他的那把毛瑟槍他不敢輕易拿出來,在離開柏林時就藏在箱底的暗格裏,也虧得如此,老師他們才沒能查出來。

這天,他練槍時發發十環,恰巧路過的王天風看見了,微微點頭,“不錯,有進步。”

這幾個月下來,雖然表面上二人還是争吵不斷的,但明臺也知道老師是為他好,是為了民族大義好,再加上那人也的确有手段,有值得讓他敬畏的地方,所以他心裏面早已把王天風當做了自己真正的老師。

“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是誰的徒弟?”明臺得了誇獎,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笑意。

王天風見他如此,走上前拍了下他的頭,“就知道得意忘形,忘了這幾個月晚上我是怎麽訓練你的了?”雖是責備,卻也帶着難以察覺的寵溺。

明臺朝他吐了下舌頭,一點都沒有尊師敬長的意思。

郭騎雲一看如此,氣不打一處來,“教官,他浪費子彈!”都已經發發十環了還練毛個練?

“沒事,他想練就讓他練去。”王天風頓了頓,“以後明臺用子彈,不受限制。”

“操!”郭騎雲向來與明臺不合,這會兒暴脾氣一沖上來,不由得說出了髒話,被王天風狠狠一瞪後又畏縮着低下頭去,不敢多說什麽。這他娘的差別也太大了些吧?!

明臺在二人走後,揚起嘴角笑了笑。似是這幾月的機械生活,沒有在他身上落下半分麻木傷痕。

下午,王天風坐在門前階梯上,剝着橘子。

“生死搭檔?”明臺瞪大雙眼,而後整個人都像被點燃般從地上跳起來,眸裏的神采耀眼得不可方物,“我怎麽不知道有這麽好的事呢?哎哎哎老師,我的生死搭檔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太醜的我可不要啊!”

“放心,不醜。”王天風咂咂嘴,又拿了個橘子,順帶幫明臺剝了個。

“那男的女的?”

明臺看着王天風,眼裏那點希冀的小心思一覽無餘。

這個孩子啊,從來不會對自己加以掩飾。這該怎麽當個僞裝者?……王天風望着他,眼裏浮浮沉沉的,可嘴裏還是繼續說了下去,“女的,你放心。”

“太好了!老師,還是你對我夠義氣!”明臺壓抑住自己的激動,緊緊抱了王天風幾下。

“別開心的太早……”王天風看着青年,神情嚴肅,“你的搭檔,可不是那麽好相處的人。”

事實證明,王天風是對的。

于曼麗,也就是明臺的新搭檔,比軍校裏那些個男人還要厲害幾分。明明臉蛋清秀得很,雙眼也如飛燕般烏漆靈動,可偏偏,臉上總是帶着副冷若冰霜的神情,于無形之中拒人于千裏之外。明臺起先還嘗試跟她搭過幾次話,可人家小姑娘壓根就不理他。沒辦法喽,只能慢慢來了。

訓練營的舞會上,明臺成功地打敗了一向在打鬥中從未輸過的于曼麗,成了生死搭檔的組長。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于曼麗開始對他稍微好了點,不像以前那般冷淡,這讓明臺暗喜。

一天,王天風的辦公室裏。

“老師,這是我拟定的,生死搭檔學習計劃表。”明臺站得筆直,向王天風呈上了文件。

“你的學習計劃,是由學校來決定的,而不是你自己所能決定的。”王天風起身倒了杯茶。

“可是特殊人才該有特殊待遇!”明臺不滿。

“你覺得,你很特殊?”

“不是我,是于曼麗!于曼麗是一個女孩子,資質一流,可她總是很憂郁,很不開心。作為她的搭檔,我希望能夠改變她的狀态,讓她變得快樂。”軍人挺拔的身姿下卻是胡鬧的話語。

王天風倒茶的動作頓了頓,而後拿着茶杯走到他面前,“哦,那你說說,你的新計劃是什麽?”

“其實很簡單,只要老師一句話。”

“好,你說吧。”王天風喝了一口茶。

“老師,我要請一個星期的假!”

“一個星期?幹什麽去?”王天風停下打電話的動作,擡起頭微微詫異地看着他。這小子大半年來從沒喊過苦喊過累的,這會兒又怎麽回事?

“我想帶于曼麗,去維也納。”明臺耿直地說出心中所想,似是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

“噗!——”王天風口中的那口茶就這樣直直噴了出來,灑得明臺一身。“咳咳……”他反應過來,蓋上茶蓋,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你剛剛說,要帶她去哪兒?”

“維也納!”明臺的背挺得更直,“我就帶她去一個星期,錢的事你不用擔心,準假就行!”

“你……你,你為什麽,要帶她去維也納?”王天風的聲音有些沉,面色上卻看不出來,明臺也就微笑着回答了下去,“去度假!我覺得帶她去維也納度假,能促進我們的友誼,增加我們的信任,利于今後更好開展工作。”

“哦……所以你,你就打算帶她去維也納。”王天風走來走去的,似是心緒起伏波動很大,嘴角的笑意也一點點冷卻下來,偏偏明臺還沒發現。“那你,為什麽不去巴黎呢?”

明臺見老師有批準的希望,眼睛一亮,“法國氣候太陰冷了,不太适宜。而且我們家在維也納郊外有一棟別墅,從經濟的角度考慮,我也覺得去維也納比較劃算。”

……

“夠了!”原本還“平靜”的王天風一下子怒氣爆發,把手裏的文件往他臉上甩,“夠了!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啊?!這裏不是燈紅酒綠的百樂門,也不是任你來去自由的跑馬場,這裏是軍校!去維也納……”王天風指着明臺的鼻子破口大罵,“我看你像維也納!!”

“我像囚犯!”

“你是軍人”

王天風簡直要被明臺氣瘋了,這小子究竟有沒有一點自知之明?

“你給我滾出去!現在!立刻!馬上!回去給我反省!交上來三千字的檢讨書!”王天風顫抖着指着門口嘶聲大喊,明臺抿着嘴,彎下腰從地上撿起那份文件就沒骨氣地往外跑。

即使看不見那小子的背影了,屋裏的人仍被氣得兩眼發黑。

維也納?……他還沒去過呢!

夜裏。

上海的明公館中。

“喂?”明樓提起了電話筒,聲音慵慵懶懶的,似是從睡夢中被吵醒。

“明長官,別來無恙,可還好?”自上回明樓解救明臺的計劃失敗後,明樓就掐斷了湖南軍校那邊的通訊,以威吓王天風他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直到前幾個月,他才放松了限制,恢複了兩邊的通訊。

“本來還不錯。可被你這麽一打擾,就覺得不太好了。”明樓微微笑着,握着電話的手一點點地變緊。

王天風找他,無非會有兩事,要麽與明臺有關,要麽與計劃有關。無論何者,都讓人覺得不安。

“倒也沒什麽事想打擾你。”王天風聲音拖長,卻像是帶着冰碴冷意,“不過明長官……你可真是教導無方啊。明臺今天來找我,說他有一個生死搭檔學習計劃表。你猜怎麽一回事?呵,那小兔崽子,想帶他的搭檔去維也納度假!”

明樓嘴角的笑意凝固在臉上,聲音霎時低沉下來,“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你的好弟弟,明家的小少爺,想帶他的生死搭檔去維也納度假!”王天風重複了一遍,似乎說着說着又來氣了,不由得低低罵了句,“他奶奶的,連我都沒去過維也納……”

“……”電話這頭,明樓靜默了。良久後,他才不冷不熱地開口,“明臺那搭檔……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是我的事,你可管不着。”王天風聽出他的意思,不由暗暗恐吓。

“你不告訴我,我也早晚查得到。”

“……明天我就把她的資料傳給你。”王天風沉默很久後終于退了一步,而後又頓了頓,“生死搭檔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弟弟既然已經踏上了這條路,就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樣,順順利利地成家立業,平安快樂地過完一生。”

“我知道。”明樓握着電話筒的手已浸出了汗液,聲音低沉得與窗外的暗色融為一體。

早在當初,明臺讀了密碼學他卻沒阻止,王天風劫下明臺他卻沒能救出時,那孩子的命運,就已決定了。

就像他一樣——他的命運,也早就被這個國家給拴緊了。

他是早就有覺悟的。為此,他放棄了曼春,放棄了光鮮亮麗的形象,放棄了心安無慮的一生,在污泥暗渠裏當着被人唾罵的蠕蟲,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失敗,會被背叛,會被刺殺,再也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

可是明臺……明樓閉了閉眼,而後緩緩睜開,“如果明臺喜歡那個女孩子,就讓他帶她去吧。”

“呵,你舍得?”王天風銳利的聲音穿過話筒,直達人心。

“舍不得又怎樣,舍得又怎樣?”明樓鎮定心神地回答他,“說到底,明臺也只是我的一個弟弟。”再也無法是,其他。

王天風在電話那頭又嗤笑他了一陣,而後終于挂斷了電話。

明樓躺回床上,不知為何,再也無法入睡。

和明臺也有四五年沒見了,雖然時不時地會有通信往來,那人的一舉一動也皆在自己掌握之中,但終歸……已經許久不見。

明樓摸上自己的左胸,微微苦笑,“都三十多的人了,怎麽還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什麽都放不下?”

當初與曼春愛得天崩地坼時,他也想過把家業把責任把一切都放下,帶着她去國外,兩人安安靜靜地過完簡單而又幸福的一生。

可後來,汪芙蕖把他父母殺了,家業差點搞廢了,血海深仇,國家大義,硬生生把他和汪曼春隔了開來,隔在天涯兩端。就算現在還有難以割舍的舊情,但也早已恢複不到曾經。

沒想到,而今的他,還會像年輕時一樣,重新體會到這種讓人發狂發瘋讓人想要不顧一切的感覺。

“維也納啊……”

若能順利活到抗戰結束那一天,真希望帶小家夥兩人一起去……

夢裏夢外,下起了瓢潑夜雨,每一聲都在說着,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開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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