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唐老鴨
月底,珂冬接到了師門小聚的微信消息,聚會地點就在林教授家。
林教授一直和他的愛人住在教職工宿舍,哪怕後來兒子給他們在市區買了一套大房子,老兩口也沒有挪窩。
昨夜下了一場雨,地上滿是濕漉漉的銀杏樹葉。珂冬一大早拎着一小袋水果,沿着校園的林蔭道往教職工宿舍走去。
經過科研樓時,她聽到了一陣氣急敗壞的怒吼。她朝那邊看去,意外地看見了薛副院長和嚴川。
薛啓山站在臺階上,一把将整疊厚厚的文件當頭打在了嚴川臉上。
“兩天時間你就給我拿出這樣的東西?後天就到截稿日期了,你說怎麽辦?!”
嚴川垂着頭,臉漲得通紅:“我再重做一份。”
“如果重做的還是這種垃圾,你就不要來見我了!”
嚴川一言不發,任薛啓山數落。薛啓山說了好一會,忽然電話進來了,他接起手機:“喂,楊書記啊。好的好的,您放心……”
大約是重要的事情,薛啓山瞪了嚴川一眼,提着公文包急匆匆地走了。
嚴川在原地站了好一會,這才蹲下身去撿地上的文件。文件如天女散花,撒了一地,有大半完全泡在了水窪裏,髒得不能看了。
珂冬正要走過去,卻見傅茵從另一邊的小道上沖了過去,二話不說也蹲了下去撿起了散落的文件。
珂冬立刻定住了腳步。
“你放着吧,這些我不要了。”嚴川皺着眉說。
傅茵擡頭:“這都是你通宵做出來的,為什麽不要?薛啓山要發論文憑什麽讓你寫?你碩士研究的東西根本和這個完全不一樣,換其他人能在兩天時間裏整出這些數據和模型嗎?”
“你不要管了。”傅茵恨恨,“讓他自己寫啊,課不自己上,論文也不自己寫,他成天還忙成這樣,都幹什麽去了?”
“傅茵。”嚴川肅道,“你瞎說什麽。”
“我瞎說嗎?”傅茵反而提高了嗓子。
嚴川一把撈起泡黃了的文件,轉身扔進了科研樓前的垃圾桶。
“嚴川!”
嚴川沒有多話,扭頭就走。傅茵跺了跺腳,也追了上去。
珂冬站在林蔭道的拐角盡頭,冷不丁就和一臉鐵青的嚴川撞個正着。
那一瞬間,嚴川的神色有些微妙。
“珂冬?”傅茵也看到了珂冬,“你怎麽在這?”
珂冬下意識拽了拽手中的袋子:“路過。”
嚴川瞥了眼珂冬手裏提着的水果,很快就明白了它們的用途:“今天師門聚會?”
珂冬點頭。
緊接着是一陣沉默。
“代我向林老問好。”嚴川說。
“好。”
嚴川和傅茵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林蔭道。珂冬在原地站了一會,拎着水果繼續往教職工宿舍走去。
也許是無意間見着了嚴川和薛教授那一幕,她的心情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郁。
抵達教職工宿舍二號樓時,她依舊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一陣斷斷續續的鋼琴音把她飄飛的神思拉了回來。
那是一首歡快的童謠,《老麥克唐納》。珂冬記得小時候她很喜歡唐老鴨,連帶着也喜歡這首迪士尼的小曲子。
怎麽唱來着?
——老麥克唐納有一家農場,咿呀咿呀喲~
珂冬覓着琴音往樓梯上走,走過了林教授的門牌,來到了頂層的一間房門前。琴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老房子的頂層附帶了一塊小花圃,花圃裏種滿了秋菊、苦艾、薄荷以及一些珂冬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窗臺上還垂挂着幾盆小巧的吊蘭,看得出主人把它們養得很好。
房門沒有關,只在外頭豎了個防蚊蟲的綠紗門。珂冬透過紗布的小格子往裏看。
大廳裏擺着一架老得掉了漆的立式鋼琴。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爺爺坐在鋼琴後頭,眯着眼敲着鍵盤,嘴裏還輕聲哼哼着:老麥克唐納有一家農場,咿呀咿呀喲~農場裏有只貓,在那兒叫,到處都是喵喵叫……
珂冬恍惚間真的聽到了一聲貓叫。她定睛一看,原來老人的膝蓋上正團着一只毛色斑駁的小灰貓。
老人擡頭看到了門外的珂冬,遂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呀,來客人了啊。”
“飯飯,快去開門。”他對膝蓋上的小貓說。
毛絨絨的貓兒從他的膝蓋跳了下去,過來撓着紗門。
“進來進來。”老人笑眯眯地對珂冬招手,“紗門一推就開了。”
珂冬推開紗門走了進去:“老師好。”雖然她不認識這位老人,但這棟樓裏住的都是老教授,叫一聲老師總沒錯。
“你是陳禮祚的女兒吧?”老人忽然說。
珂冬小小吃了一驚:“咦,您認識我爸爸?”
老人哈哈笑了起來:“他本科的時候是我的學生,很優秀的苗子。年前他還來看過我,你倆長得就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老師好,我是陳珂冬。”珂冬說着又拿出袋子裏的小金桔放到鋼琴頂上,“老師吃桔子。”
老人一副皺着眉頭的模樣:“這個是樓下老林喜歡吃的吧,就他喜歡吃這種酸得倒牙的東西。”
“誰在背後說我吶?”
珂冬轉頭,就見林教授推開紗門走了進來:“我學生買給我吃的桔子,分你一個,不能再多了。”說罷把鋼琴頂上剩下的小桔子收進了懷裏。
“老劉,這個小娃娃就是我新收的碩士,陳珂冬。”林修齊說,“珂冬,這是生科的劉甫民教授。”
珂冬連忙站直了:“劉教授好。”原來這位老先生就是将要帶着他們項目的劉教授啊。
劉甫民笑得慈眉善目:“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看,她和禮祚長得多像。”
兩個老人都笑了起來。
“今天秋英煮了一桌好菜,孩子們也差不多都來了。走,一起去我屋。”林修齊說,“秋英特別囑咐我,沒把你帶下來,不準我進門吃飯。”
劉甫民犯難:“這可怎麽辦?我今天的曲子還沒學會啊。”
“就你那唐老鴨?學了得有兩個月了吧,還沒學會?”
“诶,當着學生的面怎麽揭我短呢?”
林教授到底是圓滿完成了妻子交待的任務,領着劉教授和珂冬一起進了門。
一桌子的師兄開始起哄:“還是小師妹面子大,我們來了好幾回,都沒能見到劉老。小師妹一來,劉老也來了。”
衆人都笑起來。
劉甫民笑着擺手:“你們這一群猴兒,鬧你們林教授就夠了,可放過我。”
說罷頭疼地沖珂冬招手:“珂冬,你坐我邊兒上,看着他們我腦仁兒疼。”
珂冬聽話地搬着凳子跑了過去。衆人又是一陣笑。
大師兄趕緊給珂冬挪了個空:“小心啊。”一把接過珂冬手裏的凳子。
一頓飯其樂融融,師兄弟幾個也不鬧兩位老教授了,轉而打趣珂冬。你一言我一語,活像逗小貓。珂冬天生性子比旁人木讷幾分,每個問題都回答得一板一眼。
連劉甫民聽着都忍俊不禁:“當年我也收個女娃娃該多好,這麽乖的,當閨女養。”
珂冬見幾個師兄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雖不明所以,耳根卻先紅了。
聚餐一直到了午時一點才結束,劉甫民先回去了。珂冬從師兄們的交談中得知,劉老身體不大好,很多年沒有帶學生了,偏老人家又是院裏前沿學科的權威,離不得崗。
師兄妹幾人離開了教職工宿舍,一起沿着林蔭道往校區裏走。
大師兄酒喝得多了,不免多嘴了一句:“如果這些老一輩骨幹退了,真不知道現在這批人裏有幾個能撐得起大局。”
珂冬踩着地上濕漉漉的銀杏葉,驀地想起了今晨在科研樓前暴跳如雷的薛啓山。
“會有的。”她忽然道,“會有像他們一樣的人來繼任。”
大師兄看着她認真的小模樣,笑了:“小師妹真是可愛啊。”
其餘幾位師兄也笑了。
會有嗎?
會有的。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