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精修】小手(1)

平安無事地進入了五月。

詹羽工作上了軌道之後,閑暇的時間有時會多出來。陳小禾的消失他一開始十分吃驚,在葉寒跟他解釋過陳小禾還可投胎再轉世之後,他很快接受了這個結果。他偶爾會帶着明顯的困惑表情問方易“你怎麽和以前感覺不一樣了”,但很快就把這個疑問抛到腦後,和葉寒湊在一起研究拳腳功夫。方易沒辦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只希望詹羽不要時不時詢問。

方易和葉寒基本上把這個附近的惡靈都清剿了。狗牙上大約出現了二十多條紅線,眼看任務完成在即,葉寒每天都動力十足。

這天方易獨自去醫院複檢,回來的時候拐上另一條路,想買半只燒鵝回去犒勞某位肉食動物。提着燒鵝和醬料一路晃蕩,走上橋的時候他胸懷頓時壯闊,四顧天地,心情大好。

猝然撞入視線範圍的一片紅色讓方易吓了一跳。

在橋的另一頭,有棟樓房上趴着一個紅色的人形。

那人形頭朝下腳朝上,牢牢貼在那樓的外牆上,一動不動,渾身血一樣腥紅。它的腦袋搭在一扇窗戶外,看似正在窺看房中的動靜。

那絕對不是正常的東西,至少它比正常的人要大上兩倍。

因為太遠了,系統沒有給出任何提示。方易明明站在明亮的日光下,卻忍不住發抖。他不知道那個人形是什麽,但它太詭異,絕不會是好東西。

更令他無法釋懷的是,那棟樓房所在的小區叫禦景灣,他前天和葉寒在那裏明明剿滅了兩個兇悍的惡靈,那一處應該已經幹淨了。

他加快腳步跑回家。

“你去哪裏?”回到家裏的方易看到葉寒背着他的挎包正在門口換鞋。

“換手套。”葉寒回答。

他的手套用了太久,除了氣味濃烈之外還出現不少破損的地方。陳小禾身上傷口中長出的堅硬銳刺就将手套劃破了兩道痕。葉寒說完抽抽鼻子 ,擡頭看到方易手裏拎着的燒鵝,眼睛頓時發亮。

方易跟他說了那個人形的事情。葉寒掏出自己手套翻了幾下,确定沒辦法繼續使用,叮囑方易近期不要随便接近禦景灣小區,甚至要減少出門。只要惡靈沒有跟着方易回來,方易至少是安全的。

“但那個房子裏的人不安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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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管得了那麽多人?”葉寒放好手套,朝方易伸出手。

方易莫名其妙,伸出手和他握了握。

葉寒:“……我是讓你把這個給我。”他把方易手裏提着的燒鵝拿了過來。

方易:“放下,這是我和廢柴的晚餐。”

葉寒不信:“廢柴跟着蝦餃跑了。你自從祝正義那件事情之後就不太能吃肉,騙我,嗯?”

“……你拿走吧。”方易抓抓鼻子。他本來買回來就是給葉寒的,只是那家的燒鵝很有名,他今晚很想自我挑戰一下,吃掉幾塊。

葉寒提着燒鵝走了。方易在家裏轉了幾圈,翻出前些日子從地攤裏買回來的《居家靈符300例》,拿黃紙畫了幾張貼在門窗上。門窗上已經貼着的舊符也是他畫的,畫的時候遭到了葉寒的無情嘲笑。

葉寒在的時候他覺得這些有沒有都無所謂。但現在廢柴出去浪,葉寒也離開了,只有這些自己都看不懂的符紙能給他稀薄的安全感。

方易站在窗臺上貼符紙的時候看到窗外明晃晃的太陽,心裏發虛。

自從醒來之後,他不止一次明白何謂“孤獨”。

方易依舊活着,但他用着別人的身份,盡力維持着另一個人的印象。家人、同事、朋友,錢,社會關系,都是另一個方易的。他曾想過回去找自己的老師同學,但又因為自己現在身上系着的這個玩意而打消了念頭。葉寒不願意四處奔波,他沒有任何身份證件,出門時總是不方便。“去那麽遠就為了見老師同學?你不是一直在本市讀書嗎?”看過他畢業證書的葉寒問他。這個問題他無法做出合理的回答。

老師同學認識的是那個不修邊幅的研究生。這些故人,同樣也不能算是他的。

嚴格來說,葉寒才是他醒來後認識的第一個人,是唯一一個與過去的方易沒有任何牽連的人。

和葉寒的相處并不總是快樂的。他很強大,因而喜歡對方易的弱小和畏怯開嘲諷。但方易并不讨厭他的性格,在需要葉寒的時候,葉寒很可靠。

也許……勉強算朋友吧。方易在心裏跟自己說。

白飯就炒菠菜和番茄炒蛋,方易對付了自己的晚餐。洗碗的時候他聽到手機在響,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忙奔出去接聽。

會打他手機的人除了詹羽之外,就是以前的舊同事。屏幕上出現的是沒有保存過的陌生號碼,方易猶豫一會後接聽。

電話另一頭不止一個人,他隐約聽到“不可能接”“不回來”之類的話。

“喂?”

那頭的聲音突然停了,随即一陣窸窣聲響起,似乎是手機交到了某個人手中。“阿易啊,我是你二舅。記得我嗎?”

——怎麽可能記得。

方易措辭模糊地應了。他對方家親戚的印象很矛盾。事故發生之後親戚曾經為自己斡旋過,但他們又似乎更看重他的遺産而非他本身。還躺在醫院時方家的親戚曾來看過他。但當值的護士和醫生告訴他,那幾個人來的目的似乎只是看他死了沒有,言辭中談及“遺産”“錢怎麽分”之類的問題。在得知方易只是昏迷、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之後,非常失望且幹脆地離開了。

他不知道當日去的人之中,是否有這位二舅。

“你什麽時候回來?你媽留給你的那些東西再不拿走,我們就自己處理咯?”二舅先以商量的口吻說着,随即話鋒一轉,“你表哥要結婚,那屋我們拆了起新房子。你不拿走就扔去了。”

方易聽了半天才明白,這年輕人的母親當年過世之後給他留下過一些東西。東西一直放在方家的房子裏,現在要拆了建新房,那堆東西自然需要處理。但那批物品中似乎有某些不方便處,所以二舅才給他來了這通電話。

在方易家裏住了那麽久,除了電腦裏出現過部分上鎖的、名為“日記”的文件夾裏可能存放着這個年輕人的心事之外,他再找不到任何能窺探他過去和家庭的只言片語,甚至連照片都沒有。

方易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感覺:這個家是這個年輕人“自己”的家,所有的東西都只是關于他自己的:仿佛和過去沒有任何牽連,仿佛被自己或者他人刻意地清掃過人際痕跡。

這太過怪異。

他有許多問題,但不可能向電話中這位“二舅”和他身後未知善惡的其餘人證實。表示自己近期一定會回家之後,方易挂斷了電話。

自己寄宿的這個身體應該也是孤獨的,方易心想。這霎時間湧起的憐憫和同病相憐,讓方易決定回一趟方家,為另一個方易收拾他母親留下的遺物。

幾個小時之後方易就有點後悔了:他找不到任何方家地址的有關信息。

電腦上所有自動保存過密碼的頁面都因為太久沒有登陸過而失效,方易沒有任何線索,根本無從尋找。在房間裏徹底翻找過一趟之後,方易心裏的怪異感越來越重。

真的沒有任何可以窺見這年輕人往事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異常“幹淨”的家。

這時手機又響了。是詹羽打過來的。

“方天師啊……”

方易一聽這個稱呼就覺得不妙,立刻截斷他話頭:“挂了,拜拜。”

“等等!方易你太沒義氣,跟你說正經事。”

詹羽想讓他幫一個忙,幫他送一個人回家。

方易突然想到詹羽和以前的方易很熟悉,也許會知道他老家的地址,頓時來了點精神:“我也有事要跟你說。說好了,我覺得不對立刻就走,你不能強留我。”

詹羽:“行行行,你任性,我知道。”

在詹羽面前坐着一個滿臉菜色的男人。他自稱石豐藝,戴着的眼鏡摔破了一側鏡片也依舊挂在臉上。看到方易走進來之後,石豐藝一臉警惕地盯着他。

詹羽正在值夜班,和同事打過招呼之後跟方易說了石豐藝在這裏的來龍去脈。

石豐藝走在路上突然一頭栽倒,摔出一臉血之後被人送到了派出所。送他過來的清潔工說,石豐藝栽倒之後就起不來了。他打了急救電話,結果醫護人員發現他只是趴在地上睡着了而已。石豐藝被弄醒之後拒絕去醫院,待醫護人員走了之後清潔工一轉頭,發現他居然坐在自己車上又睡了過去。無奈之下,他将石豐藝直接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

“……那叫我來做什麽?”方易一頭霧水,“你們送他回家就好啊。”

石豐藝靠在椅上打瞌睡。他是個正常的人類,方易也沒在他身邊看到什麽古怪的東西。但方易的一句“回家”剛落下,他立刻驚醒,抱着站在身邊的詹羽,啞着嗓子大吼:“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詹羽的同事毫不客氣地笑出聲。詹羽一臉無奈,把石豐藝的手用力掰開:“石先生,你冷靜一點。這位方天師是我找來解決你問題的。他帶你回家,能幫你解決你家裏的事情。”

“等等!”方易立刻出聲,“說什麽呢詹羽。”

石豐藝已經甩開詹羽,轉而撲到方易身上:“天師救我!!!”

方易:“……”

在詹羽和同事的幫忙下,石豐藝暫時冷靜下來,不再堅持要抱天師大腿了。他喝了幾口水後才開口。

“我已經一周多沒辦法睡好覺了。睡不好怎麽創作,嗯?我是個作家,靈感是生命源泉,懂?是了,我睡不好是因為,我家在十六樓,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外面拍牆,整晚整晚地拍。”他說着,身子抖了抖,“牆外什麽都沒有,不可能是人拍的。昨晚上開始,那玩意兒不止拍牆,還開始拍我的窗。”

方易想你這表達能力,能做作家麽?

石豐藝伸出手掌比劃:“我看到那只手了,特別特別小。只有我的半只手那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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