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綢缪
隔日觀蘊禪師來診脈,果然覺出趙鳶體內的毒已去了大半,而未免剩下的餘毒繼續作怪,顧相檀決定繼續留一陣以待察看。
小院裏的人自是把顧相檀看做了大活菩薩,那殷勤勁兒有時都讓人有些吃不消,好比牟飛,每次見着他巴不得磕上一百個響頭再離開,好在趙鳶的态度還算點到即止。
顧相檀也看出來了,趙鳶小小年紀,但為人清冷,說一不二,治下十分嚴苛,院裏的一幹仆從見了他都有些害怕,但許是念着顧相檀救了自己一命,趙鳶對他倒算客氣,兩人同食同睡這麽些日子,顧相檀漸漸也和他熟了,他覺得趙鳶并未如所見的那麽不可親近,相反,顧相檀還挺喜歡他的。
當然,其中一個緣由便是趙鳶長得好看,冰肌雪膚香培玉琢一般,雖未完全長成,但已隐隐可見以後的美人底色,這還是顧相檀這麽大第一次見到長這麽好看的人,宮裏的那些以模樣出名的也沒一個比得上的,雖然他是靈佛,但既然方丈說他還未開蒙得道,那欣賞欣賞紅塵美景,也是自然。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因為趙鳶的出現為顧相檀枯寂冷清的生活帶來了一些改變,他正是愛玩愛鬧的年紀,就算有一顆向佛之心,但日日黃卷青燈形影自吊,哪怕嘴上不說,但心裏到底難熬。
師傅、方丈、禪師、蘇息、安隐……雖有那麽多人噓寒問暖,但他們都礙于身份做不得顧相檀的知心夥伴,只有趙鳶,兩人在一起時,雖然交談不多,但趙鳶常常能覺出顧相檀的不少想法來,有些還是羞于啓口的那種。
好比顧相檀其實偏愛吃甜食,但修佛之人忌憚口舌之欲,所以平日雖吃得不差,但可輪不到顧相檀愛吃什麽吃什麽,而趙鳶也不知從哪兒就明白了顧相檀的喜好,只要他在,便會讓廚房備下一些精致的小點心。
又好比,每隔幾日傅雅濂都會來查驗顧相檀的功課,但顧相檀穎悟絕人,一般的經文典籍他看過兩遍便能背下了,于是剩下的時辰他偶爾坐着便會容易打瞌睡,以往為防師傅發現,他會随時随地擺出一副凝神思考的防備姿态來,但在趙鳶的院子裏便不必如此,有兩次醒來自己還是直接睡在榻上的,師傅進來前,趙鳶便會敲敲桌上的小木魚把他喊醒,顧相檀別說多感激他了。
待到趙鳶的毒徹底解了之後,兩家走動依舊頻繁了起來,對顧相檀來說,趙鳶更似兄長一般的存在,有些學問上的難處,他不敢同師傅講,但他會對趙鳶說,趙鳶不會責備他,也不會敦促他要潛心修道摒棄俗世,趙鳶只會冷淡着聲兒幽幽地把那糾結之處替顧相檀慢慢解開。趙鳶懂得很多,佛學、儒學、甚至治國之道,他似是都有涉獵,而每三日便有先生上門為他講課,趙鳶還會學武,偶爾顧相檀去就瞧見他在院子裏練劍。
“仿似輕雲蔽月,飄若流風回雪”,便是對那清麗飒爽的身姿最好的形容了。
趙鳶身上的毒已是解了,身子也恢複到了如初,顧相檀并未問起他當日中毒的緣由,趙鳶自己倒是提過一次,卻只說是不小心服用了摻着聊黃草的茶水。
不過從蘇息自牟飛那兒打聽到的消息來看,趙鳶并非第一次中毒了,他之前住在鹿澧的城內,前幾次都僥幸躲過了,而這一次卻因着實在沒了辦法,才尋到相國寺求助的,現在則見此地安穩,便打算住下了。
蘇息也說,“趙公子定是京城人士,看着怕是哪個大官的兒子,不過為何有人要這般處心積慮地害他呢?”
顧相檀一直不問并不是不好奇,反而從師傅和相國寺僧衆對于趙鳶慎之又慎的态度上能察覺到這其中的不凡之處,只是若是趙鳶願意告訴他,顧相檀自然也願意為他分擔,若是趙鳶不說,顧相檀也不想打破眼下的平靜生活,就好像一旦揭開了這層面紗,便靜水暗湧詭谲難測了。
所以,他只盼着日子會一直這般順遂下去,一日、兩日,一年、兩年,直到自己開蒙受戒,便能回京城得見父母。
可如今的顧相檀再回想起當時的自己,才知既無邪又可笑,他若修成正果出世受戒,便自然無牽無挂六根清淨,又哪裏還會回去呢,而若他想回去,定是心性不堅困于俗世,難以終成大道,同樣回不去。
要得道才能回京,可得了道他已不願回京,不想着回京又得不了道,從頭到尾這都是一條永無頭緒的悖論之路,顧相檀把自己鎖于其中,若不是六年後這一場滅天災禍,也許他一輩子也走不出來。
可用如斯方法走出來,又讓那一刻還毫無準備的顧相檀如何自處?!
難怪前人有言,人生便像一個個圓環,一環錯,環環錯,顧相檀的錯便是從這裏開始的,所以佛祖才讓他回來,修正這個錯誤麽?
——
顧相檀正閉目想着,身下的轎辇慢慢停了下來,窗外響起安隐的聲音。
“公子,我們到驿站了,翻過了前面那座山就能望見京城了。”
顧相檀睜開眼,掀了轎簾,由安隐扶着走了出來。
眼前的驿站算不得多精致華美,但比起初初離開鹿澧時所住的已是好上太多,而驿站內的仆從得到太子和靈佛要來的消息早已将此打掃幹淨,此時正跪地相迎。
顧相檀上前,太子趙勉正負手站在那裏,不甚滿意地打量着周圍略顯簡陋的環境。
他年約弱冠,長得倒是身高體健人模人樣,只是心浮氣躁,喜或不喜全擺在一張臉上,讓人一眼就能瞧穿個底。
見到他,趙勉道,“再休息一天,明日總算能進京了。”雖已是盡力壓着怨氣了,但無意中還是透露了些苦悶出來。
這位太子爺的心思顧相檀能明白,宮中好好的福享不了,跑去那勞什子的偏遠地方接人,跋山涉水吃盡了苦頭,怕若不是宗政帝親自下的旨意,非他不可,他才不願走這一遭呢。
當然,趙勉這一路對待顧相檀的态度也自表達了其心意。
不過就是一個還沒出家的小和尚,前呼後擁八擡大轎的去請,也沒見有什麽厲害之處,父皇這走之前的殷殷托囑反複叮咛未免顯得有些可笑了,就算是靈佛尊崇,但他可是大邺太子之身,屈尊降貴,也不見對方感激涕霖,實在是太煞他的面子,而且自己可是牢牢記着相國寺門前那些和尚給他的下馬威,等到了京裏,看怎麽教訓他們!
趙勉一邊想着,一邊摔袖先進了門。
而顧相檀則同觀正禪師慢慢随後,觀正示意顧相檀跟他進屋。
待到房中只有二人後,觀正道,“醒之,明日進京,你且小心提神,皇上面前……切莫多言。”他到底怕顧相檀年輕氣盛,又剛歷經喪親之痛,必是怨憤難消,恐出急言,或讓皇帝幫忙徹查真兇。
“京中形勢不明,敵我難分,你身負大業,在未搞清楚事态前,必要慎之又慎,以免被有心人利用了去。”
觀正所言句句要害,顧相檀自然知曉,也有自己的計較,只是在禪師面前他還是要有一個了解事态的過程,要不然進了京可沒法動作。
于是顧相檀惶惶問道,“何人要利用我們?”
觀正思量片刻,還是選擇對顧相檀直言,他簡略說了當年宗政帝登基之事,又道,“三王那時失了先機也失了王位,但他并未放棄,十年過去,羽翼已豐,現如今一半兵權在手,獨缺民心助力,你說,他最盼望誰來呢?”
顧相檀茫然,“我嗎?”
觀正點了點頭,“而宗政帝又怎會任其放肆?所以,你此次入京,明面上為父母奔喪,實則他們必然要想法子留你,至于是吉是禍,并未可知。所以我等該速去速回,自保為上。”
顧相檀卻緊皺起眉,“那爹娘之死又同其有何幹系?是何人所為?”
觀正知道這是顧相檀最大的心結,現下勸他放下也是不可能的,只有搖頭道,“小僧不知,只是你當聽你師傅的話,哪怕要追其緣由,也該從長計議。”
顧相檀垂下頭,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得他答複觀正顯是放下了心,又告誡了兩句這才把顧相檀送回了房。
當晚,顧相檀坐在榻上,默默摩挲着手腕上的紫玉珠串,臉上神色明滅難辨。
上一世,他在沿途便已立下要為父母報仇雪恨的豪言,于是自進京之日起就機關算盡,步步為營,誓要那些人血債血償,如今再到此時,顧相檀卻有了更多的顧忌和猶豫,他怕重蹈覆轍,更怕殃及池魚。
但是,若真就此罷手,顧相檀也不會願意,我不害人,人卻要來害我,坐以待斃可不是顧相檀重活一遭的目的。
既已失去的那便追回不得,可還未失去的、本就該得的,顧相檀就需防微杜漸,未雨綢缪才是。
好比淵清。
又好比,原該屬于淵清的那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