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傷離

神錫七年的春日格外清長,看看就到了四月中,海棠香銷,酴醾缱绻。這日下午琴太微抄過青詞,正與沈夜閑坐攀談,景陽宮忽來了個臉熟的內官,捧了一只竹編的大方盒子說是壽禮。原來日前又有謝府女眷入宮探望,說起琴家外甥女的生辰将至,又是及笄之年,家中各位長輩與姊妹均備了壽禮,托淑妃轉交。

“還有一個多月才過生日呢。”琴太微詫道,“這麽早就送壽禮?”

那內官聽聞此說也有些奇怪,笑道:“許是沈夫人得空就帶進來了。再過一個月淑妃娘娘要臨盆,只怕顧不上娘子這邊了呢?”

盒中分了大小幾格,各人的禮物俱貼了紅簽。熙寧大長公主依然病着,所賜禮物乃是謝鳳閣代為挑選的一卷《閨範圖鑒》,放在一只镂空透雕的湘竹畫筒裏。沈夫人亦另送了禮物,竟是一對赤金打的錾花纏钏,沉甸甸的足有二十兩,晶瑩炫目,琴太微看得一時都呆了。

沈夜亦被寶光吸引,笑道:“瞧這真金白銀的,哪是你祝壽,倒像是來下聘的呢。”

琴太微心思動搖起來,嘴裏卻推搪道:“咱們供奉內廷的人,怎說得下聘二字。”雖這麽講,歷年她過生日,沈夫人都是做些新衣裙、送幾樣小玩器,如此貴重的首飾倒是從未見過。是否真的別有用意,她竟是不敢想了。

沈夜見她神思悵惘,只道她又想家了,便道:“你的舅父舅母,當真是疼愛你,生日還有一個多月才到,就先送這麽多東西來,也難怪你想念他們。宮中女官,按例是五六年就可放出的。你才不過十五歲,待放出時二十出頭,那時嫁人也不算晚。何況如今皇後器重你,淑妃又肯照應,也許開恩早放你出去,或者降旨賜婚也未可知。你是個有後福的,何必惆悵這一時呢?”

其實琴太微雖然有帝後的器重,畢竟依然是罪眷,并不在五年放出之列。即使五年之後真能放出,誰知道其間會發生什麽事。她所依憑的,不過是謝遷那句“始終等着你回來”。

這日下午,琴太微梳妝整齊,走來景陽宮給淑妃謝恩。宮中開了一院雪白的酴醾,雕梁畫棟如浮在雲海雪濤之間,日影斑駁,暖香馥郁,東西兩廊下歪着幾個青衣內官,被花香熏得睡眼迷蒙,不住地打着呵欠。珠秾坐在美人靠上繡花兒,見琴太微過來,朝她擺了擺手。

“皇上在裏面。”她低聲說。

琴太微一瞧,正殿門口果然立着兩個乾清宮的紅衣內官。她臉一白,立刻道:“那我過會兒再來。”

珠秾嗤笑道:“你怕什麽,有娘娘在呢。”

琴太微臉紅了一下,只得道:“我來得不是時候,不知要等多久,那邊還有事情呢。煩姐姐說一聲,我晚間再來拜見娘娘。”

珠秾見她要走,連忙拉住了她:“你可別走,昨晚皇上還提起你來。”見她面上微窘,遂正色道,“仿佛是想問問青詞的事情,你還是趁此回明皇上的好。”

她放下手中的繡活兒,走到門邊隔着簾子跟裏面的人低聲說了句話。過了一會兒,玉稠親自出來,喚琴太微入內見駕。

皇帝披了件單紗褙子,閑坐在窗下翻着淑妃收藏的畫冊。淑妃卻倚一旁,手裏繡着一只小孩兒的緞鞋。這兩人坐在一處消磨長日,全無天家肅穆氣象,只像是尋常人家的一對小夫婦一般。

琴太微行禮拜過。皇帝賜了平身,并未說什麽。淑妃卻笑道:“知道你還來,我這兒還留了一樣好東西給你。”她還有兩個月就要臨盆了,腰身凸顯,面龐亦團團如牡丹一般嬌豔。

玉稠捧過一只匣子,拉開一看,裏面是一件內府造的圍發雲髻,銀絲編成的璎珞上穿着一色紅寶石珠子。“我尋了好些珠寶簪環之類,皆不中意,只這件還算不俗,配得上你。”淑妃笑問道,“喜歡嗎?”

“喜歡。”琴太微忙磕頭謝恩。

淑妃使了個眼色,玉稠便牽了琴太微到妝臺邊,為她戴上雲髻。寶珠低垂額間,愈發襯得她面龐冰雪剔透,有如月明林下,梅花初綻。

皇帝矚目良久,忽問道:“快滿十五歲了?”

淑妃替表妹答道:“還有不到兩個月。正日子是六月初十。”

“既讓我撞見,沒有不賞的道理。”若賞賜衣裳、首飾、香品之類,恐怕涉于暧昧,她終究還不是妃嫔。皇帝想了想,說:“琴內人既工翰墨,就賜你一匣今年新貢的徽墨吧。”

琴太微謝過恩典,又聽皇帝問:“你每日為皇後抄寫青詞,是否辛苦?”

“皇後娘娘三五日做一次齋醮,我也只是三五日抄一次青詞,辛苦是談不上的。”

“我一向聽皇後說,徵王寫的青詞用典生僻,含義古奧。坤寧宮的女官們看不懂,抄得謬誤百出。你既然說不辛苦,可見你學問很好,全都看懂了。”

琴太微忽想起上次的事情,不覺臉上發燙,忙低了頭小聲說:“奴婢也是胡亂抄寫。向皇後請教過,才懂得其中的意思。”

“你和我說說,”皇帝笑道,“青詞裏,寫的都是些什麽?”

“有祝禱太後老娘娘身體安康,多福多壽,有祝禱皇帝陛下垂拱而治,澤被蒼生。”琴太微道,“再有,是問皇長子的安康,該用哪一位太醫的藥,幾時會有起色,夜間哭鬧是什麽緣故等。最近有一回,是為祝禱淑妃娘娘母子平安。”

淑妃聽見這話,不覺動容。皇帝笑道:“皇後一向有心,那篇青詞是怎麽寫的,你還記得嗎?”

琴太微略想了想,那篇青詞并不太長,她還記得首尾,于是從頭到尾背了一遍。皇帝微微閉目,認真聽着,似是仔細揣摩那些字句中的意味,聽完了不置可否,卻望着淑妃:“你覺得如何?”

淑妃似是在出神,聽見皇帝探問,連忙收斂容色,笑道:“妾才疏學淺,竟是不太聽得懂。”

“你太謙虛了。”皇帝淡淡道,臉上竟是一絲笑意也無。

淑妃目色一暗,靜了片刻,方回道:“妾不敢。”

琴太微看見他們打啞謎,心中十分納罕。那篇為淑妃母子祝禱的青詞,在徵王的作品中尚屬平淡淺顯,中規中矩,在她看來一句奇怪的話也沒有。本來春意融融的氣氛,一時間似乎僵了下來。這時琴太微看見淑妃朝她丢了一個顏色,想是暗示她打圓場。

她略一思索,便說:“奴婢還記得一篇青詞,是稱頌君主仁德的,辭藻極為華美。陛下想聽聽嗎?”

這句話尚未說完,淑妃垂在羅裙間的雪白手指,瞬間抽搐了一下,琴太微心知自己又說錯了話,不覺暗暗叫苦。皇帝卻微笑着說:“那你就念來聽聽吧。”

琴太微又朗朗地背了起來。她聲音清稚,又因生長于杭州府,官話中帶了許多柔軟的南音。皇帝聽着聽着,反倒覺得十分有趣,等她念完,向淑妃笑道:“你這表妹果然聰明過人。這長篇大論的話,她倒過目不忘。”

“謝陛下誇獎。”琴太微只好又磕頭,“寫得慢,自然就記住了。”

皇帝聽了這青詞心情良好,淑妃也悄悄松了口氣,笑道:“十來歲的小孩兒家,自然是記性好。像我這等年歲老大,頭腦便漸漸遲鈍了。別說過目不忘,便是小時候熟讀的書本,寫慣的詩詞,到如今也有猛然想不起來的時候呢。”

皇帝回味了一下她這話的含意,唇角微微一勾,只說:“你才多大,竟然在我面前說起什麽老不老的話來。”

“陛下萬乘之尊,有千秋萬歲的福澤,盛年長久,永錫難老。妾不過是蒲柳之質,不過一夕風露,紅顏凋敝,就要對鏡愁白首了,怎能不稱老?”這話雖是奉承,卻說着說着竟有些傷感起來。

皇帝亦有些動容,握了她的手,低聲道:“我可不許你白頭。”

琴太微見他們意态親昵,自家立在一邊倒有些尴尬,往後縮了縮。淑妃也有些不好意思,低聲喚道:“陛下……”

皇帝轉頭看見琴太微,便松了淑妃的手。“用青詞祝禱福壽,但青詞這些東西……真的有用嗎?”他忽然低聲說。

這話似是自語,但琴太微深知宮裏的規矩,皇帝開了口,回話的人就不能啞着,她想了想,說:“皇後頻頻齋醮,除了自己虔誠修道,也是為了讓皇長子快樂。”

“此話怎講?”

“皇長子喜歡道家樂舞。齋醮時鐘鼓齊作,他就能安靜下來,聽得十分入迷,連晚間睡覺,都能安分許多。”

“哦……我竟不知檀兒有這樣的愛好,這卻也好。”他對這個瘋傻的長子,早已沒有任何眷顧心腸,聽見這樁事反倒覺得好奇有趣。“那就讓皇後多做齋醮,多起樂舞,只怕哪天檀兒聽着鐘鼓聲就醒過來了。”想了想又說,“也就是讓徵王多寫了幾篇青詞,反正他……閑着也是閑着。”

淑妃覺着無論如何,不能讓皇帝再把心思轉到徵王身上了。她橫下心,展開笑容對皇帝說道:“如今妹妹也在這裏。妾有個小小請求,一定要請皇上給個準話兒。”

“你說。”

“琴家妹妹雖然得陛下和皇後娘娘的眷顧,但仍屬罪籍。妾很是心疼妹妹,未免得隴望蜀,想請陛下好人做到底,下道聖旨将她的罪籍削了。”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微笑道:“你以為我忘了此事?我一直記着呢。早則五月,最遲不過今年年底,定然讓你們如願。”

琴太微立刻下拜謝恩。淑妃竟然主動為自己請願,亦令她十分感念,又想到沈夫人的壽禮來,不覺昏昏然心猿意馬起來。只聽淑妃追問:“皇上是想趁大赦?”

“不錯。去年琴宗憲的案子,其實判得過重,不至于連坐九族——當時徐功業是下了狠心要讓你家永不翻身。琴宗憲自己又太不争氣,所以朝中大臣,沒有一個出來為他求情,我也只能準了刑部的判罰。朝廷有朝廷的法度,既然定了罪,就不能随便翻案。不過琴靈憲于國有功,聲望猶在,赦免他的遺孤也在情理之中。”他轉頭對琴太微道,“這件事情,我不想做得張揚——那樣對你反而不好。五月份你姐姐誕下皇子或者公主,按例都可以赦免一些罪人,将你列在其中就是。”

琴太微聽到皇帝提到徐功業,卻也漸漸明白了。原來徐太後不喜歡她,除了擔心她和淑妃姐妹專寵之外,更涉及朝中的局勢。她的父親雖然早已去世,卻仍舊為忠靖王府所忌。

記得幼年時,她家與忠靖府的關系還算不錯,同在杭州,互有往來。彼時母親尚在人世,為她延請了一位告老回家的女官教習宮中禮儀。那位女官名望極高,若非母親與她多年交好,等閑是請不動的。忠靖王妃聽說此事,還帶着自家嫡女過來聽了幾天。兩個小女孩兒一起上課,倒也處得不錯。只是忠靖王府并不缺老成教習,沒有讓自家女兒去地方大員家裏蹭課的道理,那徐三小姐玩了幾天也就不再來了。母親去世之後,漸漸地家中也與忠靖王府再無往來。後來回了帝京聽外祖母和舅父隐約提起,才知道并不是因為琴家無主婦,而是父親開罪了忠靖王。

琴靈憲固然功勳卓著,但他一介書生投身沙場,僅十餘年便博得當日那般風光權勢,亦是因為老忠靖王能夠慧眼識人、大膽提攜。人人皆以為他總該是徐黨,然而在萬安末年的腥風血雨之中,已身為一方大員的他卻态度含糊,不肯明确站在徐黨這一邊,後來更直接投效新帝。徐功業由失望而惱怒,也許才是最後琴家滅門的禍根。

“太後不是很喜歡你。”皇帝看着琴太微的眼睛說,“你不要怕,好好服侍皇後,萬事有我給你做主。”

從鹹陽宮一路回到坤寧宮的路似乎無比漫長,琴太微只覺得踩在雲裏,飄飄然不知所以。雖然離皇帝許諾的日子尚有許久,但她似乎已經憑虛禦風飛出宮牆,又像是在深淵掙紮良久的人,忽然看見頭頂一片明鏡似的水面,鏡中映出謝遷溫和的微笑,有如潔白的蓮花在夢境中緩緩綻開。

沈夜啪地扔過一張青藤紙,将那片神光幻景擊得支離破碎。徵王的青詞又到了。

她十分掃興,展開那張青藤紙細看了一回,忽然有些失神。上次的小風波之後,楊楝每次都會把青詞寫得工整些,有時還會将生僻字特意注明,以免女官們再弄錯。衆人都說徵王恬靜溫和。可那貓一樣難解的眼神從何而來?

而下午在鹹陽宮中,皇帝那一瞬間的不快亦令她印象深刻。雖然皇後與徵王關系似乎不錯,但皇帝并不喜歡徵王。琴太微漸漸悟過來——本朝奉行嚴格的嫡長制,先論子承父業,再論兄終弟及。卧榻之側,睡了一個比他更有資格坐龍床的侄兒。皇帝心中的不快,是連掩飾都不願意掩飾的。這是不可以議論,但人人必須謹記的事情。她再不可在皇帝面前提徵王了。

徵王楊楝的行楷寫得相當不錯,同樣學趙孟頫,典雅停勻之中鋒刃內藏,比她自己的字有筋骨。她抄着抄着,竟不覺臨摹起他的字來。而一片心思兜兜轉轉又回到了皇帝那個承諾上面,只覺得青藤紙上,綻出的是朵朵墨色花朵,都在朝她粲然微笑。

她偏偏忘記了,削去罪籍和放她出宮,分明是兩回事。

端午過後,天氣驟然熱了起來,這一日東風浩蕩,天高雲淡。齋醮既畢,坤寧宮的一衆宮人求了皇後首肯,到宮後苑游玩。芒種剛過,繁華春色漸漸退去,宮內苑濃蔭湛碧,森森如夏。唯有一樹合歡開得最晚,綠蔭之間猶有紅花絨絨,有如粉妝膩水染于枝頭,風姿絕豔。東風過樹杪,一時間漫天花雨,浩浩然流雪回風,令人心曠神怡。

宮人們賞了一回飛花,忽見清明時節苑中架起來的秋千架居然尚未拆除,個個童心大起,推搡了一番,輪流上去玩耍。一人坐在踏板上,一人在後面推。女官們大多膽小,只略蕩得高一些,便連聲驚叫,又淹沒在衆人嘻嘻哈哈的笑鬧聲中。輪到琴太微時,她卻不要人相助,自己拎起裙子,直立在踏板上。只見她雙手捉緊了秋千索,稍稍一屈膝,那秋千便扶搖直上,飛向半空中。

在宮人們的驚嘆聲裏,琴太微越蕩越高,長裙廣袖如風篷般張開,掃過海棠花枝又帶起一場落英成陣。輕窈的身軀半浮于明麗的春光之中,随着片片落花上下翻飛,是這春深如夢時節的最末一只蝴蝶。

蕩到最高處,能望見萬壽山頂松濤陣陣,放鶴亭外有白鶴相伴起舞。木葉清香拂過面龐,鑽入襟袖。她微微閉上雙眼,日光中的暖意便化作明亮的金紅色,覆蓋了全部眼簾。

“太微——太微——”沈夜在下面高喊,“你的香囊飛出去了——”

琴太微蹲下來慢慢落地,沖着沈夜問:“我也覺得有什麽東西落了,你見它飛到哪兒了?”

“好像飛到了東牆外。”衆人七嘴八舌道,“快找回來吧,被什麽人撿去就不好了。”

琴太微一溜煙跑開。從瓊苑東門出去沿着東一長街走了一段,果然看見了自己的香囊。剛拾起來,一擡頭看見鹹陽宮前的巷道裏走出幾位盛裝命婦,不覺歡欣道:“舅母!”

這次沈夫人入宮探望淑妃,并不打算讓琴太微知曉,不料臨出宮時卻撞了個對面。見她滿面笑容地過來問安,沈夫人一時僵住了,好半天才勉強笑道:“帶給你的壽禮都收到了,可喜歡嗎?”

琴太微自然說喜歡,又深深拜謝了一下,忽然看見沈夫人背後那個低首垂眉的女子,竟然是經年不見的沈端居,她驚喜道:“沈姐姐也來了!”

沈端居緩緩擡起頭來,眼神幽涼,沒有一星半點重逢的喜悅。琴太微又驚又疑,上下一看,發現她竟是一身七品孺人的裝束。“姐姐什麽時候嫁人了……”她喃喃着,心中拼命按壓着那個呼之欲出的答案。

沈端居不開口,衆人也都沉默着。沈夫人輕咳了一聲,淡然道:“你表哥剛升了翰林院編修,這是皇上破格下旨賜婚的。只因你外祖母的身體每況愈下,家中想着趕緊把你表哥的大事了結。這個月初行的大禮,辦得倉促了些……”

琴太微一邊聽着沈夫人的絮語,一邊不自覺點頭。她忽然往前一步,捉住了沈端居的衣袖。沈端居大驚,又不敢掙開,只見她眼睛睜得極大,裏面空蕩蕩不染一絲情緒,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

“表嫂……”她輕輕地重複着這兩個字。沈夫人似乎還在說些什麽,但她聽不見,耳中只有徐徐風聲。又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某個聲音從遠處傳來:“恭喜外祖母、舅舅和舅母,恭喜哥哥和嫂子。”

她忽然松開了沈端居的袖子,連連退了幾步。沈夫人詫異地發現她竟然面帶微笑,還想說幾句勸慰的話,一時都堵在了喉間。

“表嫂既與我姐妹一場,請替我在外祖母面前盡孝。”琴太微一字一句說着,“我在這深宮內苑,也會時時感念表嫂的恩德。願表嫂和哥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白頭偕老,不離不棄……”

沈端居滿面緋紅。沈夫人忙道:“這是自然的。宮裏事情多。你也要保重自己,好好侍奉主上……”

“舅母放心。我還有事……”她亦不想再多說,再拜了一下,匆匆便往宮後苑走去。

直走到走出那群人的視線,她才緩下腳步來,耳畔的轟鳴聲漸漸退卻,不知何時中衣竟然濕透了。春光熾熱,背脊卻是冰涼的。她扶着樹枝緩緩往前挪動,步履沉滞像是在水底走動。落花如水草游魚一樣滑過臉龐,她是快要溺死在水裏了嗎?

她忽然看見對面晃過來幾張雪白的臉,笑嘻嘻不像真人,耳邊又聽見什麽“快來教教我們,怎麽才能飛到天上去?”似乎又被人推上了秋千架,花雨撲面,熏風盈袖,飛舉如仙。合歡花片片碎裂,繁華一夢忽吹散,花自飄零水自流。

飛到最高,日光刺痛了眼睛。碧空如明鏡般映出臉孔,笑容明淨如春冰将泮——只要手指輕輕一碰,就會淚飛如雨。不成,她決計不能哭,決計不能讓人瞧見一滴眼淚。她連忙以手拭臉,果然是滿面不争氣的淚水。

宮人們齊聲發出恐怖的尖叫。

沈夜第一個奔到秋千下,見琴太微直挺挺的躺在地上,緊閉雙目,毫無知覺。她把手伸到琴太微頸後,只覺一片滑膩溫熱。抽回手來一看,竟是一掌鮮血。沈夜哎呀了一聲,吓得幾乎暈了過去。

鮮血汩汩地流到草地上。沈夜使勁兒搖晃着琴太微的肩膀,無奈她怎麽也醒不過來。宮人們亂作一團,誰都不知該怎麽辦。

幾位年長的女官尚且冷靜,連忙跑回坤寧宮去報信。徐皇後在北廊的游藝齋陪長哥兒玩耍,遠遠聽見了宮內苑這邊的喧動。聽說傷的是琴太微,大感不妙,連忙攜了唐清秋過來查看,連連問:“醫婆呢?”

坤寧宮中原有侍奉的醫婆,已經看過琴太微,見皇後發問,連連叩首,稱琴內人傷得太重,她無能為力。

聽見這話,皇後的臉變得鐵青。淑妃距臨盆不遠。這個微妙的節骨眼兒上,如果琴太微忽然有個好歹,她是無論如何都不好交代的。

“娘娘,開了順貞門,把值房裏的太醫傳進來瞧瞧吧?”沈夜抽泣着建議着。

皇後剛要點頭,唐清秋卻說:“這不合規矩吧?”

後宮講究男女大防,太醫只能給皇帝看病,卻不能面見後妃。後宮女子患病,只能托由內官向太醫轉述症狀,再開出藥方來。所以漸漸設置了女性醫官。但是醫婆們終究比不上太醫院的高手,而且最擅長是千金科,于跌打外傷卻是束手無策。可琴太微終究只是一個小女官,為了她傳喚太醫,實在有失體統了。

皇後深吸一口氣,想清楚了其中關節,冷靜道:“立刻去清寧宮,找鄭半山來,是死是活,都交給他了!”

這個夢極其漫長,似乎做了有一生之久。憂郁的母親,慈愛的外祖母,無所不允的謝遷,閨中知己的端居,但是他們全都冷着臉走開了,任她無論怎樣呼喊,誰也不肯回頭,只把她抛在茫茫雲海裏。遠遠走過來一個華服美人,一邊扶着腰,一邊對她招手微笑。她猶疑着朝她走去,忽然一頭撞上了堅硬如鐵的什麽,擡頭看時卻是一根通天立地金光刺目的九龍柱。她驚恐地跑開,視線中驟然陰雲密布暮色四合,淑妃的身影亦漸漸淡出,天地間白茫茫如大雪壓境,不辨山川道路、南北東西……

“爹爹在哪裏呀!”她捂住臉尖叫起來——

“天可憐見,你終于醒過來了。”

先看見一張熬得青白的臉,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接着便有一盞熱茶喂過來,喝下去方知是藥。她還有些知覺,忍着苦咽了下去,又有蜜餞送到嘴邊,她就搖了搖頭。

“乖,認不認得我是誰?”

她張開嘴,嗓子卻是啞的,只做出了“沈夜”的口型。

“對,對!”沈夜欣喜道,“那麽,山中一夜雨?”

“樹杪百重泉。”這一回總算發出了聲音。

沈夜又是嘆氣又是笑:“鄭公公說你性命無礙,只是摔破了頭,怕從此就傻了。看來沒傻,倒把我給吓傻了。”

她跑到門口,找一個小內官說了幾句。回頭見琴太微似乎想要起身,又忙跑過來把她按回床上:“不能動,鄭公公說了,醒了以後還要躺足十二個時辰才能下床。”

琴太微已清醒,把前後事情迅速地想了一下,先問:“皇後怎麽責罰我的?”

沈夜搖頭:“皇後哪會責罰你?倒是把我們幾個狠狠說了一通。”

“怎麽了?”

“立刻就把秋千拆了。再就是,”沈夜道,“罰我服侍你直到下床,你的抄寫活兒,我都得替你做了。”

琴太微心知皇後是寬大處理了。沈夜低聲道:“皇後也交代了,今天的事不許人去清寧宮和乾清宮亂嚼舌頭,更不許去鹹陽宮說。若有人問起,只說你不小心跌了一跤,是小傷。如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們都是托了淑妃的福。”

聽見淑妃的名頭,琴太微愣住了,夢中情景歷歷在目,一行淚水驟然沖了下來。

沈夜不知所以,只道她是後怕,忙拍着她的被子:“不怕,不怕,沒事啦,養幾天就好啦。”

這時曹典籍走到了門口,道:“娘娘聽見你醒了,叫我來瞧瞧。”

沈夜忙将人往裏讓,曹典籍瞧了一眼沈夜,道:“娘娘那裏有東西賜下。沈女史,就麻煩你跑一趟吧。”

沈夜一溜煙出去了。曹典籍默默坐到床邊,替琴太微整了一下鬓發,忽然長嘆了一聲:“你這是何苦。”

琴太微心中一驚。

“別怕。”曹典籍緩緩攏着她的頭發,“日子還長着呢,有什麽想不開的?”

她努力地點了點頭,把即将湧出的眼淚生生忍了回去,過了一會兒方道:“是我一時糊塗松了手……”

曹典籍微微颔首,用極低的聲音說:“如果你不願意,可要早做打算……”

琴太微驀然想起,這莫非是皇後叫她來提點自己的?她伸手去抓曹典籍的手腕。曹典籍卻輕輕站了起來:“法子得要你自己想,如今這樣子拖着,可是不成的。”

她剛想追問下去。卻見沈夜閃回門前,懷裏抱着一個匣子興沖沖進來了:“娘娘叫你好生調養,什麽事情都不用操心,要謝恩也等養好了傷再說。今天晚膳時,皇上也知道了,教人安慰你,還特意吩咐李公公傳了太醫令進來,把鄭公公開的方子核對了一遍,生怕有什麽錯兒呢。”

聽着這些話,她的心只是一點點往下沉,連幾句“聖眷隆重,感戴不盡”都說不出。偏又想起先前謝家提前一個多月的“壽禮”,還有皇帝和淑妃的賞賜……到這時她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沈夜渾然不覺,翻開匣子拿出一些天王補心丹,最後卻是一只白梅花瓷盒。沈夜笑道:“這是娘娘賞的香餅——我且告訴你,這又是徵王自己配的,叫作松窗龍腦香。你真好福氣,帶着我也跟着受用受用。”

琴太微就着沈夜的手,聞了一下那枚香餅,只覺一股寒香灌入七竅,霎時間奇經八脈都被冰水洗了一遍,比上次那藥膏還要冷。她不由得問:“他怎麽這樣喜歡用龍腦?”

沈夜道:“龍腦不好嗎?”

曹典籍笑道:“好是好,就是太冷。你如今需要安眠,這松窗龍腦香卻過于清醒了些。”

琴太微嘆了一聲:“早點清醒了,也好。”

翌日鄭半山前來診脈,她忍不住拖着老內官的袖子哭了一場。鄭半山少不得勸慰一番,道:“你若打定了主意,我一定替你籌謀。譬如這一兩年間,玉真公主就要出降。屆時請皇後做主,将你列在陪送宮人之中,也就出宮去了。出去以後再求公主替你安排。只是眼下,你萬不可再去鹹陽宮。”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這個主意聽起來有些渺茫,她連玉真公主的面都沒見過。何況,哪裏還有一兩年可以拖?

鄭半山似乎也覺得信心不足,又叮囑道:“皇上想納你為妃嫔,太後這一關就不容易過得去。盡量拖,拖得一時是一時。”

徐太後看不慣她,竟成了她最後一點希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