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日出之前,有個內官出來傳喚他。待到皇帝的暖閣門口,卻又被李彥攔下了,只道是清寧宮剛送了要緊東西,正要進獻給皇帝,請徵王少待。果然見一老年宮人捧着一個漆盤閃身進了寝殿,依稀還聽見“奉太後懿旨進獻故物,請陛下寬心”。楊楝瞥見盤中正是一柄宮扇,心中又一凜。
這一候又不知多久,他在冷風中跪了一夜,衣擺皆被露水打濕了,此刻立在暖閣外面,也未覺得些許暖和,反倒更添腹中饑餓。昨晚原沒吃什麽東西,饒是他年輕熬到現在也有些發虛了。
眼見天色大亮,李彥等一幹人下值,總算換了周錄到前面。楊楝瞅了個空,捉住他問道:“陛下可好?”
周錄點了點頭:“已無大礙。”
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楊楝又問:“福王何在?”
周錄道:“昨晚陛下一直不得空見他。是賢妃請了懿旨,領他回去安歇下了。”
楊楝怔了一下,原來只有他跪在外面等候,裏面什麽也沒發生。
他一時洩了氣,只想即刻逃回清馥殿去補眠。哪怕有口熱茶喝也好,他淡淡地想。
周錄瞧着他面色青白,眼神卻有些恍惚,連忙道:“昨晚鄭公公已給清馥殿遞了消息。這樣冷天,程寧怎的也不過來伺候——奴婢這就去給殿下尋件披風?”
楊楝默默地搖了搖頭,坐回椅子裏出神,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該謝一聲,一擡頭卻發現周錄已經進去了。
內官們捧着食盒魚貫而入,楊楝估摸着皇帝要用完早膳才會料理自己,不想周錄忽然跑出來:“皇上喚殿下進去。”
楊楝深吸一口氣,握着拳用指甲尖兒狠狠掐了一下掌心,整了整衣裳便跨入暖閣。
皇帝斜坐于床中,黑色披風襯得他愈發蒼白憔悴。楊楝連忙跪拜問安,皇帝指了指床前一只繡墩命他坐下,又問:“阿楝,你既通醫術,且替叔叔看看,這場病是怎麽回事?”
楊楝心下生疑。皇帝素來謹慎,只信二三位太醫令的話,這回傳了鄭半山已屬蹊跷,竟還讓他來把脈,莫非是真的病重?觀其面色也還好,他凝神屏息,将三根手指搭在皇帝灰白的腕上,卻聽皇帝低聲道:“真涼。”
楊楝連忙收手,跪拜道:“臣死罪。”
皇帝一怔,苦笑道:“這有何罪?倒是你年紀輕輕的,怎麽會手涼?”
周錄連忙捧了個銅爐過來請楊楝焐着,又道:“原是奴婢們伺候不周,驚着了陛下。徵王在外面待了一宿……”
“外面?”皇帝瞪眼道,“你們愈發大膽了,連一間屋子都不收拾出來,竟叫徵王在外面待着?”
周錄忙跪下磕頭。
楊楝冷眼瞧皇帝做足了姿态,方道:“陛下,周公公是早上才過來的。況且龍體欠安,臣子理當守夜,并無不妥。”
皇帝似滿意地點了點頭,卻也沒有叫他再為自己把脈,只嘆道:“你是個忠厚的孩子。不瞞你說,昨晚朕犯病時,腹中心裏都是翻江倒海的難受。我的父皇抱病多年,不得不将國事、家事皆托付于母後。我若步其後塵……太後春秋已高,兩個孩兒又都不懂事,想來想去,竟只有交給你了。”
楊楝頭上轟然一響,險些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勉強笑道:“陛下正當盛年,來日方長,何出此病中傷感之語?”
他在試探自己,楊楝心想,此時決不能順着他的話往下說,遂道:“陛下昨晚吃得不合适,又兼大長公主的消息來得太突然,一時傷心過度。将養些日子就會好的。”
“只望如你所言便好。”皇帝略閉了閉眼睛,忽問:“大長公主的事,你怎麽看?”
楊楝愈發摸不着頭腦,只得緩緩道:“大長公主年事已高,況卧病良久……”
皇帝搖了搖頭,似乎想要說什麽,卻見一位通傳內侍守在門口,遂問何事。那內侍道各宮妃嫔都在外面候着,要進來請安。皇帝煩心道:“都叫散了吧。朕已無事,讓她們各自回宮去。”
周錄在一旁提醒道:“賢妃呢?”
皇帝一擰眉毛:“送回去,看起來!不許她再去太後跟前說項!”
昨晚那扇子果然有大文章,楊楝默默地想。那扇子是借洛神詩諷喻皇帝納淑妃嗎?“平陽公主親”引漢代衛皇後的舊事,衛子夫原是平陽公主家伎,以微賤而承寵,淑妃卻是公主的嫡親孫女,這麽類比又牽強又不雅,但換個角度想卻也更見其刻毒陰損。
正琢磨着,卻聽皇帝又道:“阿楝,你小時候在先帝身邊玩耍,與大長公主十分相熟吧?”
楊楝搖頭道:“卻是不熟,侄兒幾乎未曾見過她。”
皇帝嘆道:“是了。到你出生的時候,姑母已不大肯回宮。原先并不是這樣,熙寧公主因生母早亡,自幼被太皇太後抱到身邊撫養,與嫡出公主無二。先帝與她一起長大,手足之情最是親厚。在我少年時,她常常回宮與兄嫂團聚,親熱如民間戚裏。”
那為什麽大長公主後來就不回宮了呢?楊楝等着聽他說下文,卻見他閉目不語,灰白的手指垂在床邊微微顫抖。
過了許久,皇帝才把話說了下去:“朕自即位以來,諸般忙碌牽制,不曾在大長公主面前表半點子侄之情。她終歸是朕的親姑母……也是最後一個姑母。她的喪事,朕想要好好操辦一番。”
他停了下來,等楊楝接話,楊楝只得連聲稱是。
皇帝遂道:“朕本想親自過問此事,無奈身子不争氣。想來想去,宗親之中論身份,只你堪當此任。朕今日便派你主理公主喪事,你……休要令朕失望。”
領命謝恩出來,楊楝猶自一頭霧水。皇帝要厚葬公主,雖是為念舊情,只怕也是為了擡舉淑妃。然則為何要派他去做,這算是考驗,是陷阱,還是兼而有之呢?太後會如何看待此事?事已至此,他要怎樣做,才能全身而退呢?
暖閣外間空無一人,此時戶牖緊閉,紫色香煙在簾幕間踯躅不散。他四周打量一回,一眼看見早間太後送來的那柄七寶宮扇,正靜靜躺在條案上,仿佛一個沉睡多年的秘密。
值殿的幾位內侍面朝外站着,無人召喚不敢轉過身來。他一橫心,伸手拿過了七寶宮扇。
扇面上畫着一位十四五餘的宮裝少女,明眸皓齒,雛發未燥,看去确乎有些像淑妃,旁邊的題詩正是那首“平陽公主親”。楊楝有些糊塗了,這一詩一畫雖然筆力稍稚嫩,卻都像是出自皇帝本人之手。
桑皮紙和牙柄泛出淡淡鵝黃,看上去頗有些年頭了,想來是皇帝的舊物。昨晚的宮扇雖遠觀相似,卻也能瞧出是新仿的。他漸漸猜出了他們的計策,不覺微笑起來,正要放回去,忽然發現宮扇背面還有一首詩!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
似燒紅的烙鐵,将眼睛狠狠灼了一下,登時幾乎墜下淚來。他也來不及想“為何”,只管饑渴掃視全詩,心底腦中卻是白茫茫一片不分明,隐隐痛不可遏。
就在這時,珠簾嘩啦啦一響,他本能地将扇子擲了回去。
來者卻是淑妃,衣冠如雪,素面朝天。楊楝記得妃嫔們是被打發走了的,再想淑妃一人悄悄過來倒也正常。他這時心緒起伏,不由得狠狠看了她一眼,才迅速走開。謝迤逦被他看得一愣,察覺他眼圈發紅,心中又不可收拾地酸軟起來。
此時天光大亮,又是個麗日無雲的大好晴天。陽光晃得人眼花,一時竟有再生為人之感。楊楝從太素殿下來,望見程寧帶着一頂轎子候在道旁,手裏還捧着一個蒲包,遂笑道:“辛苦你了。”
程寧苦笑着問過安,扶了他上轎,又遞來熱茶請他喝了暖暖身子。楊楝卻問:“我去了這一晚,府中可好?”
“安然無事。”程寧想了想又道,“琴娘子也還好。”
楊楝輕輕點了點頭,道:“皇上派下了要緊差事,我先不回家了。你回去尋一身吊服來,直接送到宗人府去。”似乎躊躇了一會兒,又遞出一個絹帕結成的小包裹,“拿去給她。”
包裏硬硬的不知是什麽,程寧應聲接了,又聽他在轎子裏低聲道:“螃蟹冷了不能吃。叫她掰着玩兒,消磨消磨時間吧。”
程寧啞然,忙将東西藏起,又不覺搖了搖頭。
大長公主的喪儀,自有禮部拟定詳細儀注,入殓、停靈、發喪、下葬皆按例操辦,人員、器物都是現成的。所謂宗親主理,亦不過是皇帝為了特示隆恩而弄出的一塊招牌。他若積極些可事事親自過問,若怠慢些,只要屆時出面主持出殡發引,便可以交差了。然則到底應該過問到什麽程度?
諸妃嫔、公主的喪儀不乏成例,但實際執行起來差別很大,與在位皇帝關系親厚者必然風光大葬,受冷落者也只能草草了事。如今他銜了聖旨“主理喪儀”,禮部那些官兒們大概也等着他的說法。熙寧大長公主固是地位超然,又有孫女在宮中受寵,然而她卻與皇帝、太後毫不和睦。皇帝怎麽就想起要給一個冷落了多年的姑母大辦喪事呢?
楊楝先去了宗人府,将熙寧大長公主一家的記檔盡數調出,快速翻檢了一遍,心中漸有眉目,便速速奔回乾清宮領了中旨出來,換上素服,施施然往謝驸馬府去了。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扇面上的美人不是謝迤逦。皇帝是在神錫初年才與十四五歲的謝家大小姐在宮中相見的,而扇子背後那首詩分明是莊敬太子的筆跡,可見那是萬安年間的舊事了。
熙寧大長公主病了一年多,驸馬府早就備下了後事,壽衣棺木一應俱全,大門前豎起了紙紮牌樓,從大門到內宅門扇扇大開,皆用淨白紙裝飾一色雪府,靈前燭火香煙不斷,府中男女皆披麻戴孝,哭聲響徹了一條椿樹胡同。
昨晚往宮中報了喪,不料竟激出皇帝一場急病,謝家上下俱是心驚膽戰。及聽聞徵王上門吊喪,愈發惶惑不解,少不得跪在大門前相迎。素轎擡入儀門內,楊楝方托着一卷黃帛款款下轎,銀冠如雪背倚薄日,仿佛天降神君。早有內官引了謝家父子北面跪下接旨。聽完宣旨,謝家父子心中稍定,叩謝過天恩,将黃帛捧至公主靈位前供奉。楊楝亦親往靈堂祭拜,認真磕了兩遍頭、上了兩回香,還親手燒了一刀紙錢。一番工夫做完才入正堂升座,受謝家父子的大禮。
謝家父子跪拜已畢,楊楝才起身虛扶一把,詳細問過大長公主臨終情形,又說了幾句“節哀順變”的客套話,這才緩緩對謝鳳閣道:“如此,謝大人将要丁憂了吧?”
謝鳳閣點頭稱是。
“可惜可惜。”楊楝見謝遷垂手侍立一旁,缟衣素履,文秀若處子,又道:“令郎風姿卓荦,文采斐然,真乃芝蘭玉樹之才,謝家後繼有人,大人足可放心。”
“殿下謬贊了,”謝鳳閣賠笑道,“小兒哪裏當得起。”
楊楝擡眼将堂中諸人一一掃視過,道:“府上人丁稍顯單薄,謝大人可有兄弟?”
謝鳳閣道:“先父母膝下,獨下官一人。”
楊楝并不回話,只是瞧着他。
謝鳳閣又道:“尚有一妹歸琴氏,早已亡故。”
楊楝點點頭,似無限惋惜地道:“是了,我幼時還見過這位表姑姑。”
謝鳳閣微感奇怪,似不經意中掃了他一眼,楊楝已注意到他探究的眼光,遂嘆道:“謝大人,實不相瞞。本王年輕,見識淺陋,自領中旨以來心中頗為不安,唯恐差事辦不好令聖心失望,牽惹朝議。本王想着,謝大人是兩朝老臣,效力春臺十數年,典制爛熟于心,還望大人不吝賜教。”
謝鳳閣連連搖頭道:“陛下将諸事委于殿下,下官豈敢信口多言。”
楊楝微微皺起眉頭,又道:“公主喪儀既是國喪,也是謝大人家事。”
謝鳳閣豈不明白他的意思,躊躇了一下,卻說:“殿下所言極是,既是家事,更是國事,故而下官更應回避。殿下請想,下官擅自插手喪儀,難免被禦史臺議論借職權而謀私利。倘若連累到殿下,辜負聖上隆恩,則是下官的死罪了。”
這些文臣果然難纏得緊,楊楝心中暗罵。不過是想問問謝家和宮中到底有什麽恩怨瓜葛,他不肯合作不說,兜兜轉轉還扣了大帽子下來。謝鳳閣無非是想,喪事若辦得不對,謝家橫豎有皇帝擋在前面,倒黴的是他楊楝……謝鳳閣一向深知聖心,莫非這真是皇帝設的陷阱?他一時竟急得微微出汗。
“原是我考慮不周,”他勉強笑着,“大人見教的是。”
既沒有多的話,他便起身告辭。謝家父子一直相送到大門,猶稱“草草不恭”。楊楝升了轎,謝遷忽道:“我略送殿下一程。”
謝鳳閣立刻瞪了他一眼,謝遷只做未睹,卻目光灼灼地朝楊楝轎子這邊望過來。
楊楝忙道:“如此甚好,煩謝公子為我引路。”
成壽寺離謝驸馬府不過百步之遙,卻是轉進了一條僻靜胡同。轎子落地,楊楝并不出來,只隔着簾子問:“謝公子有何指教?”
“剛才殿下可是想問,祖母的喪事要怎麽辦理才能既合規矩又不違皇命?”
楊楝點了點頭,謝遷與謝鳳閣一樣聰明,但到底年輕,說話也直爽許多。
“別的我也說不上許多。”謝遷望了望周圍,隔着簾子簡短道,“只是,祖母的墓址早已選在翠微山。今年春天掃墓時看過,不知為何竟被水沖壞了。因為舍妹出嫁,家中都不許提起此事,恐不吉利,亦從不曾安排人去修整。想來這個墓地,是不能用的了。”
楊楝只覺徹骨深寒,不覺厲聲道:“這是什麽意思?”
謝遷略退一步,嘆道:“只怕殿下不知道,提醒一聲。下官不敢耽擱,這就告辭了。”
竟是不等他再說什麽,甩手就去了。
謝鳳閣既不敢将謝遷追回來,又怕這寶貝兒子鬧出好歹,一直候在大門口,手中的哭喪棒在磚地上敲得咚咚作響。直到謝遷出現在胡同口,忍不住上去催問道:“你都和他說了些什麽?”
謝遷淡然道:“只是問問喪儀的規制。”
謝鳳閣心下稍安,轉念一想更覺驚怕,忍不住一棒打在謝遷背上,罵道:“這些事情自然有皇上和徵王去定奪,豈容你過問!”
謝遷生受了這一棒,雙膝一軟跪在父親面前,輕聲道:“一味躲閃豈是長久之計?天威難測,祖母的喪事若出差錯,何以見得我家就一定能幸免?兒子以為,還是和徵王交個底更好。”
哭喪棒緩緩放了下來,謝鳳閣怔忡良久,方緩緩道:“喪事一完,我和你母親就要回荥陽老家去,顧不到你們姐弟了。你行事還是這般莽撞,叫我們如何放心得下。”
謝遷目光一斂,肅容道:“兒子知道分寸,一行一言皆深思熟慮過。父親盡管放心。”
楊楝回到西苑,越想越覺驚懼,先時只道皇帝教他辦理公主喪事是有考校之意,卻不料其中另有兇險,萬幸謝遷提點了他。熙寧大長公主的墓地被水沖壞,長達半年都不去修整,這不是謝鳳閣這個孝子所為。若是皇帝的授意,那麽想來他并不打算将公主葬在翠微山,卻也不明說這話,還順手挖了個坑等着他楊楝往裏跳。然則昨晚皇帝的種種情形,又是因何而來?他在清馥殿門口轉了一圈卻沒進門,直奔清寧宮而去。
所幸未出西苑,就見田知惠一溜兒跑着匆匆趕來。兩人迎面碰着,相視皆是苦笑。“殿下不必去找我師父,宮裏不是說話的地方。”田知惠道,“師父一早傳了我進去,正有話帶給殿下。”
到底鄭半山是有數的。楊楝略松了口氣,四顧一望,見湖上正有孤零零一座水榭,四面透風,倒是個僻靜所在,遂同田知惠走了過去,把從人都撇在岸上把風。
田知惠也不繞彎子,直接道:“事情還要從熙寧大長公主的女兒,也就是謝侍郎的妹妹身上說起,此人閨名紫臺。”
“琴靈憲的夫人?”
“正是她。謝小姐是先帝的外甥女,因為身份貴重,天資過人,自幼便深得先帝和太後的喜愛,幾乎是在坤寧宮養大的。她與今上恰好同歲,是太後心中內定的慶王妃。可惜後來婚姻不諧,以致嫁娶失時——這就是熙寧大長公主和太後生分的原因。”
“可知何以不諧?”
田知惠将聲音壓得低:“我說出來,殿下休要惱怒。”
“自然不惱。”
“其中涉及莊敬太子。當年太後選定的太子妃,其實是當今皇後。”
楊楝心中一驚,怪不得誰都不敢提這事。
“然及至太子議婚時,先帝卻不許他娶徐氏女,堅稱只有謝小姐才是他認可的太子妃。太子不忍見父母失和,便稱要因循祖制選妃于平民之中,不納官身女子,因此才娶了殿下的母親。如此一來,徐氏女被晾在一邊,老忠靖王便不肯答應。最終慶王迎娶了徐氏。”
楊楝一時呆住了,尚且來不及消化這其中的千曲百折,只聽田知惠匆匆道:“太後和熙寧大長公主皆有意為謝小姐另尋良配,怎奈謝小姐經此挫折便矢志不嫁,一度入山修道。後來……”田知惠停了停,斟酌字句道,“後來太子妃受族人牽連而獲罪,隐居陽臺山,先帝與太後便有意命謝小姐仍舊侍奉東宮。謝小姐卻又不情願,正巧那時琴督師來提親,她就私自應下了。太後自然大怒。”
“這些事情,鄭先生為何從不和我說起?”楊楝忽問。
“師父說,”田知惠嘆道,“為長者諱,這些兒女恩怨原不該告訴殿下。只看眼前形式,不說是不行了。殿下此番應對,心中須有個數。”
楊楝琢磨着他話中的意味,心中一時颠倒迷亂:“如今該怎麽辦?”
“不可得罪皇上。”田知惠道,“師父的建議是,順着皇上的心意去辦理。”
別過田知惠,楊楝只覺頭大如鬥,索性先回家歇着,厘清了思路明日再去禮部交代。彼時已近黃昏,程寧料他折騰了一夜又一白天,必是疲累不堪,早叮囑廚房備下了晚膳,等他回來便開飯。林絹絹養胎不得出門,只有文夫人到清馥殿這邊來問了個安。楊楝心中疑惑,卻又不好開口詢問。剛擺完飯,卻見一個小宮人在門口探頭探腦。他記起這是琴太微房中的繩繩,遂呼了進來。
“琴娘子睡下了,叫我在這兒守着,等殿下回家就去把她叫起來。”
“她竟睡得着?”楊楝詫道。
繩繩被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剛吃了一大碗發汗的藥……”
傷心得病倒了?他如是想着,不覺立刻起身往蓬萊山去。剛走到橋頭,只見對面琴太微扶了諄諄的手正朝這邊趕來,一眼看見他立刻猶豫不前,及至蹭到橋中相聚,卻迎面便問:“你沒事吧?”
楊楝一時無語。沉默中她稍清醒了些,屈膝道:“殿下萬福金安。”
“沒事。”楊楝問:“你怎麽又生病了?”
她擡起微腫的眼皮道:“昨晚在後山待了一會兒。”
他看着她沉默片刻,忽伸臂挽住了她的腰肢:“跟我來,有話問你。”
她腳下綿軟如泥絮,這一晝夜傷心驚吓不能安寝,及至見到他回來終于心中稍定,愈發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幾乎是被他一手拎回了清馥殿。
楊楝留琴太微陪他用飯。琴太微侍立一旁,見桌上菜色俱全,正有一大缽火腿筍幹炖的八寶鴨子,遂揀了一條鴨腿放在小碗裏,添上熱湯筍片,雙手捧至他面前。楊楝道:“病了就坐着吧。”
她謝恩坐下,自家舀了半碗薄粥,就着幾片醬瓜慢慢抿着。楊楝看看桌上一小盅炖蛋還算清淡,遂推到她面前。她低頭用銀匙劃着炖蛋,只覺毫無胃口,偶然偷看他一眼,卻不妨他正眼珠不錯地瞧着自己。
楊楝道:“今天我去你外祖母家走了一遭,你就不想問問是那邊什麽情形嗎?”
“我……”她一時說不出話,眼中水色又漸漸漫上來,“怕你不想說呢。”
“吃完飯告訴你。”楊楝道。
她依言吃盡了,他便挽着她走入內室,遣開衆人,關門坐好,正色道:“據謝侍郎雲,昨日公主稍覺倦怠,未用晚膳便睡下了,及侍女夜間添香,才發現帳中已無氣息。公主是在夢中故去的,并無一絲痛苦,你可以安心。可是,公主并無任何遺言留下。”
她默然不語。
他湊到她面前,柔聲問:“你很傷心吧?”
她點了點頭,忽又搖了搖頭。她一直都明白外祖母時日無多,舅母忙着娶婦、嫁女都是這個緣故,然而外祖母只要活着一天,她心裏那點希望就不會熄滅,哪怕那只是隔岸燈火解不得近處寒冷。如今終于人死燈滅,豈是傷心二字可以言盡。
“先帝病了很多年。”他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父親去世之後,我被太後收養在坤寧宮,身邊侍從盡皆替換,師門故舊一個也無,連乳母都被杖斃了。”
他停下來觀察她的神情。這些宮闱秘辛向來為宮人們所忌諱,她倒是并不害怕,他繼續道:“當時,我心中唯一的指望就是祖父。他雖多年不問政事,終究是一國之君,何況他一向疼愛我。可是等來等去,也沒等到他來救我。我長大之後,将當年情形一樣樣回憶起來,才明白過來,他若是真能救我……”
他斟酌着詞句,又看了她一眼,道:“祖父若是真肯救我,何須等待這麽久。”
“你怎麽可以這樣想!”她霍然明白了,兩眼圓瞪似是想咬他一口。
“我又沒騙你……”
她遽然朝門口沖了兩步,忽又停了下來,疑疑惑惑地看着他,忽然嘴唇一撇,瞬間又死死咬住。
他後悔了,本打算以此勸她兩句,說出來的話卻加倍刺了她的心。仔細想想當年自己遭遇親喪,旁人可曾說過什麽樣的勸辭,想來想去卻也沒有印象。好在她生是忍住了,并沒當場哭出來,他連忙轉言道:“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她低着頭不想搭理,然而終于還是擠出一句:“舅舅和你讨論大事,自然是無暇……提到我。”
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卻說:“你很是了解你舅舅。”
察覺到他語聲有異,她疑惑道:“殿下可是和舅舅起了争執嗎?”
“争執卻是不敢。”他說,“只因皇上要将大長公主的喪事極盡哀榮,我就向謝大人讨主意,然而他只推不知。”
“舅舅一向十分小心,凡事不肯張揚,皆因外祖母一向對他說,他出身皇親國戚,依國朝祖制不合授顯要文官,如今卻因聖眷殊隆而忝列文學清貴之臣,勢必受人側目。何況……又有徐黨等着抓把柄。”
就是為着淑妃的顏面和三皇子楊桢的前途,謝鳳閣也斷斷不敢成為衆矢之的。他不覺冷哼了一聲。
見他神色愈發不對勁兒,她細想了想其中因果,緩緩道:“其實,外祖母生性高傲,晚年淡泊自持不與宮中往來。若喪儀豪奢逾禮,定然違背了她的本意。何況,自來只有皇家鋪張靡費而被臣子谏阻,未見臣子儉省辦事卻被皇帝公然斥責的。”
“多謝你的意見。”他點了點,心裏稍微有些吃驚,傻丫頭果然還是見過些世面的。
“先時殿下說有話要問我,就是要問這個嗎?”她忽問。
“不是。”他這才想起自己留她下來是要做什麽,不覺扳過她的臉細細察看,直看得一抹嬌紅又爬上了玉雪面頰。
她閉了眼心如擂鼓,猜不透他到底想做什麽,等了一會兒,忽聽他問:“我是想問問……令堂是什麽樣的人?”
她一怔,旋即目色黯然:“娘去世時我還小,如今只記得她生得極美,說話也溫柔。據我爹爹講,她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性情又灑落超逸,全然是神仙一流人物。”
楊楝道:“想來你父母很是恩愛。”
“那是自然。”她點點頭,随即悵然長嘆。
楊楝拿了一面鏡子放在她面前:“是長這樣的嗎?”
她立刻以袖掩面:“我比我娘差得遠了,外祖母說我唯有膚白似我娘,其餘全都走了樣子。”
“走了樣子也算不錯的了。”他負手踱開,望了望窗外,忽低聲道,“那你表姐呢?”
“也是有些像的吧。”她喃喃道,“不過表姐她……性情內斂,喜怒不形于色。”
“她本來也不是這樣的。”楊楝淡淡道。
他難道想和她講淑妃嗎?她要不要順着他的意思追問一下,可是話語在舌尖上打了幾個轉,就是不願出口。
可是他卻問:“你小時候有沒有聽令堂說起過宮中舊事?”
“沒有。”
“公主也沒有對你講過嗎?”
“沒有……”她努力回想着,“我猜,娘小時候大約進過幾回宮的吧?有回她用羊乳做了點心,我嫌腥膻不肯吃,她就說這是宮裏娘娘們最喜歡的……還有就是,外祖母讨厭貓兒,謝家一只也不讓養。可是我母親卻很喜歡貓兒,我小時候家裏養着好幾只,她最寵愛一只黃貍花兒,名字叫雉奴……她這習慣大概是從宮裏學來的。”
說到這裏她自己都吃了一驚,不及細想,卻聽他問:“那些貓兒還在嗎?”
“貓兒活不了這麽久。”她搖了搖頭,“母親去世後,它們死的死,跑的跑,最後就剩下雉奴和她生的兩只小貓。雉奴老得走不動路,整天趴在爹爹書房外面曬太陽。每天把魚肉搗成泥喂給它,它也吃不了幾口。我十一歲那年冬天跟着爹爹上京來,帶着雉奴的老大,名叫閃閃。沒想到北地天冷,閃閃在船上生了病,藥石無效,最後死在臨清地界,只得葬在了運河邊。家裏剩下雉奴母子兩個,我都托付給了廚房的鹿七,還叫爹爹寫信時記得提它們一筆。後來爹爹也去世了……”
他望着窗外沉沉黑夜一徑出神,似乎對她的“貓兒經”毫無反應。她遂停了下來,又問:“殿下怎麽想起問我母親?”
他似驚醒般轉過頭,道:“沒什麽。今天去謝驸馬府,就想起岳父岳母來了,故而問問。”
忠靖王徐功業才是你的岳父,她心道。
他揉了揉額角,道:“我要寫幾個字。你去添一爐香,再研些墨來。”
她在抽屜中找了一回,只翻出了自己繡的那只香囊,裏面倒出一把櫻桃核兒大小的淡褐色香丸,正是冷香沁人的松窗龍腦。她心中一陣莫名尴尬,轉頭想要問他,他卻不知去了哪裏。
楊楝只是怕她再說起琴靈憲來,故躲了出去,卻見幾位管事內官守在廊下還等着向他回話。他才想起回來半日只顧着和琴太微盤桓,快把正事兒都忘了,遂喚他們過來說了幾句話,吩咐合府都換素色冠服,禁宴飲嬉戲,一切随着宮裏的規矩來。又問起林絹絹在後院可好,這幾日他都在外面忙碌,一定看緊了她不可有半點差錯。
待管事們退下,他喚了一個心腹內侍過來,去田知惠那裏跑一趟,看看鄭半山有什麽消息可傳回來。一時又有坤寧宮的老年女官過來,并未帶着青詞的題目,只探問徵王是否平安。楊楝猜測皇後或者略有歉意,心中忽然起了個新主意,遂向女官說想請皇後出面薦一位熟知風水堪輿的道長,女官連聲應着去了。
諸事應付過,又有司巾栉的宮人上前稱蘭湯俱備。他熬了一夜一天,又冷又累,半躺在浴桶中泡了一會兒,才覺得那些板結一處的筋骨血肉慢慢化開,精神也漸漸松懈下來。神思兜兜轉轉,一忽兒又想起今日發現的太子詩作,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誦着。念來念去,不由得倦意上湧,竟枕着浴巾睡着。服侍的宮人不敢喚醒他,只将桶中的熱水添了又添,如此直到掌燈時分才醒轉。
浴罷重回內室,卻見琴太微也伏在書桌上睡了過去。想來她亦是熬了許久,此刻倒睡得安寧妥帖,面如海棠初綻。楊楝瞧了一會兒,索性将她抱到自己床上,裹好錦被,放下帳子。
硯中墨色稍淡,燈下白紙如雪。他凝神回憶一番,将七寶扇背面題詩的全文默寫下來:
〖洛浦有宓妃,飄飖雪争飛。輕雲拂素月,聊可見清輝。
解珮欲西去,含情讵相違。香塵動羅襪,綠水不沾衣。
陳王徒作賦,神女豈同歸。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
寫畢細看一回,又将皇帝的詩錄在另一張紙上:
〖誰家洛浦神,十四五來人。媚發輕垂額,香衫軟着身。
摘蓮紅袖濕,窺渌翠蛾頻。飛鵲徒來往,平陽公主親。〗
如此看來,必是當年慶王楊治思慕表妹,在寶扇上作畫題詩以傳情。太子瞧見後不以為然,遂另題一詩婉轉勸谕之。後來姻緣不成,這不雅之物就被太後收起,不教流傳在外。
“好色傷大雅,多為世所譏。”兩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