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甫回皇城,楊楝即刻入宮向皇帝複命,其餘衆人各自散去。皇帝因哀傷過度,病情又有起伏,算來自中秋那晚病倒之後,竟還未能下過床。楊楝在乾清宮的值房裏候到掌燈時分,終于等到皇帝召見。回奏完畢,皇帝沒有力氣多說話,卻是特意賞了他一條玉帶,又留他用些點心。如此盤桓一番,楊楝回到清馥殿時已是掌燈時分。剛剛換下朝服,就看見文夫人和程寧一前一後地進來了。文粲然面如凝霜,連聲叩罪,只道自己未曾照顧好林夫人。楊楝方知,他不過走了這兩日,林絹絹便險些滑了胎。

“這兩日并無閑雜人等往來。服侍的幾個宮人都已拘了起來問過了,又着人将她的屋子搜了一遍,發現了這個。”

楊楝接過她呈上的匣子,裏面一匣青灰藥粉,壓成綠豆糕大小的一方,用耳挖子剔去了一個角。他啪的一聲扣上盒蓋。“如今怎樣?”

“妾請了一位醫婆過來瞧,下了幾服藥,胎兒暫時保住了。”文夫人道。

“請的哪個醫婆?”他忽問。

文夫人忙道:“妾一時沒有主意,只聽說太醫成令海的母親章氏最擅千金科,遂着人請了來。”

楊楝點點頭:“你辛苦了。”

文夫人等了一會兒,見他并不說要如何處理,只得問安退下。楊楝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故弄得心亂如麻,坐在圈椅裏兀自生了一回悶氣,想了半天終于起身,獨自一人悄悄往林絹絹房裏去了。

林絹絹早已躺下,聽得門闩響動,立刻啓帳探看。待看清來人是誰,不覺雙目爍爍,即刻披衣下床。楊楝立在槅扇邊,看她側身立在微黃的燈影裏,擡着一雙雪白的胳膊整理松散的發髻,半天沒有要過來迎他的意思。他不覺冷哼了一聲,将匣子抛入床中:“既不想要孩子,何不将這一匣子藥盡數吃了?”

林絹絹的唇角緩緩勾起,道:“殿下為何會這樣想?這孩子可是我的護身符,若不是他,為着琴娘子的事,殿下也早就把我打死了,哪能容我到這時節呀。”

精巧的剔紅小圓盒在美人玉雪似的手指間中摩挲滑動,宛如白蛇吐出的一枚靈丹,只這靈丹卻是要人性命的。楊楝問道:“藥是誰給你的?”

“殿下全都知道,還問什麽?”她淡淡道。

“我知道。徐安照必定也知道。”

她臉色一白,似乎有話要沖口而出,然而終究是忍住了。“殿下一向疑我清白,我亦無法自辯。就是将心剖出來,殿下也是不信的。”

他早已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卻問:“……太後知道嗎?”

林絹絹不覺愕然,搖頭道:“殿下想到哪裏去了?”

這麽說,不是太後給的藥,他稍稍松了一口氣,心中的憤懑卻也沒有減輕半分:“這次的事情,你怎麽說?”

“有人逼迫我,只得做場戲給他們看。”她盯着他的眼睛,認真道,“殿下信也罷、不信也罷,這個孩子雖是我的護身符,可也是一道催命符呢。”

“這裏戒備森嚴,什麽人能逼迫你?”他緩緩道,“你若有家人父母在外,我也可以着人保護起來。你究竟怕什麽?”

“妾萍水無根,沒有家人父母,林待诏也不是我的父親——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她嘆了一聲,側身去撥燈芯子。燈前的銅屏上原來繪着“雙燕穿柳林”,久無人擦拭,被油煙熏染得烏黑,那燕兒俱隐沒在濃雲陰雨之中。他等了一會兒,知她不肯多說。遂輕嘆了一聲,道:“好好地将這孩子生下來,你仍舊是林夫人,我不會虧待你。”

燈火跳了一下,她的肩膀亦抖了抖,似是冷笑着不相信。他又補充道:“別再做這樣的險事,此藥極烈,再服用一回,只怕連你性命都沒了。”

“多謝殿下關心。”她低聲應着,菲薄的眼皮如芙蓉花瓣般透着輕紅,不知是蓄淚還是殘留的胭脂痕跡。雖是病中,她沉在燈影裏的半邊側臉仍舊美得觸目,仿佛手指輕彈一下就會如落花輕雲一般支離飛散。

不,她不會的——他定了定神,擡腳便走,她亦沒有像從前一樣開口留他。房室中藥氣脂香混淆,一直走到外面,他才覺得胸中郁結略松了松,不由得靜立着出了一會兒神。忽見文粲然帶着兩個提燈小婢站在對面廊下張望,便招手叫她跟過來。文粲然見他又是獨自一人,遂遣開宮人,親自打着燈籠過來引路。兩人默默走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問道:“你不是說,以前服侍她的那幾個人早就換掉了嗎?究竟哪裏出了差錯?”

“妾實不知,昨日一切如常……”文粲然自知用人失察,不覺赧顏,垂首沉思一回,忽想起來:“唯有清寧宮那邊賞了一碟子重陽糕過來。不過,服侍她的人仔細檢查過,就是甜食房做的那種花糕,宮裏人人都吃過。”

“是太後賞賜的嗎?”他忽問。

“是……太後老娘娘說,林夫人懷胎辛苦,特意給個恩典。”文粲然澀然道。

昨日已是九月初十,重陽節過後一天。因大長公主新喪,皇帝又抱病在榻,今年重陽節一切從簡。各宮不過是供菊分糕,虛應個故事而已。九月初清寧宮已送來應節的賞例,節後忽又來了一碟子糕單賞某人。他想起林絹絹“催命符”一說,不由得背脊上一陣冰涼。

“林夫人早起惡心,那糕收在櫥裏一直還沒吃呢。”文粲然見他面色陰冷,小心翼翼道,“妾着人去把那一碟糕取出來,殿下再看看?”

那确實只是一碟尋常的白糕,放得涼透了像一塊石頭,與每年清寧宮賞賜的重陽糕并無半點不同。楊楝瞥了一眼,忽道:“這糕是誰送來的?給林絹絹之前,你是否過目了?”

文粲然吓了一跳:“是張公公手下的人送來的。我仔細看過,還掰了一小塊讓貓兒吃了,覺得沒問題才送給林夫人的。”

“沒問題……你不覺得這重陽糕少了些什麽嗎?”

文粲然懵懂地搖頭。

他冷笑道:“沒有石榴子。”

宮中重陽花糕以各色果品點綴其上,海棠、梅子、銀杏、胡桃等自不必說,應節的石榴子總是少不了,取多子多福之意。但這碟重陽糕上,偏生是沒有。也不知是太後吩咐人這麽做的,還是有人把花糕上原有的石榴子偷偷拿掉。時隔兩日,已經完全看不出來。

皇帝抱病不起,太後亦稱心憂聖體,閉門禮佛,于是中秋公案的裁奪便落在了皇後身上。既然樁樁件件都指向福王母子,皇後遂拟将賢妃降為賢嫔,着其閉于冷宮思過,相關諸人或貶或殺,并不留一分情面,連幾個唱南曲的女子亦被罰沒為奴,扔進浣衣局服役。但福王的處置,則還需皇帝本人定奪。

皇後将情形陳說一番,等着皇帝開口。皇帝小口啜完一盞烏黑的藥汁兒,又沉思許久,方道:“讓二哥兒搬到十王府暫住着吧,納妃之事暫緩——你家要不想嫁女,就麻煩你再給二哥兒挑一個人吧。”

其實就算沒有出事,福王也是要搬離大內的。皇後覺得應該即刻遣楊樗出京就藩,聽見皇帝如是說,固是覺得失望。待要再分辯幾句,皇帝已是疲憊地閉上了眼睛,立刻就有人上來抽去靠墊,扶着他的頭小心放到枕上。

“這水晶枕豈不硌得慌?”皇後道,“既病着,換個軟和的枕頭吧。”

“回娘娘的話,”那人輕聲細語道,“皇上說了,這個枕頭睡着最好。”

定睛看時,卻是選侍桂氏。皇後依稀記得桂玉稠在淑妃身邊當差時,甚是恭謹精細的一個人兒,容貌并不出挑,這才服侍了皇帝小半年,竟出落得如春陽照水般一派溫婉模樣。

皇後又說起徐安沅,她如今架在半空進退不得,也不敢再到宮裏來了。皇帝連連冷笑:“倒是我對不住岳父和你兄弟,沒有一個合适的兒子,可以讓徐家嫡女做皇後的。”

皇後怫然變色:“陛下此話,讓臣妾如何自處?”

皇帝譏諷道:“若三小姐願嫁長哥兒,我明日便立長哥為太子。有了這樣得力的外戚,禦座必定坐得穩穩的。長哥兒聰明不聰明,又有什麽要緊!”

皇後氣得雙手發抖,冷笑道:“陛下有此意,臣妾喜不自勝。怕只怕陛下的立儲诏書還沒出乾清宮,朝中就要鬧翻了天。”

皇帝呵呵一笑:“你是在激我?”

“豈敢,臣妾的兒子,只有臣妾自己疼愛,臣妾只盼他平安順遂而已。”皇後道,“陛下既然如此看重我們徐家的女孩兒,不是還有三哥兒嗎?安沅這一輩的女孩子是沒有了,可是安照的夫人有一個嫡女才剛兩歲,正可以給三哥兒留着。雖說差着一輩——又不是沒有先例!”

啪嗒一聲,皇帝的藥碗在地上跌得粉碎。徐皇後輕盈一閃,一點兒藥汁子也沒濺上。

桂玉稠過來拾瓷片時,皇後還不忘念了一句:“淑妃生育三哥兒,甚是勞苦,皇上也要雨露均勻些。莫要有了新人,寒了舊人心。”

回到坤寧宮,除去大衫鳳冠,更衣淨面熏香,一番休整。徐皇後只留了唐清秋為她梳頭,又教用些力氣按摩穴位,除一除這一日積下的悶熱與病氣。“我是老了,”皇後自嘲道,“這才說了幾句話,就累得不行。”

“娘娘這是說笑呢……”唐清秋手上不停,一邊卻正瞥見皇後頭頂一莖灰發煞是刺目。

皇後只是盯着鏡子出神,忽然道:“檀兒的王妃人選,要定下來了。等出了大長公主的喪期,就給他納妃。”

唐清秋稍覺意外,低聲道:“不是說拖着嗎?”

皇後默了一下,道:“二哥兒的婚事,随便他們拖去,不幹我的事。檀兒不能拖了,盡快,越快越好!”

唐清秋雖精明,一時也沒明白皇後的心思,想了想又遲疑道:“娘娘的意思……是叫奴婢去和她說說?”

皇後點了點頭,忽又道:“不妥……這樣大事,還是我親自去說吧。”

“娘娘真是菩薩心腸。”唐清秋将皇後的白發掩在裏面,又簪上一朵攢珠花兒,“若是娘娘開了金口,豈有不成的。”

皇後待了半晌,嘆道:“終歸是要陪着檀兒一輩子的人,總要她真心願意才好。”

林絹絹的事,到底叫徐太後知道了,不免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一俟徐三小姐出宮,太後立刻将楊楝與文夫人兩個一同叫到清寧宮查問究竟,連上個月琴太微出走之事也被翻了出來。

“早聽說你打了她二十板子,我還以為,你總算知道要硬起心腸了。”太後皺眉道,“犯下這麽大的過錯,打二十板子就完事了?”

“二十板子也不少了。”楊楝道,“琴娘子年幼無知,受奸人蒙騙,孫子想着給她一個教訓就夠了。若深究下去,未免牽連旁人,反而不好。”

太後一怔,忽然冷笑道:“你說她受奸人蒙騙,是哪個奸人?”

“醫婆張氏。”

“但你并未處理張氏。”

“孫兒不敢。”

太後覺出他隐隐有些情緒,遂靜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那裏不過才三個妾室,就弄得一團糟,終是門風不嚴之故!”

“孫兒知罪。”

太後似有些煩躁地踱了幾步,忽冷笑道:“二十板子太輕松了些,依我說,一百板子才夠呢。只是打死了琴家小丫頭,你心裏固然舍不得,那就把這沒打夠的八十大板分給她們三個,一人再打二十七板。都打一遍,也好教她們得知,一人犯錯,個個都要受罰,将來看誰還敢肆意妄為。你說是不是?”

楊楝還未反應過來,太後已經一個一個數過來:“林絹絹的板子先記下,等她生下孩子來再打。今天先打文氏,打完了她,再打琴太微!”

話音剛落,就有管事嬷嬷上來架起文夫人。文粲然原本默默躲在一旁,孰料遭此無妄之災,吓得連聲喚“殿下”。楊楝亦勸道:“原與她無關。”

太後慢條斯理道:“她不是內助夫人嗎?怎麽就與她無關了?何況林絹絹險些滑胎,這等大事,就不問她一個失察之責?”

楊楝一時語塞,文粲然已被拖了出去。

太後教宮人內侍皆回避了,才低聲對楊楝道:“那個張姓的醫婆定要處置了,若林絹絹的事亦同她有關,更不能輕饒。你若不便行事,我來下旨。”

“多謝祖母。”雖是這麽說,楊楝卻沒有領情的意思,“只是将她殺了又有何用。不過是個卒子,死了一個,還會有下一個,孫兒這裏從來沒有少過這種人。”

太後覺出他意有所指,然則又未便反駁他,一時怒道:“當日我要派幾個得力的嬷嬷去看着,你偏要推三阻四。倘若依了我的安排,又怎會出事?”

想起那碟子重陽糕的事,楊楝遂道:“會不會出事,孫兒也不猜出來。”

話中的暗指再明白也不過。太後臉色驟變,瞳孔斂聚,忽然就揚起了右手。楊楝站得紋絲不動,腦中卻不免轟然一響,一時不知所以,恍惚中看見她盛怒之下砸碎了手裏的鬥彩壓手杯,熱茶濺在金磚地上,濕漉漉地騰起一片水霧,蒙住了眼睛。

他定了定神,等待預期中的暴風驟雨,然而太後一直沒有開口,如此沉靜,外面藤杖起伏,落在皮肉上發出沉悶而極有節奏的聲音,似乎其間還有血滴打落在磚地上的滴答聲和女子低低的抽泣。

杯子只是緩緩地滑到了地上,并沒有碎。近侍宮人拾走了杯子,又悄無聲息退了下去。

“林絹絹……”太後終于竭力平靜了下來,“我來安排她的事。不管你怎樣想,這是天家血裔,是我的曾孫,絕不容旁人加害。”

“話便只能說到這裏為止。不過是替你父親看着孫子罷了……”太後喟然長嘆。

楊楝最恨她和他提父親,不過是令他眼酸心痛,令他難堪又不得不感念她。楊楝忍着心中的怨怒,磕了個頭:“多謝祖母厚愛。”

清寧宮的內侍們手腳利落,二十七板很快就打完了,文粲然已然昏死過去,血淋淋地架起來,又潑了一瓢冷水,才幽幽醒轉,朝着楊楝動了動嘴唇。太後瞥了一眼,吩咐道:“把文夫人送回清馥殿,叫個可靠醫婆瞧瞧,再把琴太微給我帶過來。”

“祖母——”楊楝急了,搶上一步道,“她這二十七板,也先記下吧。”

“為何?”太後橫了他一眼。

“恐怕她吃不消。”楊楝道,“因為大長公主去世,她傷心過度,一直病着。”

“說得有理……”太後聽得連連冷笑道,“只是你也記下,我也記下,這懲罰豈不成了一句空話?這板子已經拿出來了,輕易也不能收回去,不如你替她受了吧。”

這話激得他心中又是一冷。

他挨過廷杖,太後忽然也想起來了。當日太子驟亡、先帝病重,宮府內外亂象橫生,她将他關在坤寧宮中不許見人。十來歲的少年如何解得祖母苦心,暗中勾結外人意圖逃出宮去,被捉回來時,竟指責祖母是後宮幹政,是當世之武瞾、呂雉。她原本心中煩悶苦楚,一時激怒,竟賜了他二十杖,好叫他卧床不起。他咬牙不肯求饒,領完二十杖更求二十杖,完全是求死的姿态,最後還是鄭半山苦苦勸下來。

思及往事,太後忍不住傷感。楊楝卻麻利地磕頭謝恩,快步走到外間,自己摘下翼善冠,除去玉帶,卷起袍子跪好,專等內官們提着藤杖過來。金磚地上凝結着一粒粒紫紅的血珠。忽然想起先前打琴太微時的慘狀,他心中苦笑了一回。然而等了良久,行刑的人也沒有出來。

文粲然睡得極不安穩,一時昏昏沉沉堕入夢中,一時又被腿上的傷口給痛醒。似有千萬根針紮在腿上,一直鑽到心裏去,又不知過了幾個時辰。東廂房沒有晚照,黑如夤夜,也許确是二三更時分了。宮人們不知都去了哪裏,四下裏鴉雀無聲,爐中煎着藥,發出嘶嘶聲響。

面上冰涼,大概是夢中哭出來的淚水。她抹了抹眼睛,忽然看見帳子上落着一條人影,心中突地一跳。那人似乎聽見了,故意撲哧一笑。

聽出來是誰,她心中一冷,頓了頓才問:“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要走了。”

“走了?”文粲然惶惑不解,“你要去哪裏?”

“太後懿旨,讓我去清寧宮住着安胎。”

文粲然随口恭喜了幾句,又道:“清寧宮多有良醫侍奉,此一去定要好生将養。明年開春,為殿下生個端健的小娃娃,阖家都歡喜。”

“願如姐姐所言。”隔着帳子,聽見她清風拂鈴似的輕笑了幾聲,又道:“姐姐今日受了這樣天大的委屈,皆因我而起。我是特來道歉的,只怕姐姐不肯接受。姐姐既有此話,我便放心走了。”

文粲然心中不是滋味,沉吟片刻,終于道:“本來大家都好好的,過去的事都過去罷,有甚不放心?”

“姐姐心地柔善,說的話總沒有錯。我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講出來心裏總是難受,講出來又有多少人會因此喪命。如今我要走了,只有告訴姐姐吧。”林絹絹道,她忽然揭開帳子,俯在文粲然耳畔快速道:“深柳堂那個人,不是我……”

文粲然吃了一驚,忙支身問:“這是怎麽說?”

白紗帳子輕輕搖落,像是有人又在帳外擺手。房中,一時間她疑心自己不過是做了個夢。院中似有噼噼啪啪的腳步聲響,內侍們搬着東西,似乎有人竊竊私議。不過一會兒,又都安靜下來。

她頗為艱難地躺回枕上,忽然摸到臉上涼涼的,大約是淚水,剛才必是叫林絹絹看見了。

清寧宮的地龍燒得滾熱,楊楝跪得昏昏欲睡,直到張純團臉笑着,過來攙扶他:“太後老娘娘有話,請殿下早點回宮歇息吧。殿下是何等身份,豈能為了個侍妾跪在這裏?”

他似不經意地甩開老太監,自己站起來,卻見張純板了臉,尖着嗓子對左右道:“今日之事,有誰敢出去說半個字的,打死——”

這個“死”字先抑後揚,尾音極長,拖得他心中無端一晃。

匆匆趕回清馥殿,林絹絹已經被清寧宮的人帶走了。繡簾高高挑起,程寧躬着身過來回話,他并沒仔細聽。半舊的門簾高高挑起,金線繡成牡丹蛱蝶在夕陽中光影明滅。門裏漆黑一片,熏籠裏半點星火也無,卻有一抹冷香缭繞不散,滞在晚秋蕭瑟的空氣裏。

琴太微在清馥殿的檐下站了整整三個時辰,只除文粲然回來時,她去送過一回傷藥,幫着程寧安排服侍的人手。看見文夫人在昏迷中猶自哭泣不覺,她亦不知如何是好,一時心急如焚,一時羞悔難言,待要去清寧宮請罪受罰,替回楊楝,又三番五次地被程寧攔下。一時清寧宮來人,林絹絹被軟轎擡走,經過她身邊時,忽然揭起轎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走到後院,正看見楊楝素衣銀冠,立在西廂前的柏枝下出神。彼時夜風輕起,碎散落葉在地上打着旋兒,發出沙沙聲。檐下的燈籠照得他的神情不甚分明,像是蒙了薄薄一層霜。

她在暗處立了一會兒,鼓足了勇氣,方才緩緩走到他面前,低聲致歉,聲音幾近耳語。

“沒有你什麽事!”他不覺煩躁道,忽見她面色雪白,抖着嘴唇說不出話,立刻又緩下語氣:“你不用怕,太後應該不會再追究了。”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偏生又看見他身上那件蓮青袍子的下擺布滿了褶子,心裏愈發難受,還想說幾句寬慰的話,詞句在腹中翻滾幾回,說出來的卻是:“你是不是還餓着?廚房備了牛乳粥……”

聽她一提,他倒真覺得餓了,于是牽了她同回清馥殿去。

文粲然扶着宮人的手臂緩緩走到門前,腿上的傷口才幹涸不久,似乎每走一步都踩在針尖兒上。林絹絹走後,她一刻也沒有睡着,琢磨着那句古怪的“那人不是我”。林絹絹莫非是盼她将這話帶給楊楝的……她循着他的語聲走到門前,剛打起簾子,正看見那兩人相挽着離去了。

宮人問道:“夫人,要不要請殿下……”

她立刻搖了搖頭。宮人不敢多嘴,她亦只是咬唇不語,全副精神地忍着痛,慢慢挪回卧房。待到吹了燈,放下帳子,四下再無一人走動,亦再無一人探問,她才松開牙關。許是忍得太久,竟連一滴眼淚也哭不出來。

近日楊楝不常到蓬萊山來,卻把天籁閣的鑰匙扔給了琴太微,教她不時上去清掃整理。琴太微知他素喜獨處,故每凡登樓她都是獨自一人,連諄諄也不帶着。偶然見羅漢榻上被褥淩亂,知他在這裏睡過一夜,便重新疊被鋪床,開窗透氣。天氣漸冷,她試着被子還是薄了些,只怕夜間蓋着不暖和,找了一床輕軟厚密的松江棉被,在自己房中細細地熏透了,抱到天籁閣中。

彼時廣寒殿前的老桂花開正盛,她登到山頂,用藕絲糖、梅花糕等哄了值殿的小內侍爬到樹上,替她收些新鮮花朵好做桂花露。又要挑一枝別致的花枝剪下來,攜回天籁閣中,用清水養在青銅琮式瓶裏,供在窗前的書案上。碧葉金蕊,甜香浮動,倒平添了幾許鮮活靈氣,将松窗龍腦香的冰涼氣息融合了一些,卻不知他喜不喜歡。

不過這一陣,楊楝卻不常來。反倒是她在閣中越待越長久,也漸知他為何喜歡在這裏獨自待着。

開門走到外面月臺上,即登高望遠,水闊天空,明鏡也似的太液池盡收眼底。此時雖有秋陽湛湛,然而西風漸近,玉階生涼。她不能不想起夏夜裏與他同看湖水蓮花,看牽牛織女,渺渺茫茫仿若夢境一般。

謝驸馬府的箱子送來時,琴太微反倒意外至極。在永寧寺裏遇見曉霜,她只提到想要回父母舊物,便是曉霜肯告訴謝遷,謝遷也未必做得了這個主。楠木箱子仍舊是父親留給她的那一只,黃銅大鎖也沒有換。信封裏除了鑰匙,還有一紙短箋,看不出是誰的字跡,其上除了物品清單,倒是一個多的字都沒有。

她掂了掂鑰匙,猶豫不決,忽然看見徐未遲在一旁,遂道:“小七,你去清馥殿走一趟。”

“箱子進宮以後,是先擡到那邊再送過來的。殿下早就知道啦。”諄諄插嘴道。

她搖了搖頭:“還得再去和他說一聲。”

等了小半個時辰,徐未遲才回來,道:“殿下說了,娘子自己的箱籠,自己打開看了就是。”又道,“我幹爹來了,在和殿下密談,所以等得久了一些。”還帶回一個提盒,裏面是一碟周王府藕絲糖,一碟雲子麻葉笑面果糕,一碟獨山紅菱,更有一碟花樣精巧、乳香誘人的西洋餅,都是京裏不常見的小食,說是田知惠攜來獻給殿下的,殿下說都賞給琴娘子。

這些點心竟像是比着她的口味挑選的,琴太微心中起疑,問:“這是殿下教田公公去采辦的,還是……”

徐未遲笑道:“師父教我向琴娘子問安,這是我家師父的一點微薄心意,自然也是殿下的意思。”

琴太微琢磨着他無事獻殷勤,必有古怪,遂教人把點心收起來。這才開了箱,将那些書籍字畫、簪釵钏環一件一件拿出來,比着單子清點妥當。

到了傍晚楊楝卻來了,晚飯亦擺在這邊。茶飯已畢,琴太微便教諄諄、繩繩兩個搬出箱子,将裏面的東西擺給楊楝看。

“家母出嫁時,外祖母陪贈了五十萬兩白銀,外加三個莊子共計良田七百頃,京裏、杭州各置了一處宅院,京裏那個房子在百花胡同,也不大,原是預備我父母回京時居住的,大小箱籠也有四十個,無非是些古董器玩、金珠寶貝、绫羅綢緞之類,除此之外宮裏還賞了些添妝之物——這都是爹爹告訴我的。”

“母親嫁了我爹爹六七年,這些東西大致都沒有動用過。神錫二年冬天,爹爹送我上京裏來,把我娘留下的四十個箱籠,連同那些銀票、田契和房契全都帶回了謝家,當着全家人的面,托付給外祖母保管,待我出嫁時再交給我。他留給我三萬兩銀子的嫁資,也一并交給了外祖母。”

“三萬?”三萬雖不少,對比謝夫人留給女兒的嫁妝,卻也懸殊了些。

“爹爹雖然做了很多年的官,倒也沒有存下多少錢財。他私下裏和我說,這三萬兩差不多是他的所有積蓄。不過,爹爹把他手邊的一些書劄留給了我,那些才是最要緊的,我一直都留在自己房中,如今也都拿回來了……”

匣中幾本書冊,事涉海外掌故風土秘聞,又有牽星圖、山海志幾卷,皆是宮闱或坊間都不曾見過的珍稀版本,楊楝略翻了翻心中贊嘆不已,忽見書箱深處一個黃皮冊子,卻是眼熟得很,不覺心中一驚。

可不正是琴太微一直藏在枕中的那一卷手劄嗎,他忍不住拿了起來,裝作不經意地翻了兩下。筆記內容如舊,不過那枚信箋已經不在了。而她神色淡然如常,若非他對她如此熟悉,斷斷看不出深藏于眼底的那一抹不安。她是特意拿給他看的。

他晃了晃手中的書冊:“琴先生的筆記,能否借我一讀?”

她像松了口氣似的點了點頭,又低聲道:“可千萬藏好——也別弄壞了。”

他心中嘆息,偏又不好意思起來。此時二人各懷心思又心照不宣,卻用那些不相幹的話敷衍着。手劄的最後一卷全是西番文字,他想問問她研習了這些日子可解得其中一二,又怕一問便戳破了窗戶紙,便只當沒有看見,默默地卷起冊子藏在袖中。她斜倚妝臺,盯着他出神,不知緣何她那近日裏蒼白如紙的兩頰,此刻看去竟微微發紅,鏡光中濕漉漉的,有如胭脂著淚。

妝臺上新添兩枚精巧的玉環,一枚完好,一枚裂成了兩半,楊楝遂掂起來察看。雙環玉質白膩如羊脂,憑空飄過荇草般的一條青翠帶紫的雜色,堪堪稱奇。他猛然想起幼時曾在太後腕間見過一只玉镯,也是這少見的玉質,玉工心思巧妙,借着那一抹奇色雕了一只口銜紫芝的翠鳳,鳳尾繞在镯身上。太後極愛此镯,曾經須臾不離手腕。

這對玉環顯見得是同一塊玉料,像是用那只镯子的镯芯雕成的。琴太微見他拿着那枚玉環只管出神,遂喃喃道:“這原是一個雙套環,被我母親跌碎了一環,一直閑擱着。我小時候手腕細,母親拿完整的這一只給我當镯子戴過幾年,後來長大了就取下來了。”

“跌碎了可惜……找人鑲好了,仍舊戴在身上吧。”他握着她的手,只覺指骨纖細肌膚嬌軟,令人不忍撒手。

雖不明其意,她亦垂下長睫,乖順地點了點頭。

一直盤桓到深夜,楊楝才磨磨蹭蹭地告辭。琴太微總覺得他心中有事,待要多問,只怕惹出他別的想頭來。送他過了橋,自家揣着心思慢慢地往回走,數着院中瑟瑟竹影,足下斑斑苔痕只管出神,走到月亮門前忽然站住,吩咐諄諄速去清馥殿,悄悄地喚徐未遲過來。

等了半盞茶工夫,徐未遲蹑手蹑腳來了。琴太微見左近無人,劈面便問:“小七,今日田公公過來,都和殿下說什麽了?”

徐未遲笑道:“不過是些朝野的新聞。只是……殿下沒和娘子說?”

“他沒和我說外面的事。”琴太微道。

“那我也不便……”

諄諄嗔道:“快講啦。娘子站在風裏等了你這許久,你竟賣起關子來!”

“我說,我說……其實是福王。”徐未遲忙道,“聽乾清宮那邊的人說,陛下入秋之後,身上一直不大爽快,昨日召賢妃入見了一回,隐隐露出的意思,是想把福王仍留在京中,不教之藩了去。”

琴太微思忖片刻,忽覺心驚。長子癡傻,幼子稚弱,皇帝舍不得唯一成人的兒子,莫不是擔憂自己春秋不繼?“田公公還說什麽了?”

“倒也沒別的……”徐未遲慢吞吞道,“只說,淑妃娘娘大約是第一個坐不安穩的,不過她不會說什麽。”

琴太微益發不解。

徐未遲見狀,只得壓低了聲音提示着:“那回殿下和娘子在深柳堂撞見的事兒,還沒有下文吧……”

“田公公既有這個主意,何不直接告訴我?”她的聲音不覺冷下來。

“幹爹的心思,我怎麽知道……”徐未遲一時啞然。

琴太微搖頭不語。徐未遲又試探道:“娘子覺得不妥的話……要不要再去問問殿下?”

她心裏想的全是他,今晚一言一語、一颦一笑,原來還都是有深意的。明明想要她去求淑妃,卻還是忍着一個字沒說。依他的脾氣,究竟是覺得不能啓齒吧。如果她不問呢,不猜呢?還是他知道她必定會去琢磨他的意圖?想到這裏,她心裏竟然一絲酸苦。

諄諄不明就裏,見她失了神,忙對徐未遲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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