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哎喲我的祖宗,您可算回來了。”

長寧宮的大門在熹微的晨光裏打開了一條縫,提心吊膽了一夜的陳歲聽到動靜趕忙迎了上去,熟練接過紀宣靈的外袍。

紀宣靈一邊大踏步往寝殿走,一邊心情愉悅地側頭對他笑了笑,“辛苦阿翁了……”

他能走得這樣順利,全靠陳歲在其中遮掩。

陳歲捏了把汗,連說不敢。

“老奴倒不打緊,在宮裏這麽多年,多少見過些風浪,只是可憐給陛下做替身的那個小黃門,被吓了個夠嗆。”

說到最後,陳歲語氣中已帶了些笑意。

最倒黴的是,這小黃門原先并不在禦前當差,昨日是臨時替人頂班的。誰能想到,好心幫個忙,還能膽戰心驚的穿一回龍袍呢。

紀宣靈也覺得好笑,原想賞些銀子下去便罷了,卻忽然福至心靈,問起了小黃門的名字。

陳歲仔細想了會兒方才憶起來,“好像……是叫陳庭,此前一直在膳房當差。因是老奴本家,故而有些印象。”

“陳庭?”紀宣靈向他确認道。

“正是……”

紀宣靈将這個名字默念了兩遍,倏地便笑了。

他那時走得匆忙,尚未來得及将人仔細看清楚,但細想一下,昨日被他抓來做替身的小太監,可不就是陳庭的模樣。

那個在寒風凜冽的夜裏,替攝政王屍身蓋上衣服的陳庭。

紀宣靈記得很清楚,那是近年來京中下得最大的一場雪,不過一夜便彌漫了整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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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皚皚,鋪天蓋地,也掩埋了宮牆內外的血雨腥風。

“阿翁覺得這個陳庭如何?”紀宣靈從記憶裏回過神來。

陳歲知道陛下是看中那孩子了,雖不知是何原因,但總歸是樁好事,于是順水推舟道:“膽小了些,但好在懂事,更不會亂說話。剛好老奴那些個幹兒子都早早離了宮,現下正缺個順心的……”

這便是要收他做幹兒子的意思了。

二人就這樣兩三句話替陳庭定好了去處。

紀宣靈是偷了皇叔的汗血寶馬星夜奔馳回來的,明明一夜未睡,卻沒有絲毫困意。

他怕閉上眼,所有的一切便會如夢幻泡影般,轉瞬消失不見。

“阿翁……”

“老奴在……”

正在為他鋪床的陳歲巍巍轉過身來,上前幾步,做好了傾聽的姿态。他開始漸漸枯朽的身形在昏暗的燭火下竟顯出了幾分佝偻。

原來阿翁這時候就已經老了。

紀宣靈感慨着。

“朕這些年同皇叔的關系如何?”他問。

陳歲弓着身子,低眉順目,也不說好或者不好,沉默片刻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嘆道:“陛下只是長大了。”

他答非所問,紀宣靈卻一下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他與皇叔也曾坦誠相待過,甚至他的功課、騎射,還有帝王之術,都是雲幼清親自教出來的。

可是從他登基的那天起,每一個忠心耿耿的大臣都在告訴他攝政王不可信。就連親自将他托付給雲幼清的父皇,臨死前和他說的,也是讓他永遠不要相信任何人。

最後走到這般田地,歸根究底,是他對皇叔不夠信任罷了。

紀宣靈自嘲一笑,閉上了眼。

見此,陳歲識趣的放下床帏,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可惜他到最後還是沒有睡着,在床上閉目養神一直躺到了巳時,估摸着雲幼清差不多快到了,才叫人進來洗漱更衣。

雲幼清此刻已經進城了,比預計的時間還要早一些。

倒不是他急着要見紀宣靈,而是他昨晚沒睡好,早早便醒了過來。左右無事,索性催着大軍開拔,這樣将士們還能回去趕上頓午飯。

“皇叔到哪兒了?”

紀宣靈狀似随意地問了一句,然後張開雙臂任由宮人們擺弄忙活。

“回陛下,已至朱雀街了。”回答他的并非殿內的任何一個宮人,而是從外頭進來的陳歲,“街上人多擁堵,只怕要耽擱一會兒。”

說着,接過宮人手中的活,替他系上朝服的腰帶。

攝政王聲名遠播,雲幼清本人倒是格外低調,鮮少在人前露面。衆人只知他是先帝親口認證的美男子,但究竟有多好看就不得而知了。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怎能不瞧個真切。

紀宣靈對此并不意外,拍拍衣袖,便擺駕金殿同諸位大臣們大眼瞪小眼去了。

一炷香過後,雲幼清姍姍來遲。滿朝文武無一人敢上前指責,偌大的金殿之上,安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臣雲幼清,參見陛下。”

一身绛紅色朝服的雲幼清挾風走進殿內,撩起衣袍下擺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

在其他人看來,攝政王離謀朝篡位幾乎僅剩一步之遙,偏偏雲幼清在遵循這些虛禮的事上,有着叫人無法理解的執着。

紀宣靈居高臨下,清楚地看見了右相不屑的目光,好像在嘲諷他的虛僞。

不止右相,所有人或許都是這樣認為的。

雲幼清似乎毫無所覺,低着頭,背卻挺得筆直。身上衣袂朱紅,明豔得過了頭。

紀宣靈按捺着止不住想要上揚的嘴角,虛擡右手,“皇叔辛苦了,不必多禮。”

“謝陛下……”

衆目睽睽之下,紀宣靈不好多說什麽,只好按例聽雲幼清将半個月前就快馬加鞭送到他手裏的捷報又詳細複述了一遍。

也不知那位名叫副将後來是如何同雲幼清說的,論功行賞時,竟真教他閉口不提升遷一事,讓紀宣靈好一頓吃味,愈發在意起這件事來。

雲幼清雖不提,但各人功過皆有記錄在冊,紀宣靈不能當做沒看見。也正是因為在意,他才沒有同皇叔對着幹,最後給曹儉封了個有名無實的昭毅将軍。

曹儉本人十分滿意,只是這般行徑落在旁人眼中,卻成了陛下在刻意打壓攝政王心腹,徹底将二人不和的事給坐實了。

衆臣面面相觑,最後又都默契地選擇了閉嘴。

紀宣靈可不管他們都是些什麽心思,該賞的都賞完之後,順便誇了雲幼清兩句。

“此次打退梁軍,皇叔功不可沒。可朕細細想來,竟沒有什麽能夠拿得出手封賞的東西。”

衆人心道:攝政王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再往上……

雲幼清面不改色,“這是臣該做的。”

“皇叔可有什麽想要的?”

不等他開口回絕,便聽紀宣靈用玩笑似的口吻道:“若皇叔一時想不到,朕就先欠着,等皇叔何時想好了,再來同朕要也不遲。”

紀宣靈是笑着說這話的,語氣漫不經心,目光直勾勾黏在他身上。

雲幼清被他直白的眼神盯得後腰一緊,下意識皺起了眉。

明明在他遠赴北境之前,小皇帝還時不時對他擺張臭臉,便是前日的宴席之上,也是一副陰陽怪氣的态度,如今卻恨不得在臉上開出朵花來。總不能是因為他們……

雲幼清及時掐滅了那點旎思。

“多謝陛下好意,若無其他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這話根本不是在征求意見,而是通知。

雲幼清說罷,轉頭就走。

他走的幹脆,但那副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的樣子,落在紀宣靈眼中,簡直稱得上是落荒而逃。

樂正均氣得吹胡子瞪眼,“簡直嚣張至極!陛下——”

“行了……”紀宣靈打斷他,斂了笑意站起來掃視一圈下面的人,“諸位戲也看了,沒什麽事就散了吧。”

始終不動如山的左相呂源這時終于帶頭開了口:“臣等告退……”

大臣們陸陸續續跟着左相退出金殿,只有右相還在試圖叫住紀宣靈,同他好好指谪一番攝政王的跋扈,可惜陛下頭也不回。

曹儉自然是沒有那個膽量和底氣當堂離開的,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瞥了眼兀自生氣的右相,轉頭找雲幼清去了。

他在宮門外趕上了早早離開的雲幼清,自覺走在了落後半步的位置上,“王爺今日為何要在衆臣面前這樣下陛下的面子?”

雲幼清頓了頓,随後淡淡道:“在他們眼裏,本王不是一向如此嗎?”

曹儉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完全沒發覺雲幼清在避重就輕,根本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倒不是雲幼清不願回答,實在是他自己也沒弄明白。

尤其陰差陽錯下和紀宣靈發生了那樣的意外後,他更是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面對。

雲幼清心裏一團亂麻,回府後幹脆閉門謝客,眼不見心不煩。一衆想要上門拜谒的人,在頭兩天無情被拒後,只能紛紛歇了心思。

攝政王府就建在原先的将軍府上,只稍稍修繕一番換了牌匾,同之前并無多少差別。就連雲幼清如今的住所,也還是原先的院子。

今夜有些風大,雲幼清面前的燭火頻頻跳動,他不得不起身去将窗戶關上。誰知到了窗前,正見一道黑影從牆上翻下來。

他想也不想,順手就将手裏的兵書丢了出去。

那人腳下一個踉跄,險險穩住身形,被逮住了卻沒有要逃的意思,反而氣定神閑朝他走了過來。

雲幼清心底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然,那人走近後,輪廓漸漸清晰起來,不是紀宣靈又是誰。

“皇叔好大的手勁。”紀宣靈手裏還攥着那本差點弑君了的兵書。

虧他還記得撿回來。

雲幼清腦袋突突的疼。

這場景着實有些似曾相識。

他道:“陛下貴為天子,怎麽淨做些梁上君子的勾當。”因給小皇帝當了幾年先生的緣故,雲幼清說話間不自覺帶上了責備的口吻。

紀宣靈将他的書遞過去,無奈道:“誰讓皇叔躲着我呢。”

雲幼清下意識便想反駁,又怕太過刻意,索性閉口不言。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紀宣靈全無不請自來該有自覺,不等同意便轉身進了他的房間,将書放回了桌案上。

他立在案前,手指在桌面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雲幼清原準備關上的窗戶仍有風吹進來,滿室寂靜,只落了一地的風聲。

良久,紀宣靈終于開了口:“朕查到了那晚下藥之人,不知皇叔有沒有興趣知道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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