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元樸留一下……”
下朝後,紀宣靈将剛接任大理寺少卿一職的樂正淳留了下來。
樂正家的人都是保皇一派,樂正淳又是紀宣靈的伴讀,在外人眼中,幾乎等同于是小皇帝的心腹,因此紀宣靈留下他的舉動并不足為奇。
倒是呂源,臨走時朝後面瞥了好幾次,似乎有心想打探些什麽。
“呂大人還有事?”紀宣靈大約猜到了他在想什麽,卻故作不知微笑着問。
那日紀宣靈與皇叔去秋水坊走了一趟,被呂思雍撞見并戳穿了他們随口編的瞎話。呂思雍這個人,自己沒什麽本事,但有個好處,就是有足夠的自知之明,發現不對後,一回去就把事情同自家老爹說了。
于是呂源這幾日肉眼可見的焦慮起來,有心試探一番,卻每每欲言又止。
他讪笑一聲,“無事,無事。微臣這便告退了。”
呂源走後,樂正淳不解道:“左相大人這是怎麽了?”
還能怎麽,自然是做賊心虛了。倒是谷文瀚,比他預想的還要沉得住氣。
紀宣靈內心哂笑,轉身将樂正淳領進長寧宮,“今日要同你說的,正是此事。”
把樂正淳安排進大理寺,并非紀宣靈一開始的想法。
不論是樂正淳的祖父,還是左相呂源,包括看似并無實權的谷文瀚,這些如今位極人臣的老頭子全都是翰林院出身。紀宣靈原本替他鋪好的路與其祖父并無太大區別,這條路雖難熬,但前途坦蕩,最是安穩。
只是如今看來,與其叫樂正淳去翰林院幹熬,倒不如早些出來做些正事。右相大人先前讓他去江南,大約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
進了長寧宮,紀宣靈一邊由陳庭伺候着換下朝服,一邊隔着一道屏風沖樂正淳道:“元樸不會怪朕吧?進了大理寺,将來再想像你祖父那般官拜宰相,可就沒原先那麽容易了。”
“自然不會。為官者,為國為民,只要能做事,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樂正淳并未誠惶誠恐的說什麽不敢,“何況微臣相信,陛下這樣做,定然有陛下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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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宣靈換好了常服出來,示意他坐下,“朕确實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他将秋水坊一案大致說了一下,然後提出讓樂正淳去查閱一番近些年來發生在京都附近的人口失蹤案。
太遠的地方操作起來風險大,變數多,谷文翰等人沒那個精力為此長途跋涉,因此涉案的地方,應當就集中在京都附近的州府無疑。何況紀宣靈也沒有足夠的人手去調查,反而如今身處大理寺的樂正淳近水樓臺,方便悄無聲息地暗中尋找線索。
樂正淳沒有理由不答應,只是他第一時間詢問的,卻不是這個案子的細節。
“陛下既說此事與左相有關,為何又要讓攝政王參與進來?陛下對王爺,是否過于信任了。”
空氣一瞬間靜默下來,“這是朕的事……”
“陛下的事,就是社稷的事,就是微臣的事。”樂正淳不卑不亢。
紀宣靈眯着眼,忽然散發出一股壓迫感,“樂正大人,莫要逾矩了。”
他一向喚樂正淳的字,以此區分他們家兩位樂正大人,也以此表示他們的親近。這一聲「樂正大人」,幾乎是在警告對方慎言。
朋友是朋友,但帝王終歸還是帝王。
樂正淳指手畫腳的行為,讓紀宣靈有些不快。
遑論他指手畫腳的對象,是雲幼清。
“忠言逆耳,陛下即使不願意聽,微臣也是要說的。”樂正淳并沒有因為他沉下去的臉色而有絲毫退縮,這副德性,同他祖父倒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臣知陛下與攝政王感情深厚,可感情這種東西,最是虛無缥缈。縱觀歷代帝王與攝政王的關系,哪一對不是不死不休,不得善終。”
紀宣靈的心被「不得善終」這幾個字刺痛了一下,腦海中再度閃過夢中的場景。若不是看在樂正淳與他從小的情分上,只怕早就發怒了。
他克制着眼底的火氣,沉聲道:“朕願意相信誰是朕的事,樂正大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何必因自己的偏見死揪着皇叔不放。”
樂正淳也被他過河拆橋的行徑給氣着了。要論情誼,他和紀宣靈認識的時間比雲幼清長多了,可偏偏他們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滿心滿眼,就只有一個雲幼清。
“臣确實對攝政王有偏見,那陛下對攝政王,難道就不是感情用事嗎?”
他目光直直地盯着紀宣靈,像是看穿了他心底的隐秘。
紀宣靈被戳破心思,惱羞成怒,“放肆!”
樂正淳起身跪下,卻沒有半分屈從的意思,腰杆挺得筆直,“兩年前獵場刺殺一事,難道還不足以讓陛下看清攝政王的狼子野心嗎?”
這件事幾乎是梗在紀宣靈心裏多年的一根刺,樂正淳舊事重提,仿佛故意往他的傷口上撒鹽。
紀宣靈神色幾經變換,終是冷靜了下來,“朕今日叫你來不是為了吵架的。”
樂正淳不語。
“何時知道的?”紀宣靈忽然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跪在一旁的樂正淳卻陡然一凜,再三躊躇,吞吐道:“明和五年,文華殿中,陛下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麽嗎?”
紀宣靈當然記得。
正是這一年,他對皇叔生出了別樣的心思。
然而不可說,也不敢說。
明和五年的海棠開得正盛,春意盎然也帶來了催人的睡意。
小皇帝沒有姊妹弟兄,不曾經歷過爾虞我詐的争鬥,難免天真嬌縱了些。頻頻犯錯後,終于被忍無可忍的雲幼清按到了文華殿,接着罰抄那本厚厚的史書。
今次也不知是他第幾回犯錯了,一本編年史已經被翻到了末尾。看到幽帝周順立男後的地方,紀宣靈心中微動,筆尖頓了頓,無可避免地生出了一些小心思。
他轉頭望向窗外,雲幼清正坐在橫檻上靠着柱子小憩。偶爾有微風拂過枝頭,海棠紛紛揚揚落了滿地,也落在了美人的肩頭。
還有一片擦過他的唇瓣,落入懷中,像一個悄無聲息的吻。
這讓紀宣靈無端生出了些醋意。
今日右相大人染了風寒,樂正淳告假在家中侍疾。小皇帝嫌丢人将宮人都遣了出去,因此整個文華殿內,只餘他和皇叔二人。
紀宣靈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心裏蠢蠢欲動。
不久前在秋水坊見到的活色生香的畫面還歷歷在目,紀宣靈轉身走到門外,輕聲喚了幾次「皇叔」,見叫不動他,終于心若擂鼓,緩緩湊上前去。
一觸即離,淺嘗辄止。
紀宣靈壓根沒覺出趣味來,只有越來越急促的心跳聲,提醒着他方才做了什麽。
大約是做賊心虛的緣故,雲幼清睜眼的那一刻,他被狠狠吓了一跳。
“陛下的書都抄完了?”雲幼清似乎什麽也沒發現。
紀宣靈按捺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竭力保持着鎮靜,神色如常笑道:“方才見海棠吻你,想與皇叔借一抹春意。”
雲幼清微怔,不解其意。
正好此時被祖父趕了回來的樂正淳從前頭繞過來給二人行禮,他順勢起身,拂去衣上海棠,道:“把功課拿來瞧瞧。”
“你那時都看到了?”被徹底戳穿後,紀宣靈反倒沒了負擔。見他默認,索性坦然道:“朕對皇叔的确心思不純,那時如此,現在亦如此。”
“陛下!”樂正淳沒想到他竟然就這樣幹脆地承認了。
兩人對峙着,誰也不讓誰,始終沒個結果,弄得陳庭在一旁戰戰兢兢。
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皇叔的事,朕自有決斷。樂正大人若無其他事便早些去大理寺報到吧。”紀宣靈對他下了逐客令。
他二人能生出君臣以外的私交,自然有他們意氣相投的地方的。只是事情一旦牽扯到雲幼清身上,樂正淳的頑固,有時候甚至不輸他年邁的祖父。
右相大人是個一根筋的也就罷了,可樂正淳是曾與雲幼清有過師生之誼的,難道僅僅因為皇叔攝政王的身份,就要對其抱有偏見嗎?
紀宣靈有心找機會問個清楚,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他們可能都需要冷靜一下。
“大理寺還算幹淨,你只管放開手腳查便是。”樂正淳即将起身離開之際,紀宣靈還是提醒了他一句。
此案若能告破,即便不能将谷、呂二人扳倒,至少也能讓他們元氣大傷,更能讓樂正淳名正言順占據三法司之一的位置。
樂正淳長嘆一聲,知道一時勸不動他。
“方才所言,皆是微臣衷心之語,還請陛下慎思。”
他也不知紀宣靈聽進去了沒有,說罷無奈轉身離開,不料剛擡腳,長寧宮的大門便先一步打開了。
“陛下……”下朝後便不見了蹤影的雲幼清擡腳走了進來。
“皇叔怎麽來了?”紀宣靈站起來,開始回憶自己同樂正淳都說了什麽,方才破罐破摔的氣勢一瞬間煙消雲散。
也不知皇叔是否聽見了什麽,又聽見了幾句。
“見過王爺……”
雲幼清神色如常,受了樂正淳一禮,“樂正大人先不必急着離開,若無事,便留下來一同審案吧。”
他像是認定了紀宣靈已将來龍去脈告訴了對方。
審案?
“皇叔可是發現了什麽線索?”
“線索談不上……”雲幼清道,“臣只是替陛下将呂公子請來了。”
樂正淳:“敢問王爺,是如何請的?”
無緣無故更無旨意,加上他聽說呂公子前段時間剛在陛下這裏挨了頓打,想也知道呂思雍不會那麽輕易答應過來。
只見雲幼清朝門外瞥了一眼,喚道:“曹儉……”
随後,曹儉便拎着被五花大綁堵上了嘴的呂公子走了進來。他毫不客氣地将人往地上一丢,功成身退。
樂正淳:“…”
當真是簡單粗暴。
“唔……唔唔唔……”呂思雍還在拼命地掙紮,像只瀕死的蛆一樣在地上扭動,看着真是可憐極了。
紀宣靈低頭看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家皇叔,倏地拍手笑道:“皇叔好氣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