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石山的事, 當日在攝政王府衆人都看得清楚,陛下分明已經認定了是榮國公所為。而如今,在府宅中龜縮了許久的谷文翰突然間主動跳出來提起此事……
紀宣靈眸色微沉, “榮國公想說什麽?”
谷文瀚朗聲道:“臣要彈劾戶部尚書張越之張大人,知法犯法,以權謀私, 豢養私兵,意圖不軌。”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當事人滿臉震驚, 不可置信地看着谷文瀚,氣得滿臉通紅, “你血口噴人!這是污蔑!陛下明鑒,臣和此事絕無半點幹系!”
谷文瀚不緊不慢,呈上一沓厚厚的文書,“是不是污蔑, 請陛下看看就知道了。”
陳庭下去将東西取上來的同時,谷文瀚又開口解釋了這些東西的來源, “這是臣的長子谷彥林在戶部任職時發現的,其中憑空出現,重新登記造冊的戶籍,僅近兩年就有一千三百餘人。陛下可請大理寺核對, 看看能不能同石山上帶下來的人對上。”
谷文瀚彈劾的時機, 還有這些呈上來的證據,根本不像是毫無準備的樣子。紀宣靈翻看了幾眼,又将文書遞到了雲幼清手上。
證據的确是真的,但張尚書的喊冤和不知情也是真的。
他這是被當成冤大頭給算計了。
“可是據朕所知,秋水坊的東家之一, 就是榮國公你的這個兒子。”紀宣靈目光在殿內逡巡一圈,卻并沒有看到谷彥林的身影。
他本打算在今日解決陳瑛的問題,再細細謀劃扳倒谷文瀚的事,不曾想,對方竟先他們一步出手了。
而且,谷彥林也絲毫沒有提及過,他們有一個一早就瞄準好了的替罪羔羊。
紀宣靈在心中冷笑,升騰起一股怒意,看到雲幼清對他微微搖了搖頭後,又按捺住了拍桌的沖動。
張越之見陛下站在他這邊說話,心下稍定,很快反應過來,“令郎與我同在戶部任職,要做這些,一樣方便得很。何況論動機,只怕令郎的嫌疑更大一些才是。陛下,臣不得不懷疑,榮國公才是這幕後的黑手,眼見事情就要暴露,這才将臣推出來做這個替罪羊。”
他的這些猜測,幾乎已經接近了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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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文瀚一臉驚訝,表現出對兒子做的這些事毫不知情的樣子,随後針對張越之所說的動機補充道:“張尚書說話要拿出證據,真要論動機,我記得張尚書剛入仕那會兒,曾受過南淮王蕭欽的提拔,焉知你會否為了舊主,包藏禍心,在天子腳下行不軌之事。”
“你——”
“夠了!”
二人當堂争辯起來,紀宣靈的臉也越來越黑,終于忍不住厲聲喝止了他們。
“今日宴席,是朕替諸位叔伯兄弟踐行準備的,你們若是想吵,明日便去大理寺吵個明白,免得在此壞了大家的興致。”
一室寂靜。
“朕去更衣,諸位自便吧。”說着,竟是抛下雲幼清自己離開了,看起來的确氣得不輕。
衆人盯着他離開的方向,面面相觑。
陛下如今的心思,真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
“都愣着做什麽?陛下方才說了,請諸位自便。”
所以原先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
“全都擺着臉是要給誰看?”
雲幼清今日一直沒有什麽存在感,但張口僅僅說了幾句話,就瞬間鎮住了所有人。
絲竹聲重新響起,殿內很快又恢複了觥籌交錯,鼓樂齊鳴的熱鬧景象。
在他說完這些話後,陳瑛緊盯着雲幼清瞧了好一會兒,最後憤憤甩袖離去。
他的不告而別并未引起太大的關注,唯有陳庭怕折了雲幼清的臉面,小心翼翼征詢了一下他的意見,“王爺,他這……”
“不必理會……”比起陳瑛,他更在意方才借口更衣走掉的紀宣靈。
“本王去瞧瞧陛下,你留在這裏盯着,有事來報。”雲幼清沒有思考太久,囑咐了陳庭兩句,也離開了。
紀宣靈其實并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麽生氣,他的憤怒,很大程度上是做出來給谷文瀚看的。誰讓他現在還是心緒不定,焦躁易怒的小皇帝呢。
“阿宣?”
聽到雲幼清的聲音後,正在更衣的紀宣靈動作頓了頓,眼珠子一轉,不知打了什麽主意。
待雲幼清進來時,還沒等他看清眼前的狀況,紀宣靈就一把将其圈進了懷裏,然後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委屈道:“皇叔,他們都欺負我。”
雲幼清:“…”
拙劣的演技,假得出塵脫俗。
他在心裏如是評價。
“陛下說笑了,怎麽會有人敢欺負您呢?”雲幼清用「您」相稱,毫無感情地說。
沒能如願得到安慰的紀宣靈撇了撇嘴,“他們有什麽不敢的。”
這話倒也不假,歷朝歷代,外戚能做到谷文翰這樣的人屈指可數。嚣張跋扈,颠倒黑白。
如果說原先他還披着一層為了陛下着想的皮,現如今就是徹底撕下了這層外衣,很有些魚死網破的決絕。
“陳瑛走了……”雲幼清道。
紀宣靈:“他是該走了……”
進京一趟,斂財無數,還是在他這個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的。
和他那位舅兄一樣目中無人。
該不該說,果然是蛇鼠一窩。
紀宣靈嗤笑一聲,“陳瑛總是要走的,谷文翰也是知道這一點,這才迫不及待的推了個替罪羊出來。他想脫罪,也不問問朕答不答應。”
別說紀宣靈不答應,那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也不會答應。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不僅僅是公道的問題這麽簡單了。谷文翰和他身後谷家,包括和他連成一線的陳瑛,都不能再留下去了。
“陛下放手去做便是,臣此前說過,龍武軍任憑陛下差遣。”雲幼清頓了一下,“微臣亦然……”
紀宣靈勾起他的小指,望進他深邃的眼底,“皇叔這話意思,是不是說,無論如何都會永遠站在我身邊?”
雲幼清不答反問:“陛下以為呢?”
紀宣靈靜默半晌,忽而朗聲笑道:“朕以為,就該如此。”
也本該如此。
二人并不急着出去。陛下和攝政王雙雙不見蹤影,該猜前想後的是外面那群人,礙不着他們。
偏生這些人就像見不得他們清淨似的,沒一會兒功夫便喧鬧起來了。
“出事了……”雲幼清道。
若非出事,動靜怎麽也不可能傳到後頭來。
果然,紀宣靈正打算獨自出去看看,陳庭便急急忙忙的快步走了進來。
“陛下,出事了。”
陳庭腳步雖急,語氣卻還算平穩,只是臉上神色頗為微妙。
光看陳庭的反應,紀宣靈一下子還真判斷不出,這個「出事」,到底是何程度的出事。
“出什麽事了?”他不急不緩淡淡問道。
陳庭自看出他們陛下的心思,又知曉攝政王懷孕的消息後,心理承受能力大了不是一星半點。這件事雖然同樣令人意想不到,但怎麽也不會比上述那兩件事給人的驚吓大,故而陳庭此刻看上去還算淡定。
他道:“回陛下,是谷侍郎和呂公子……二人在禦花園的亭子裏糾纏時,叫呂相給見着了。”
谷彥林和呂思雍?
紀宣靈轉頭同皇叔交換了一個眼神,都感到有些驚訝。呂思雍也就罷了,谷彥林可不像是會如此不小心的人。
他随手抓了塊點心遞到雲幼清手裏,看了陳庭一眼,一副看戲的表情,“接着說……”
陳庭:“…”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陛下。
雲幼清深感無奈,“将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吧。”
具體是個什麽情況陳庭并未親眼所見,只知道谷侍郎原先被榮國公派去接他的妹妹谷三小姐,不知為何同呂公子在禦花園裏遇上了。
二人中途還有過争吵,這才将呂相的視線吸引了過去。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把人呂相氣得背過氣去。和呂相一同出來的寧王落後一步,同樣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一向克己守禮的老親王當即破口大罵,說二人不知廉恥。
紀宣靈聽到這裏,恍惚憶起他這位皇叔祖年紀大了之後,似乎有些耳背的毛病。這一罵,只怕将人都引過去了。
事實與他猜測的相差無幾。
這下可好,原想把事情先壓下來,待回去再算賬的呂相徹底氣暈了過去。
場面一度混亂。
這便是陳庭知道的全部了。
“呂相這會兒應當已經醒了,寧王殿下做主,把人都帶到了偏殿裏。不過……”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該知道的人現下只怕都知道了。
“走吧……”紀宣靈拍拍手站起來,“皇叔可要一同去瞧瞧熱鬧?”
而且,谷文翰是否刻意支開的谷彥林,呂源為何會同寧王到禦花園去,這其中還有許多值得深思的地方。
太華宮的偏殿裏,此刻坐了不少人。
除了兩位當事人,寧王和呂源兩個目擊者,還有作為谷彥林父親被請到偏殿來的谷文翰。
紀宣靈進門時,裏頭氣氛還是凝滞的,谷彥林臉上通紅的巴掌印不能更顯眼,也不知道是誰扇的。
“谷侍郎這臉上可不大好看啊,有什麽事好好商量便是,怎麽能打孩子呢?”
紀宣靈略有些誇張的「啧啧」兩聲,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在幸災樂禍似的。
他那一聲語氣老成的孩子險些把落後半步的雲幼清逗笑了。
在場的人裏,除了縮在一旁的呂思雍,哪一個不比他年紀大。
谷文翰臉色黑如鍋底,默認了自己動手的事實,“陛下,此乃微臣的家事。何況他既然敢做出這等不知廉恥敗壞門風的事,就該想到後果。”
紀宣靈笑而不語,和雲幼清一前一後落座,大有要在這裏把熱鬧看完的架勢。
“原來谷家竟還有家風這種東西,看來是本王孤陋寡聞了。”雲幼清奇道。
他這番帶刺的嘲諷叫谷文翰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又黑了一層。
紀宣靈無聲笑了笑,果然他家皇叔還是疼他的,被「欺負」了又怎麽能不加倍還回去呢。
谷文翰剛欲張嘴辯駁,又被紀宣靈把話給堵了回去,“事情朕都聽陳庭說了,鬧成這樣想必也并非諸位所願。不如先坐下來商讨一下如何解決的好。”
他還不忘問一問臉色同樣不太好看的呂源的意見。“呂相意下如何?”
呂源沉着臉看了眼自家的傻兒子,把人吓得瑟縮了一下,又往谷彥林身後躲了躲。
逆子!逆子啊!
呂源恨鐵不成鋼,差點又岔過氣去。
“就依陛下所言。”呂源一字一頓道。
寧王将他們帶到這裏,原本也就是這個意思。
“既如此,谷侍郎。”紀宣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今晚大出風頭的谷彥林,“你來細說一番來龍去脈。”
道聽途說的消息,總歸是有些不盡不實的。
“是……”
谷彥林臉上看不出情緒,敘述時就好像在說一件同自己無關的事。
他所說的,與陳庭所言出入不大,二人在吵些什麽他與沒有透露,不過紀宣靈猜或許和自己将呂思雍扣在大理寺多日的事有關。
倒是寧王罵的那聲「不知廉恥」,按谷彥林的說法,他們只是發乎情止乎禮,一個淺嘗辄止的親吻而已,遠沒有外頭傳得那麽過火。
“聽起來,二位似乎是兩情相悅?”
“是……”谷彥林答得毫不猶豫,眼裏卻并未見多少深情。
不過紀宣靈不在意真假,他只是來攪渾水的,聽完後當即拍手道:“我朝開國以來娶男妻之人比比皆是,若果真如此,呂相和國公何不成全他們?”
話雖如此,可即便是娶男妻,也還有個嫁娶之分。呂源神情瞬息萬變,那叫一個有苦說不出,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真要走到這一步……
“什麽兩情相悅?這不過是他的一面之詞罷了。”
數道目光一時間全都齊聚到呂思雍身上,有探究的,也有警告的。呂思雍頭皮發麻,張着嘴都不知道該如何說話了。
他欲哭無淚,“我……我不知道啊。”
在座的人一陣無語,呂源頓時松了口氣,覺得兒子還有救,橫眉豎目對着谷彥林罵道:“定是你這豎子居心叵測,誘拐的我兒子!虧我先前還對你高看一眼,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當真是瞎了眼了!”
罵完谷彥林,氣急攻心的呂源又将炮火對準了谷文翰,陰陽怪氣的說:“榮國公還真是養了個好兒子啊。”
谷文翰臉上挂不住,要不是礙着紀宣靈在場,只怕又要再給谷彥林臉上添一道紅印。
“你做的好事!”
承襲了所有怒火的谷彥林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依然是那副從容的樣子。
紀宣靈看熱鬧不嫌事大,或許也存了一絲成全二人的心思,“呂相還有國公消消氣,朕倒是覺得,真情難得。谷侍郎既然有情,若呂公子也有意,朕今日便下一道賜婚的旨意如何?”
“陛下!”呂相覺得紀宣靈就是特意過來在他傷口上撒鹽的。
更氣人的是,谷文翰壓根不在乎他這個兒子,除了覺得谷彥林丢了他們谷家的臉,打罵了幾句之外,半點意見都沒有。
從頭至尾置身事外,像個與此事毫無幹系的人。
呂思雍已經完全傻了,他雖然向來愛惹禍,但除了不小心沖撞陛下的那次,還沒見過今日這樣的場面。
尤其當他的決定變得這樣至關重要的時候。
“我……我就是玩玩而已,沒想成親……”
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但已經足夠在場的人都聽清了。
紀宣靈不禁有些同情谷彥林了。
如果他的确是真心的。
呂源總算放心了,當即把人從谷彥林身後拉了回來。長出一口氣的模樣,像是走出了什麽龍潭虎穴,泥沼深潭。
紀宣靈再度看了眼谷彥林,意料之中的沒能看出什麽來。
“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餘下的事,諸位可以自己回去慢慢商量。”
至于今夜之後可能會出現的流言,想必呂源無需他來操心。
幾人陸續告退離開偏殿,一直坐在一旁看戲,從始至終未發表意見的寧王也慢悠悠站了起來。
“皇叔祖留步……”紀宣靈叫住了他。
“陛下還有何事?”
紀宣靈和他這位皇叔祖并不算親近,所有的了解都來自于父皇從前的只言片語。
“皇叔祖今夜為何會和呂相一起到禦花園裏去?”
這位年邁的老親王如今依然精神矍铄,眼裏有紀宣靈歷經兩世也去看不透的滄桑,“陛下只要記得,我們都姓紀就好了。”
他答非所問,紀宣靈卻一下明白了什麽。
“朕記住了。此前若對皇叔祖有無禮之處,還望見諒。路途遙遠,皇叔祖一路保重。”
紀尚目光忽然落到了雲幼清身上,盯着人看了半天又不說話,紀宣靈險些要以為他看出什麽來了。
結果他最後只是從鼻間洩出一聲不滿的冷哼後便離開了。
雲幼清看着老人家略顯佝偻的背影,忽然轉頭對紀宣靈說道:“你這位皇叔祖,似乎不太喜歡我。”
紀宣靈方才的恭敬頓時無影無蹤,翻臉不認人道:“皇叔祖馬上就回封地了,他喜不喜歡有什麽關系,有我喜歡你還不夠嗎?”
他的直白叫人臉上發熱,即便過了這麽久,雲幼清依然沒有完全習慣。
偏殿人都散盡了,方才發生在這裏的鬧劇卻仿佛還在眼前。紀宣靈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此刻卻忽然生出了許多的感慨,也有許多想要問雲幼清的問題。
“若有朝一日,我們也同今日的呂思雍一樣,必須做出一個回答,到那時,皇叔又會如何說?”
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越多。
紀宣靈發現自己實在太貪心了,他能察覺到雲幼清和他在一點點變得親近,對方不再抗拒他的擁抱甚至親吻。可他今天忽然發現,雲幼清好像從未開口承認過什麽。
他迫切的想要聽到些什麽。
“不會有那個時候的。”雲幼清篤定道,“陛下已經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貴的人了,沒有誰能逼你。”
“所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叔也沒有人可以逼你是嗎?”紀宣靈想要的不是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答案。
“可如果,是我要逼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