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短短兩天, 谷文翰入獄,谷家被抄,曾經輝煌一時的龐大家族眨眼間傾頹坍塌。
宛如大廈傾倒, 風雨欲來。
紀宣靈的雷厲風行叫整個朝堂為之一振,而有些人也終于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變天了。
他們第一次知道, 原來陛下還可以有這樣的淩厲手段。
變故出在了谷家被查抄後的那天晚上。
這天夜半,更深露重,谷家大宅燃起無名大火, 将許多熟睡之人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走水了!走水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響起,有的人驚慌失措下, 連鞋都沒來得及趿拉。
“人呢?都幹什麽吃的?還不快救火!”
谷慶林披頭散發,衣衫不整,身上裹了張被子,氣急敗壞沖人嚷道。
一旁有個同樣也是急匆匆爬起來的下人戰戰兢兢道:“少……少爺, 這火有火油助燃,好像是有人故意放的, 火勢太大,一時半會兒只怕……只怕滅不了。”
如今還留在府中的只餘一些簽了死契的下人,能走的,早在榮國公入獄的消息傳出來那天便走幹淨了。
谷慶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環顧四周, 竟沒能在嘈雜慌亂的現場發現他那位庶兄的身影。
“谷彥林呢!他到哪裏去了!”他吼道。
沒有人知道。
大火燒了整整一夜,沖天的火光将夜幕染成了另一種顏色,過分絢爛,也過于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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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到宮裏時,天剛蒙蒙亮, 雲幼清今日睡得熟,紀宣靈不願吵他,套了身常服便出去瞧熱鬧去了。
說是瞧熱鬧,着實也沒什麽熱鬧可以瞧的。
他到國公府門前時,整座宅子已經沒有幾處完好的地方了。
紀宣靈讓人将馬車停在不甚起眼的角落裏,掀開簾子看了眼外頭還在冒着袅袅白煙的大宅。他聲音呢喃,似真似假感嘆道:“昨夜的火光霞照,也不知是怎樣的壯觀景象。”
然而如今,就只剩這斷壁殘垣,一派蕭條了。
谷文翰提前倒臺,可沒想到最後,谷家依然沒能逃脫這樣的結局。
不論過程如何。
陳瑛倒是運氣好,早早收拾東西踏上了回西南的路。
當然,他不得不帶上曹儉這個礙眼的家夥。
紀宣靈正要放下簾子掉頭回去,卻意外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應當一聽見消息就趕過來了,氣還沒喘勻便急忙抓了個谷家的下人問道:“谷彥林呢?”
怎麽都在找大少爺?
下人正在往外搬些尚還保存完好的東西,突然被揪住衣領,吓了一跳,忙哆哆嗦嗦說:“大少爺已經消失好幾天了。”
“消失?”
來人正是呂思雍,聽到谷彥林不知所蹤的消息後有一瞬間的失神,随後低下頭,不知是失落還是別的什麽。
後頭很快追上來幾個呂府的人,苦着臉叫呂思雍跟他們回去。
“公子您行行好,就別為難我們了,老爺知道了會打死我們的。”
紀宣靈饒有興致的看着他,忽然有些好奇他對谷彥林究竟是個什麽态度。
先前他們的暧昧關系被人發現,在太華宮中對峙之時,即便有紀宣靈的保證在前,呂思雍最後還是否認了這一切。
可看他如今這副模樣,又好像并非全然無意。
只見呂思雍咬了咬牙,擡頭最後忘了眼破敗的國公府,滿不在乎道:“走了才好,免得妨礙本公子玩樂。”
呂家那幾個下人面面相觑,試探道:“那公子……”
“我不回去……”呂思雍高傲昂起頭顱,“回去做什麽?我爹只是不讓我見谷家的人,又沒說不讓我去坊間尋樂子。”
在家裏憋了這麽久,他得去玩個夠!
紀宣靈看着人走遠,神色淡然,放下簾子吩咐趕車的小黃門:“走吧……”
出來這麽久,他家皇叔都該醒了。
實際上,他前腳剛走,雲幼清後腳就醒了。習慣了紀宣靈每晚死皮賴臉的擁着他入睡,起身時見不着身邊人的影子,竟意外感到了不習慣。
不僅如此,心裏不安的情緒更是來得莫名其妙。
陳庭已經告訴過他,紀宣靈是去查看谷家無故起火的事情了。理智上他清楚地知道這一切,但不安的心自始至終就不曾安定下來。
雲幼清心不在焉喝了口熱粥,盯着大門第三次叫了陳庭的名字。
“王爺有何吩咐?”
“你去……”想說的話剛起了個頭,紀宣靈便從外邊走了進來。
雲幼清怔愣片刻,随即搖了搖頭,改口道:“給陛下盛碗粥吧。”
紀宣靈哪知他心緒起伏如連綿山川,坐過去盯着雲幼清微微隆起的小腹看了眼,關切道:“小崽子今日沒有鬧你吧?”
“沒有……”雲幼清避開他的視線,答完了話埋頭默默喝粥。
虧得他平日向來冷淡,紀宣靈習以為常,因此并不覺得有什麽。
而且,谷文翰和蕭欽來往書信的內容裏,牽扯到雲老将軍的那部分,紀宣靈至今沒有告訴他。
說得好聽些,他這是為了雲幼清好,可如此一來,這與當初雲幼清自認為是為了他好的想法又有什麽區別呢。
紀宣靈心裏有鬼,話都變少了。
這倒恰恰順了雲幼清的意。
“谷家的火,是谷彥林放的?”
作為事發時唯一不在場的人,谷彥林嫌疑是十成十的足。
此事雖然沒有證據,但他們都很很确定這一點。
“他人呢?”雲幼清又問。
紀宣靈說出了意料之中的回答:“跑了……”
谷文翰的确罪無可恕,但他做的事情裏,除了同蕭欽來往時谷彥林年紀尚小,其餘種種,裏面幾乎都有他這個兒子的影子。
紀宣靈當初答應了谷彥林不追究他的過錯,但現在看來,他并不相信紀宣靈的保證。
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已經到了紀宣靈不能容忍的境地。
“罷了,随他去吧。”
紀宣靈如今沒功夫管這個坑爹貨,趕緊解決了他爹谷文翰才是正事。
此案由他親自盯着,不過半月便結案了,同時查出了不下十名與此事有所牽扯的官員。紀宣靈壓根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時間,聖旨一下,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如果有有心人的話,便會發現,紀宣靈在此事中啓用的,全是近幾年才踏入仕途的新鮮血液。
一直以來他們眼中有些任性的小皇帝,實際上早就在組建自己的班底了。沒有權臣安插的眼線,也不是先帝留給他的那些顧命大臣。
是完全忠心于紀宣靈的臣子。
谷文翰被定于月底問斬,他的倒臺給了所有人一個警示,就連和右相一日不吵不安分的左相呂源都夾緊了尾巴做人。
行刑前一日,紀宣靈在長寧宮宣來了許久未見的樂正淳。
有些他始終不願揭開真相的事,也到了必須該面對的時候了。
紀宣靈目光複雜,因為他在不久前才發現,眼前的這個樂正淳,同他認識的元樸,似乎有點不太一樣。
“你可知朕今日為何宣你過來?”
“微臣不知……”
樂正淳确實不知,但他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一室寂靜,紀宣靈手指在桌案上毫無規律敲擊着,一聲接一聲的沉悶聲響,像是敲在了樂正淳的心頭,叫人不自覺緊張起來。
良久,紀宣靈雙唇一掀,終于開了金口,“有個人告訴朕,他知道玉湯山刺殺的幕後指使者。”
話說出口的那一刻,「咯噔咯噔」的敲擊聲終于停了下來,但樂正淳手心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依舊是無盡的沉默。
“他還說,樂正大人也知道。”
紀宣靈說罷,看着樂正淳跪下去的動作眯起了眼,眼底頃刻間風雲攪動,眸色如墨。
樂正淳拜倒在地,“陛下恕罪……”
這話說出來,幾乎就是默認了。
紀宣靈氣極反笑,“好啊,那你倒是說說,究竟是何人?”
不等樂正淳開口,他又冷冷補充道:“莫忘了明和七年的那次。”
事實上,谷彥林刻意透露給他的消息裏,并未提及兩年前的那次刺殺,這是紀宣靈故意說來詐他的。
樂正淳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終于擡頭直視于他。
“明和七年,陛下在玉湯山遇刺,刺客身上皆帶有龍武軍标志,所有人都覺得是攝政王所為,甚至攝政王自己也幾乎默認了,為何陛下卻始終不曾相信?”
紀宣靈知道他問這個問題并不是為了得到自己的回答。
若樂正淳一早便知道了他對皇叔的心意,大約也能猜到當年他和鬧成那樣,很大程度上,還是因為他的意氣用事。
他知道,但他放任了這一切的發生。
樂正淳苦笑,“陛下心在王爺身上,所以無論我們怎麽做,最後都只是在做徒勞功。”
可笑這件事,他直到最近才想明白。
紀宣靈的心情比他更為複雜,盡管前世的悲劇有諸多因素摻雜其中,但從某個方面來說,他們做過的事同樣功不可沒。
樂正淳接着說:“明和七年那次,臣也是無意中發現的。雖然此事是左相呂源所為,并非攝政王授意,但呂相是攝政王一黨的人,他做的和攝政王做的有何區別。至于上一次……”
他頓了頓,仍舊選擇了繼續說下去,“微臣的确有這樣的打算,只是臣派去的人,還未來得及出手,便全都死在了路上。”
若當時紀宣靈遇到的是他的人,他們絕不可能下死手。
結合谷彥林似是而非的話,紀宣靈心中已經有了猜測,但從他口中聽到卻又是另一種感覺。
紀宣靈哂笑,“這就是你所謂的忠心?你讓朕如何信你?”
“信與不信,都聽憑陛下處置。”
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紀宣靈反而怒氣更甚,抄起案上的墨條用了狠勁砸在了他額頭上。
樂正淳不躲不閃,生生受住了,然後聽紀宣靈罵道:“樂正淳,你以為你是誰!”
墨條不是幹的,除了在樂正淳的額角砸了個包出來,墨水順着側臉淌下來,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
紀宣靈發洩完稍稍冷靜了一些,但眼裏的冷意卻分毫未減。
“當初你同朕說要做青史留名的忠直之臣,朕還堅定不移的相信過,如今看來,你只是想青史留名罷了。”他冷酷地揭開了他表面上那張光鮮亮麗的皮,“忠直?說到底,你只是自私而已。”
樂正淳挺直的脊背開始搖搖欲墜。
紀宣靈卻仍不放過他。
“朕讓你去請呂思雍那次,你一拖再拖,連審案的進度也一緩再緩,就是因為谷彥林知道了你已然付諸行動的打算,朕說的沒錯吧?”
樂正淳無可辯駁。
他也終于知道是誰出賣了自己,但都不重要了。
因為他就是如紀宣靈所說的那樣,一直在為自己眼裏的所謂忠直,做着自私的決定。
“滾吧……”紀宣靈最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