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負心漢?(修)

黎渟這一覺睡得昏沉沉的,醒來的時候額頭和身上都是一層薄薄的汗。

做了很多很碎的夢,黎渟猛地睜開眼,卻還沒完全清醒過來,半挑着眼皮朝外看了一眼,就看見一道直挺的身影正背對着她站在屏風外,在和什麽人小聲地交談着什麽。

她微撐起一點身子,想看看是不是嵇子溫,神情恍惚之間五感漸漸回籠,她皺了皺鼻子,竟然是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草藥味兒。

這讓她的後脊微微發寒。

在原來的世界裏,丈夫狠心離開,她因為一場重病花光了自己的所有積蓄,最後不得不從醫院裏搬出來,心灰意冷地等待死亡。

這期間,她一個人,吃了太多的藥,一大把藥片放在手裏托着,再咽下去的時候已經飽了,飯都吃不了多少,她當時就暗暗發誓,若是能重活一世,定然一粒藥都不往肚子裏咽。

可如今……

“你醒了?”

嵇宜修神色慌張,忙從屏風後面走進來,微微彎腰,檢查了一下她的氣色,複又皺起眉,似乎比她自己都要在意她的身體。

“嗯,我……”

黎渟穿過來後,精神支柱便全在軟綿綿的小兒子身上,這邊甫一卸下操心與擔憂,只覺得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頭歪在枕頭上,模糊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的身影很熟悉,似乎是每晚夢中的那位,他總會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伸開手臂,紅着眼望她,問她去了哪裏,為什麽找不到她……

“別急着起來,再歇一歇,我讓大夫給你開了補身子的藥,一會兒你把藥喝了再睡一覺。”

“不、不要。”

黎渟剛剛睡醒,皺起眉,眼睛裏盛着盈盈的水汽。嵇宜修突然想起他和她住一起的時候,她撒嬌不起床,眉眼彎起來,嬌憨可愛的樣子十分戳他的心。

“為什麽不要。”

“不想吃藥。”

黎渟說了兩句話便又覺得困,薄薄的眼皮一直往下落,嵇宜修看她努力想睜開眼,又徒勞無功的樣子,心軟的一塌糊塗,伸出手,輕輕地攏了一下她的頭發。

“那再睡一覺,醒了再把藥喝了,好嗎?”

“不、好。”

“那渟渟要怎麽樣才肯喝藥,是嫌苦嗎?沒關系的,我這兒有甜蜜餞兒,喝完藥馬上吃一顆,不會苦的。”

嵇宜修說完,床上的人沒有動靜,他心跳的很快,想親一親眼前的女子的,但是最終還是忍住了。

床上的人眉心松開了些,眼睛沉沉地閉了閉。

眼看着又要睡過去了,大夫在一旁對嵇宜修道:“病人身體虛乏,這麽睡也達不到安神養氣的效果,最好還是把調理的藥喝了,發一發汗,把體內的濕氣寒氣驅一驅。”

“知道了。”

嵇宜修已經失去了她一次,絕不會拿她的身體開玩笑,點點頭,彎腰把就要睡着了的黎渟抱了起來。

他靠坐在床邊,讓她枕着自己的手臂,黎渟突然坐起來,還用不上力氣,身子軟軟地便往下滑,被嵇宜修用手臂緊緊箍住了。

他擡眸,朝屏風外的老大夫招了下手。

大夫見狀,忙将藥碗端過來,嵇宜修接過,調羹舀起一點湯藥,慢慢吹涼了送到她嘴邊。

“不。”黎渟別過頭,眼睛裏慢慢積攢了霧氣。

此時的黎渟沉浸在自己原來的世界裏,在那邊,她一個人去辭掉工作,一個人去醫院拿檢查結果,一個人到藥店去拿處方藥,被藥店的小護士用異樣又充滿同情的眼神望着。

她不想再一個人孤零零的吃藥了,那感覺,甚至比死掉更難受。

黎渟這樣想着,心就一點一點地皺了起來。

“怎麽了渟渟,哪裏難受了?”

渟渟,只有她母親在的時候,會這麽親昵地喊她渟渟。

黎渟輕輕哼了一下,手動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嵇宜修的手臂,差點把他的藥給弄灑。

“怎麽了,渟渟?”

黎渟此時腦子有點糊塗,難得撒一次嬌,本來就好聽的一副嗓子,軟着聲調求他道:“不想喝。”

嵇宜修聽了哭笑不得,空出一只手撩開她額前的碎發,寵溺道:“那我喂你。”

他挑起手腕,把藥小心翼翼地送進她嘴裏。

其實這手法十分的不熟練,甚至有些笨拙,還好黎渟配合,一碗苦藥就這麽咽了下去。

緊接着,一顆蜜餞兒被喂了過來,那一嘴的苦澀一下子沖淡了不少。

“渟渟,這幾年幸苦你了。”

黎渟喝了藥,清醒了不少,本想說一句我辛不辛苦和你有什麽關系,就聽他繼續道。

“子溫也被你養的那麽好,我卻什麽都沒做……”

嵇宜修握了她的手:“不過你還能回到我身邊來,我就知足了。渟渟,不管你記不記得我,原不原諒我,我都會傾盡所有對你好,不會再讓你着涼,不會再讓你跟着我殚精竭慮,我嵇宜修這一輩子,就只愛你一個。”

他說了很多,似乎是怕吵到她休息,聲音是越來越低了,可黎渟卻是越聽越清醒。

她本該掙脫開他的,可這男人此時此刻實在是太脆弱了,眼圈徹底的紅掉,眼淚落下來,打在黎渟的肩膀上。黎渟不知道,自己若是推開他,他會有多難受。

從他這些斷斷續續的話裏,黎渟明白了,這位就是嵇子溫的父親,就是村子裏說的,那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

可是……

他眼底那一派深情,怎麽看也不像狠心抛下妻兒的人啊。

這中間,一定是有什麽誤會的。

嵇宜修話說到最後,已經語無倫次了,可他還是在說:“兒子很可愛,剛剛我把屋裏的字畫送給他,他說什麽也不要,最後好不容易要了,還堅持要回送我幾幅,現在管下人要了筆墨紙硯,在屋裏研究山水寫意呢。”

黎渟聽了,沒忍住,笑了一下:“他就是這樣。”

嵇宜修頓了一下,垂眸,把她給望住了。

他在期待她多說幾句,黎渟只好繼續道:“子溫就是特別認真,也不知道、随了誰。”

嵇宜修怔了一下,黎渟能感覺到,他手臂有一瞬間的僵硬。

“渟渟,你……記起我了?”

“一直都記得,”黎渟靠在床邊,語氣裏帶着點責怪的味道:“這些年了,都不來找妻兒嗎?”

嵇宜修一怔,他知道渟渟是怨他了,滿心悔意,千言萬語彙聚到嘴邊,卻只能說:“對不起……”

再多餘的話,怎麽也說不出了。

夜慢慢地深了。

隔壁卻燈火通明,少年的身影映在紙窗上,合着外頭皎潔的月光,一并入了畫。

嵇子溫寫廢了第三張紙,累出一頭汗,素衣素飾的小丫頭已經困的眼皮發沉,但還是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地垂着頭,不敢打擾這位新來的小公子。

不一會兒,廊道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嵇宜修一身素白的衣裳,從門外走了進來。

“先生。”

嵇子溫忙放下筆,朝他行禮。

“不必。”嵇宜修朝他笑了笑,揮手屏退了兩邊快要睡着了的小丫頭。

“怎麽還不休息?”嵇宜修伸手,将他挂在肩上的一縷黑發撥到後面去。

嵇子溫朝他行了禮,回道:“還早,平常這個時候,學生都還在看書。”

“這麽辛苦。”嵇宜修也是一路念書念過來的,最明白寒窗苦讀的辛苦,心疼地看了看他,心裏想着一會兒叫膳房做點溫補的東西送來給他。

“也沒有特別晚。”嵇子溫道:“我不睡覺的話,娘親也擔心,一般用完一盞油燈,也就睡了。”

嵇宜修聽了,摸了摸他的頭:“還是要注意身體,不然以後年紀大了,要落一身的毛病。”

“知道了。”嵇子溫點頭。他又想起了什麽,歪頭問嵇宜修道:“先生考了狀元,那先生當年,都是學到什麽時候?”

“我。”嵇宜修自嘲地笑了:“我天資不如你,花費的時間也比你多。”

“那先生都是幾時休息?”

嵇宜修打開了窗子,外頭一輪明月映入眼簾,他和嵇子溫并肩坐下來,兩身白衣沐浴着微涼的月光。

“那時候屋室簡陋,家裏所有的錢都買了燈油和書簡。”嵇宜修微微頓了一下,又繼續道:“所有的錢都押在了我身上,吃穿用度都是能省就省,哪裏敢真的休息,趴在桌上阖一會兒眼,又要爬起來接着背書。”

“先生都努力至此,學生慚愧。”

“子溫可別學我。”

嵇宜修扭過來,看着兒子,目光柔和地幫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衣襟:“自古名師出高徒,我剛剛還和你娘親商量,過兩天送你到宮裏的學府去,那兒的先生博學,我和他說一下,讓他多關照一下你,好好準備接下來的考試。”

“真的嗎?”

“嗯,早日考上狀元,做官,為國效力,好好……報答你的母親。”

“學生明白!”嵇子溫跪下來,朝着嵇宜修磕了兩個頭:“學生會銘記先生恩情,今後若能有幸考取功名,定然傾盡全力輔佐先生。”

“起來,讓我看看你的字。”

嵇子溫怔了一下,随即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臉紅道:“寫的很醜,先生還是……不要看了吧。”

嵇宜修之前寒窗苦讀,黎渟會繡些東西貼補家用,他也會拿字畫到外頭去賣,或是代寫些家書賺點銀子給他的渟渟買蜜餞兒吃,嵇子溫是他的兒子,嵇宜修想,他的字不會差到哪裏去的。

“我看一看,子溫十四就中會元,要比我強上……”

嵇宜修笑着撈起他寫廢的紙來,打開看了看,說到一半的話不禁噎在了嗓子裏。

“很醜對吧。”

嵇子溫向來穩重,甚至有些超越了年齡,被嵇宜修這一看,這才露出點少年獨有的青澀與嬌憨,他撓了撓頭,十分慚愧道:“學生之前的字更加難看,村子裏頭的私塾先生說,我當年鄉試,沒中解元就是因為我的字。”

嵇宜修拿着他寫廢的紙,直接被逗笑了。

“安排你進宮聽學還得有一段時間,不如也別急着背書,就先安心跟着我,把字好好練一練?”

“可以嗎?”

“自然。”嵇宜修把紙放在一邊,跪坐在他桌前,重新磨了磨墨,對兒子溫柔道:“過來吧,拿着筆,胳膊打開手腕架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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