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A線

“我給你時間好好想想,今早六點之前,在這份協議書上簽字。”

凱文迪許松開掐住蘭波脖子的手,他出了滿身汗,像是剛從一場噩夢中驚醒,雙手還止不住地輕顫。

“不然……”

不然怎樣?他的大腦填進一團亂七八糟的棉絮,思維的停滞哽住喉嚨,他僵直地挺立在孤寂的夜中,俯視着趴在地上拼命咳嗽的蘭波。

他手裏沒有什麽能夠威脅蘭波。

蘭波不在乎他,而他卻在乎蘭波,只這一點,他就輸了。輸得丢兵棄甲,心服口服。

意識到這一點真的很痛苦。他所珍視的東西在蘭波面前就是個笑話,他所堅守的原則可以被蘭波輕而易舉地打破。蘭波在他面前仿佛是一處堅不可摧的堡壘,除非炸毀,否則根本沒有攻占的可能。

“我要結婚了,你簽不簽……其實無所謂。”他故作輕松地說。

自然界中有些弱小的動物受到威脅會炸毛,用柔軟蓬松的毛裝出實力強大的假象。凱文迪許不受控制地選擇這種自保方式,至少看起來沒那麽可悲。

本來蘭波趴在地上都快要把肺咳出來了,聽完這句話突然變得無聲無息。

暖黃的臺燈光芒由桌面傾瀉到地上,浸出蘭波低伏的影子,影子延伸向更為廣闊的黑暗,拉扯着這一點生機,往深井裏墜落。黎明将近,夜的深度被悄然稀釋,群山與叢林拉起屏障,日頭還在山的那一邊。

“凱文……”蘭波沙啞着嗓子,每發出一個音節,聲帶處就好像有無數只螞蟻同時撕咬,“你不再信任我了,對嗎?”

蘭波哭起來,他對着地板,淚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他說:“你再信我最後一次吧,我知道錯了……”

“我……”他把想說的話又咽回去,到了這種地步,說些情啊愛啊的徒增尴尬,但他還是有些東西實在放不下,“奧勞拉好了,你別忘記告訴我一聲。”

“……你幫我告訴她,我挺喜歡她的。”

凱文迪許不敢再跟蘭波待在一起,他匆匆在協議書上簽好自己的名字,便将這份未完成的協議書連同蘭波丢在悶熱昏暗的院長辦公室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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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門的第一眼,神情各異的衆人。這裏又不是專門的審訊室,隔音效果并不好,前半段心平氣和地談話,內容讓人聽得模模糊糊,後半段凱文迪許掐着蘭波脖子吼,外面的人可都聽得一清二楚。

一貫淡定從容偶爾還來點兒小幽默的執政官閣下,居然能失态到這種地步。即便是執政官身邊熟知他性格品行的人,表情都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

凱文迪許眼神麻木,直愣愣地從辦公室裏走出來,他誰也不願意搭理,将上位者孤傲冷漠的威壓外放,成功使得其他人都跟他一樣安安靜靜的。

然而沒等他走出兩步,此起彼伏的驚呼聲又把他拽了回來。

他看到衆人從那扇狹小的門擠進去,看到蘭波側躺在地上,咽喉處一片猙獰的鮮血,原先不起眼的杯子碎片泡在血泊中,仿佛遺落于滄海的寶石。

眼前地動山搖,有種莫名的力量将他的理智攪碎,“滾!滾開!”他抱起軟綿綿的蘭波,暴躁地呵斥想要搭把手的下屬。

“急救室在哪邊?帶路!快!”他吼得特別兇,被捕獸夾夾住腿的野獸似的,吓得人一愣一愣的,忙不疊跑在他前面引路。

從來沒有一條走廊能夠這麽長,長到沒有盡頭。

凱文迪許抱着蘭波在空曠的夜間走廊裏狂奔,忽明忽暗的光影,忽近忽遠的聲響,幾分鐘前,他掐住蘭波的脖子,想他死,放過自己。而今他掐住的部位變成一道傷,悄無聲息地往外淌血,源源不斷的血液染透單薄衣衫,流經蘭波垂落的手臂,再從指尖滴到地面。

點點血痕在他們身後蜿蜒,像死神追逐着蘭波的生命。

蘭波還有意識的,他只是不能說話,一想說話喉嚨就好像漏氣,疼得厲害!

他發不出聲音,唯獨血液從傷口處洶湧地往外流。

到達急救室的那一刻,凱文迪許忽然發現蘭波睜着眼睛,一條窄窄的縫,似乎還存留着些許清明。蘭波一直無聲地看着他,可是很快那條縫就被淚水淹沒,糊上一層淚水凝結的屏障,閃着晶瑩,消失不見。

“蘭波……蘭波……”

蘭波被推進急救室,凱文迪許猛地栽倒在地爬不起來,他懷裏全是血,濃郁的血腥味糾纏着他讓他發瘋。

“AB型血,他是AB型血!”凱文迪許爬起來撲到門上,朝門內聲嘶力竭地喊,回應他的是急救室外倏忽亮起的紅燈——手術中。

凱文迪許承受不住了。蘭波該死,他做過那麽多錯事,他該死!可凱文迪許心裏難不難受做不了假,他咬牙切齒面露猙獰地跪在急救室外,右手握拳狠命地捶打着地面,地面紋絲不動,他的指節咯咯作響。

這個人寄望于身體的疼痛能夠緩解內心的絕望。

——他會死的,蘭波真的會死的!

幾個追上來的下屬将他從地上拖起來,廢了好大的功夫才控制住他,避免他傷害自己。

醫院這塊區域裏并非沒有人,值班的醫護人員聽到動靜,但礙于凱文迪許的身份不敢出來湊熱鬧。

凱文迪許突然平靜下來,呼吸和心跳的頻率墜崖式恢複正常。他往後梳的發型還在緩慢地瓦解,散落出碎發遮掩他空洞的眼神,他臉上身上都是血,血幹枯發黑,變成洗不掉的污漬殘留在他身上。但他的崩潰的情緒已經是戰火過後的灰燼,還留有毀滅的痕跡,卻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控制住他的下屬依照命令松手後退,低下頭站在他身後。凱文迪許看向急救室那扇緊閉的門,揮手喚來副官,“去接醫生,兩小時之內,我要見到附近最大城市裏最好的醫生。”

閉上眼睛的時候,蘭波在想,他欠凱文迪許的算是還清了吧。

然後他身體的感知從他意識裏抽離,溫度、疼痛、聲音、光感……現實的一切全都變得模模糊糊進而蕩然無存,他好像變作一縷幽魂,沒有目的地思考,不知道要幹什麽,不知道要去哪裏。

可他不是自由的,他在墜落,墜落在水中,無數只手從水中伸出來,扼住他的喉嚨,捂住他的口鼻,捆住他的手腳。

他是漁網中的一條魚,被撈出水面,在烈日下曬幹。

蘭波開始做夢。

油綠的松林在他夢境裏肆無忌憚地生長起來,層層重疊的松針連輕薄一層月光都能阻擋,林中又陰暗又潮濕,濕氣包裹着腐爛的味道。

夢一點一點充實。

風,很大的風,風砸在他臉上,他睜不開眼,頭發在狂風中亂舞。

不是自然形成的風。他坐在一輛車的副駕駛,車窗大敞,空氣争先恐後地從車窗灌進來,形成暴躁的風。

這是他經歷的過往,真實地發生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夢是摻雜的,是一鍋大雜燴,過去的所有記憶,不論是刻骨銘心的還是習以為常的,都是可供選用的食材,在腦袋裏翻炒。

按照過去的軌跡,他應該扭頭。在夢中,他直接切換到扭頭後的視角,面前十五六歲的少年把持着方向盤。

不!不對!開車的那個人早就……死了。

少年對着他的方向扭轉脖子,動作如同生鏽的齒輪勉強運作,他朝他咧開嘴笑,露出整整齊齊的牙齒,展露出沒心沒肺的自在與歡快。

就在他們對視的這段時間裏,少年的額頭漸漸出現一處向內凹陷的傷口,血液和腦漿從頭骨裂縫處滲出來,少年依舊肆意地笑,朝氣蓬勃,牙縫裏不斷冒出血沫子。

蘭波發了瘋似的要拽住他,可惜他們都是按照劇本運作的傀儡。

放過這個孩子吧……蘭波心裏在滴血,他要哀求,卻說不出話來。

他們分明是同齡人,然而少年的面貌永遠停留在那個幫他出逃的深夜裏,到現在蘭波幾乎活了他兩倍的年紀,早已忘記他的模樣,可那種罪惡感無時無刻不折磨着蘭波。

他是源頭,是罪惡,他目睹了少年被卷進黑暗裏。

如果不跟愛麗絲說話就好了,至少讓虛僞可以虛僞到底,至少讓痛苦不會殃及到自己和母親。

七八歲的愛麗絲坐在陽光下的草坪上,抱着一本厚厚的圖畫書,書的封皮磨損到看不清書名,她不跟別人說話,這個小姑娘的寡言孤僻堪比寡居的老太太。

蘭波旁觀過去的他湊到愛麗絲身旁,他問她在玩什麽。

她跑開了,一言不發,沒有禮貌。

既然以後就是一家人,他作為哥哥當然會包容這個奇怪的妹妹。

蘭波清楚地記得他當初天真的所思所想,過來人的他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要管她!

不要管她!

他皺着眉頭,眼底浮現出震驚與疑慮,他太年輕了,還不懂隐藏內心的想法,還看不清力量的懸殊。他摸摸愛麗絲的發頂,安慰她,帶着同情:“如果是真的,我會幫你的。”

蘭波被從車裏拽出來,警察低頭寫着記錄,那個氣質憂郁仿佛迷霧一般的男人站在警察身邊,左手習慣性地撫摸着右手拇指上戴着的暗紫色戒指,彬彬有禮,大方得體。

誰知道他在人後是什麽樣子!

蘭波喊出來:“我要報警!”他控制不住地顫抖,因為羞恥,“他性侵……幫幫我!”

沒有人理他,所有人都耳聾目盲,或者是他聲音太小。

男人把他塞進車裏,跟警察告別,他說:“兒子青春期叛逆,沒辦法,我跟他媽媽都很頭疼。”

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露出寬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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