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船長史密斯
這一覺萊斯特睡得并不太安穩。
他的四肢都被一些冰冷粘稠的東西纏繞着,那夢很深,他無限制地下落,頭頂稀薄的日光漸漸成為虹膜上模糊暈開的白點,一些游動的黑色影子在他周身盤旋,如同攝魂怪那身散發着腐爛氣息的破碎衣袍。
深黑的海水浸入他的四肢百骸。
你将在這深淵中死去,萊斯特·羅蘭。
他聽見有人在陰影中叽叽咕咕地輕笑、竊竊私語,那陰影來自于他破碎的腹腔、漏風的思維——
“萊斯特!”
“上帝啊,哦,卡爾……”
萊斯特眨了眨酸澀的眼皮掙脫了夢境,臺鐘敲了五下,借着壁燈,卡爾臉上擔憂的表情纖毫畢現。
“我沒事,我很好——哦,得了,一個噩夢——它不能把我怎麽着,卡爾!”萊斯特煩躁地搓了搓臉頰,偏過頭去躲避男人精明狡黠的視線,“哦,得了,卡爾,我說出來你也不會信。”
卡爾拍着他的背,輕聲說:“你得告訴我,就像我告訴你一樣,別那麽不公平。任性是女人的權利,sweetie。”
萊斯特笑出了聲,幹脆轉過身來直視着他的眼睛——卡爾的眼珠顏色很淺,襯着昏黃的壁燈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些柔軟的、甜蜜的東西,年輕人的精神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卡爾,我夢到了一些不太好的東西——泰坦尼克號将會沉沒,我會死。”
年輕人的聲音沉穩平靜,但上帝知道他有多麽害怕,害怕到僅僅說出那麽幾個單詞,他就難過得快要哭出聲來。
萊斯特的出生并不光彩,用杜賓·羅蘭的話來說他就是那個該死的、狗娘養的意外。
但他從未渴望死亡,沒人願意——盡管上帝那個婊子似乎格外青睐于他,願意一次次樂此不疲地看他在抹了清潔劑的滑梯上摔着跟頭。
“萊斯特。”卡爾将不停顫抖着的年輕人抱進懷裏,像哄孩子一樣上下摩挲着他的背部——他的身體冰涼,那已然并非單純的恐懼,而近乎是無邊無際的絕望,“一切都會好的,我保證,一切都會好的。”
……
一個霍克利的保證能值多少錢,萊斯特不知道,但他很清楚,卡爾如今信任他,關照他,俨然以至交好友自居。
這很好,倘或要死,至少他并非白活了這麽些天。
“一切都會好的……”
金頭發年輕人微笑起來,腳步從容地走向不遠處的一張白色小圓桌:“今天的天氣不錯,史密斯先生。”
“确實,這陽光真叫人身心舒暢——對老年人尤其如此。”愛德華·史密斯眨了眨眼,“您認識我,先生?”
“泰坦尼克號鼎鼎大名的船長先生,有誰沒聽說過您呢?要知道,我們能如此安全平靜地享受陽光,這都是托了您的福。我是萊斯特,萊斯特·羅蘭。”萊斯特彬彬有禮地說道,他一向有這本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天生的上等人胚子。
愛德華·史密斯摸了摸修剪得精致漂亮的胡子,大笑道:“坐吧,年輕人,甜言蜜語,哈!”
萊斯特聳了聳肩膀,在椅子上坐定,問侍者要了一份檸檬蛋白撻和一杯藍山咖啡,然後才轉向愛德華·史密斯:“抱歉,船長先生,我有些餓過頭了,一些瑣事使我錯過了早餐時間。”
史密斯爽朗地笑道:“你可以随意,羅蘭先生。年輕人能吃是好事兒。”
萊斯特點了點頭,看上去像個羞澀美好的大男孩兒,他臉上帶着一些熱烈地同史密斯讨教開船那些事兒,并聲稱自己小時候的夢想是“做個縱橫馬六甲的海盜”,史密斯似乎被他勾起了一些相當美好的回憶,等到卡爾做完禮拜找過來時,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已經相當熱絡親密。
“早上好,船長先生,早上好,萊斯特。”
“早上好,霍克利先生。”
“早上好,卡爾。”萊斯特笑眯眯地為他拉開椅子,“要一份早餐嗎?這裏的檸檬蛋白撻當真是絕頂美味。”
“要是我就推薦這裏的芒果凍芝士。”史密斯先生咳了一聲,“撒旦知道,老年人總是不被允許攝入太多糖分。”
“顯然我贊同船長的意見。”卡爾好心情地笑起來,“你們剛剛在聊什麽?看上去氣氛不壞,能允許我也加入這個話題嗎?”
史密斯笑道:“當然,榮幸之至。萊斯特正向我詢問倘或一艘巨輪撞上了冰山,我們該如何應對。”
卡爾一下想起了那個使萊斯特痛苦不堪的噩夢,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年輕人的反應——然而萊斯特只是端着他的藍山,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臉上帶着一些懶散的笑容,似乎看上去一切都好。
“是的,史密斯先生,您還沒告訴我呢。”
船長點了點頭,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好為人師,而泰坦尼克號裏這些自負驕傲的貴族們顯然并不能滿足他的小樂趣,萊斯特的出現無疑使他倍感高興:“假設是一艘泰坦尼克號噸位的巨輪,那麽我認為應該加速轉向避開,要知道泰坦尼克號的鋼材百分之八十由霍克利家族供應——他們一向有好名聲。”
卡爾矜持地颔首:“承蒙您的誇獎,這是對霍克利最大的贊美。”
“我認同您的說法。”萊斯特放下杯子,瓷器與杯托碰撞出細微的輕響,“可是據我說知,泰坦尼克號上的鉚釘卻并非霍克利生産。您剛剛也提到了,船頭部分由于特殊原因鉚釘都是由人工鑲嵌——為此白星公司還付了一筆不菲的雇傭費用,如果,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們在關鍵時刻遭到毀壞,那麽整個底艙都會進水,恕我直言,上千條人命同這夢幻之船,都會于毀于一旦。”
史密斯的臉色十分難看——臉盤像一只漲紅的氣球,他受到了絕無僅有的侮辱,這是對他名聲和能力的侮辱,他幾乎想站起來轉身就走,但卡爾及時制止了他,這男人近乎是無禮地對萊斯特低吼道:“道歉,萊斯特!你不該質疑泰坦尼克號,也不應該質疑船長!為了你的無知,馬上道歉!”
萊斯特沉默地凝視着卡爾——他眼裏的着急清晰可見,顯然他是為了自己而擔心。
“我很抱歉,史密斯先生,我不該提這些。服務生,給我一杯白蘭地。”萊斯特打了個招呼,然後舉起那杯被送到眼前的白蘭地酒一飲而盡,“為我的無知。”
年輕人認錯的态度誠懇而真摯,又有社交手段高明的卡爾·霍克利在其中斡旋,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史密斯船長很快便平靜下來——但也不盡然,他同樣要了一杯白蘭地,顯然覺得這玩意兒能讓他更清醒些。
船長思索了很久才審慎地說道:“為我的失禮道歉,萊斯特。你說的并非沒有道理,但泰坦尼克號永不會沉默,絕不會。”
萊斯特放松地微笑着:“我當然同意。我們只是在做一個假設不是嗎?我以後會做上別的船,或許奧林匹克號——它可不一定有您這樣能力高超的船長。何況運氣一向是個不聽話的婊子,沒人能叫她在乖乖躺下不是嗎?”
卡爾和史密斯會意地大笑起來,史密斯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到了那個時候,拼死告訴你已經失去理智的船長——降速度,航向不變,那也許能為你求來一線生機。”
卡爾适時地插嘴:“我想稍後船長先生能給我們做一番演示——當然,只需要教會我們一些理論就好。萊斯特一向好奇心重,我可不希望被他用成堆的唠叨和哀求淹沒。”
“當然。”史密斯船長舉起高腳杯,“敬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
“敬永不沉沒的泰坦尼克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