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荷包, 打開一看,好麽,只有幾文錢。

看來也是個窮孩子。

同是天涯窮苦人, 唐見微沒忍心拿童少懸的銅板。

一兩銀子她自己全掏了。

掏銀子的時候心在滴血,但這孩子畢竟搭救了姐姐。

雖然不知道為何暈倒,唐見微秉持着“好人要有好報”的原則, 割肉就割肉了。

交了銀子拿了藥, 唐見微才想起沒跟紫檀碰面就帶姐姐跑出來了, 得快些回去找她。

童少懸剛才已經醒來了一回了, 此刻臉龐上慢慢有了血色, 嘴角的笑意還在, 雙手交叉壓在胸前, 似乎在做什麽不得了的夢……

看着應該沒事了,唐見微貼了貼額頭上的汗,得走了。

“大夫,這位小娘子可否借用您這兒的床繼續歇一會兒?等到她徹底醒來, 自行離開?”

大夫點頭答允, 唐見微帶着唐觀秋走了。

披肩還給主人,從醫館出來的時候,已經接近宵禁時分, 初春夜裏寒風四起, 只穿一件薄裙的唐觀秋呵了一口氣, 有點冷。

唐見微出來得急了,也沒穿厚衣衫, 只好将姐姐抱進懷裏, 用力搓了搓。

“好些了嗎?”

“嗯……有你在, 我不冷。”唐觀秋凝視着唐見微, 甜甜地笑。

聽這語氣,又把她當成沈約了吧。

Advertisement

“以後都跟着我,不要走丢了,好不好?”

沈約就沈約吧,只要姐姐能安然無恙,她可以是任何人。

“好!”唐觀秋一口答應下來。

唐見微跟唐觀秋十指相扣,頂着風,往曉風樓的方向去。

北風輕易将薄衫吹透,到了曉風樓時,姐妹倆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三娘!”紫檀沒等到唐見微,在曉風樓上上下下轉了好幾圈了,正迷茫為何三娘也跟着不見時,看見唐見微和唐觀秋雙雙出現,立即如出欄的小兔子一般,飛蹿到她們身邊。

“三娘!你從哪兒将大娘子找回來的?!”

唐見微将方才發生的事都跟紫檀說了,讓紫檀帶大姐先回去,她得跟庖廚管事的說一聲,不然今日的銀子是別想賺了。

她剛剛花了一兩銀子,現在心裏還在嘔血。

哪怕是一文錢,她都不能再丢。

紫檀要帶唐觀秋走,唐觀秋不舍得走。

唐見微問她:“怎麽了?”

她也不說。

唐見微想了想,道:“你回家等我。等我回家,一定陪你讀完

紫檀一開始聽還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沒想到大娘子聽完之後很開心地點頭,紫檀還沒邁步呢,大娘子已經走到門口了。

紫檀趕緊跟上去拉住她的手,不讓她再離開視線。

回到斂饕府,紫檀要去将曬在後院的衣服收回來,但是不太敢離開,生怕自己一走大娘子又會消失。

猶豫之時,坐在床上縫衣服的唐觀秋似乎看出了她想出門,便對她說:

“放心吧,我等着沈約回來讀書。不走。”

“哦……好。”

紫檀迅速去收衣服,迅速回來,發現唐觀秋果然還在。

紫檀稍微安心了些,收拾衣衫的時候心裏不禁想,咱們三娘子真厲害,一句話就把大娘子穩住了。

她心裏琢磨着,得多跟三娘學學。

三娘忙裏忙外地賺錢,她不能成為累贅。

她要成為三娘的依靠才是!

唐見微回到庖廚,正好管事兒的看見她偷溜進來。

本以為今天的銀子是拿不到了,沒想到管事兒過來問她出什麽事了,走得那麽急。

唐見微如實說,姐姐身體不好,走丢了,剛才家裏人尋過來,她去找人了。

“找着了嗎?”

“找着了。”

“那就好,不過,你偷溜了大半個時辰,正好是酒樓裏最忙的時候,全都是我幫你頂着。”

唐見微就知道會這樣……不過偷溜的确是她不對,她也只好誠懇道歉。

銀子扣了就扣了,只希望能保住這份差事,別将她趕走。

出乎意料,管事的不僅沒扣她錢,還塞給她一個小口袋。

唐見微常年和錢打交道,一捏就知道裏面起碼是五兩銀子。

管事兒的和唐見微二叔年紀差不多大,不是本地人,來博陵謀生計也有二十多年了,自己吃過很多苦。自幼喪父,阿娘為了照顧他和兩個妹妹,活活累死。

之後他一個人幹三份差,一文錢一文錢攢着,含辛茹苦将兩個妹妹養大成人。

他最看不得小孩兒受苦。

“這……不行不行,我不能收!”唐見微急忙将銀子塞回去。

“看你這細皮嫩肉的小娘子,自己出來讨生活也不容易。姐姐還病了,在博陵瞧次大夫可得花不少銀子。”

管事兒沒接,一邊片魚肉一邊說:“聽你一口正宗官話,應該是博陵本地人?我來博陵二十多年,博陵這兒的人家我知道,家裏的小孩兒都疼愛得很,含在嘴裏都怕化了。你這點年紀出來幹粗活兒,一定是家裏遇到事兒了吧……這點銀子你甭跟我推來推去了,拿着吧。”

唐見微捏着小口袋,眼神有點發直,沒想到管事兒的和她沒認識幾天,居然會出手相助。

她也不矯情了,真心地說了句:“謝謝窦叔。往後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盡管吩咐。”

管事兒看了她一眼,沒敢再往下說,兇巴巴地說:“行了行了,我可不是在縱容你不好好上工!就這一次啊!以後再偷跑,該扣還扣!”

唐見微甜甜一笑,也不怕他:“我記下了,下次絕不再偷跑!”

接近宵禁曉風樓打烊,唐見微散了工再去醫館時,童少懸已經走了。

大夫說:“那小娘子醒來之後自己離開了,看上去精神尚可,應該不至于暈倒半路。”

唐見微安了心,往斂饕府去。

童少懸回到長孫府中,長孫岸聽到她的聲音,頭也不暈了,一個健步飛上來迎她。

“我的好妹妹,你去哪兒了?可真是急死我了!你再不回來,我耶娘都準備報官了!”

童少懸便将今晚的偶遇跟她說了。

“我遇到了仙女姐姐。是仙女姐姐将我送到醫館,救我一命。”

童少懸摸了摸還在發癢的耳朵,沒好意思說仙女姐姐往她耳朵裏吹氣,還有那一頓溫柔撫慰一事。

“仙……仙女姐姐?”

聽了這話,長孫岸摸了摸童少懸的額頭,再翻翻她眼皮,疼得她連連後退躲閃:

“好痛啊!做什麽?”

“痛就對了,我還以為你喝多了還沒清醒呢。”

童少懸:“……”

“妹妹,你可要記住一點,這博陵府沒什麽仙女姐姐,妖精妹妹倒是一堆一堆的。一到夜裏,你往那坊間裏開的茶肆酒鋪裏看看,全都是藍眼睛紅頭發的胡姬。你若是遇到她們記得溜快點,不然的話,別說是錢財,就你這細皮嫩肉的小嫩皮,能被她們一口吞了。”

童少懸回憶仙女姐姐的樣貌,即便是在朦朦胧胧中看了個大概,也能分辨仙女姐姐的模樣。

并不像她說的是藍眼睛紅頭發,分明是黑發黑眼珠,典型的大蒼女子的臉。

只不過一般的女子可長不出如仙女姐姐那濃桃豔李的美妙滋味。

她當然知道仙女姐姐不會是真的神仙,不過仙女姐姐不僅有一張絕美皮囊,更重要的是懷着一顆菩薩心腸。

不用再和長孫姐姐說下去,沒有見過仙女姐姐本人,沒法體會她此時此刻的心情。

沐浴之後喝了藥,早早睡了。

按理來說,今天她再次暈倒,應該十分疲憊才對。

可是躺上了床,居然一時半會兒沒有睡着,在床上反反複複地攪着床褥。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想到她的仙女姐姐……

童少懸活了十五年,第一次對一個陌生人這般魂牽夢繞。

她問過醫館的大夫,大夫也不知道帶她來的女子是誰。

不過大夫說了一點更讓她感動的事。

仙女姐姐是背着她求醫的,而且一兩銀子的藥錢也是對方拿的。

聽到“一兩銀子”的時候,童少懸差點脫口而出“打劫啊”。

仙女姐姐不僅貌美、強大、溫柔,還十分慷慨。

這樣的人,究竟是誰呢?

童少懸帶着紅暈的小臉蛋枕在手背上,一雙剛剛長出雙眼皮的大眼睛帶着笑,将一面之緣那朦胧的畫面一再回味。

對了,那個和唐見微長得挺像的人後來怎麽樣了?

大概是跟神仙姐姐一塊走吧。

神仙姐姐說不定帶她去找家人了。

想到唐見微,很自然又一次想到她殺雞的畫面。

童少懸皺眉,好不容易遺忘的恐懼感再次冒頭。

要說什麽妖精妹妹,誰都比不過唐見微妖吧……

不敢多想,只要一想就覺得脖子疼。

她迅速用神仙姐姐将唐見微壓了下去,努力尋找着睡意,終于在快天亮時分将激動的心情壓了下去,勉強進入夢鄉。

唐見微一邊忙着長公主那兒的各種宴會,一邊私下喬莊改扮繼續賺銀子。

好不容易賺到了一點錢,帶唐觀秋去瞧一位京城知名大夫,大夫為她診脈、針灸、按壓颞颥。

幾番檢查下來,結合唐見微所說她受傷經過,大夫說:

“磕傷了頭部之後患了癡症,極有可能是元神損傷造成的。

“那,該如何是好?”

大夫說:“像她這種情況最是麻煩,元神于顱中,只能靠藥物一點點補。至于這癡症能不能完全好明白,得看她的運氣了。”

唐見微再問元神損傷是否會危及性命。

大夫道:“不好說。她有可能某日醒來,元神補整想起一切,自行好了。也有可能突然昏迷,或者大厥暴死,這都是說不準的。”

聽了大夫的話,唐見微心情沉重。

之後又轉了幾家醫館,大夫給出的說法大致相同。

唐見微花了一大筆銀子拿了藥,牽着唐觀秋往回走,心裏沉甸甸的。

唐觀秋看出她心情不好,快步走上來,雙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掌,問道:

“阿娘怎麽了?是不是阿淨又做了什麽惹阿娘生氣的事了?”

唐見微對她笑:“阿淨最近不是在讀書麽?這麽乖,阿娘怎麽會生你的氣?”

唐觀秋似乎察覺到了什麽,突然問:“阿娘會不要阿淨麽?”

唐見微立即握住她的手:“說什麽傻話,我怎麽會不要你?!”

心裏着急,語氣也有點急,唐觀秋被她這麽一低吼,不敢再說話了。

唐見微見她腰帶系得歪歪斜斜,衣襟也不緊,冷風一陣陣往裏灌,立即将她拉到沒人的小巷子裏,幫她正腰帶。

“姐姐,你記得麽。小時候你也是這樣,幫我穿衣帶我去玩。阿耶阿娘不許我吃的零嘴,你還會偷偷買給我吃。”

唐見微一邊笑着,一邊把衣襟端端正正地擺好:“天顯二年上元節那陣子,你為了給我買我最想要的紙鳶,一大早就出門去了,結果還是沒搶到……那家紙鳶店生意多紅火啊,為了買紙鳶,都有人大打出手。你呢,斯斯文文,哪裏搶得過那些人。後來為了哄我,你自己動手做,做得手都破了,還拉着沈約一塊兒熬夜,總算是趕在上元節當日做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你還記得嗎?姐姐。”

唐觀秋沒太聽懂唐見微的話,但是保持着微笑,就這麽聽着。

“後來那紙鳶還沒飛到天上就破了,我還嘲笑了你大半天。阿娘說我是白眼狼,不僅不知道謝你,還笑話你。其實……你對我的好,即便你不記得了,我都還記得,不會忘的。”

唐見微抱住唐觀秋,不讓她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睛:

“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我怎麽可能不要你?這回,就換我對你好吧……你當我的妹妹,我的女兒。我們今生今世都在一起。”

唐觀秋愣着的眼睛沒有變化,但雙手卻情不自禁地擡起來,安撫唐見微的後背。

唐見微感覺到了姐姐的安撫,将她抱得更緊。

三月走到末尾的時候,童少懸的博陵之旅到了尾聲,與長孫一家告別之後,回到了昂州夙縣。

與此同時,唐見微有生以來最忙碌的春季也即将結束。

一心在謀劃将來,探尋耶娘死因真相的她,并不知道她的人生要滑向另一個完全沒想過的軌跡。

……

康樂坊,承平府。

尚食局剛送來一大盤紅虬脯,這肉脯高一尺,便是個用肉脯做成虬形的吃食兒,衛慈看紅虬脯形态豔麗,便知道尚食局今日又費了不少腦子。

陶挽之撕下一絲,入口,神色沒有任何動容。

衛慈便不想吃了。

尚食局那幫老東西,成日只會做一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兒。

想起那鍋熱騰騰辣到她發汗的雜燴亂炖,衛慈讓陶挽之把唐見微叫來。

唐見微本以為能歇會兒,今天好好陪陪姐姐。沒想到宴會不辦了,長公主直接讓她到承平府伺候,還得帶上雜燴亂炖再去。

原來長公主是饞辣味了。

幸好上次訂的蜀椒還沒用完,便是防着有朝一日再有用武之地的時候能夠直接用上。

将雜燴亂炖炖好,放入馬褡中,親自送去承平府。

騎馬上路,正好與一行金吾衛擦肩而過。

金吾衛瞧了她一眼,明顯猶豫了一下,但彼此間交換了眼神後,并沒有為難她,繞道而過。

唐見微松了口氣,騎馬穿過坊間大道,拐彎就要出坊時,忽然馬頭被拽着往另一個方向走,馬受驚嘶鳴,唐見微差點被颠下馬背。

她急忙抱着馬褡跳下地站穩,回頭一看,拽她馬的人竟是唐家管家,查叔!

唐家一衆家奴站在查叔身後,全都在虎視眈眈地盯着唐見微。

唐見微一回頭,巷子另一側也被金吾衛圍上。

她站在中間,也不動,只看向查叔。

“三娘,主母到處在找你和大娘子,你們跟查叔回去吧。”

查叔額頭上全是汗,向唐見微躬身行禮,合在一起的雙手微微發抖。

唐見微冷眼看他:“查叔,我知道你為難,此事你就不必摻和了。至于其他人……”

她四下掃了一眼,唐家這些家奴之中,有二叔那邊的家奴,也有唐見微自家這邊的。

“三娘子。”趙七郎見查叔真的不說話了,便上前一步,用威脅的口吻道,

“我們不想與三娘為難,畢竟曾經主仆一場,我們都是念恩情的人。還請三娘子随奴回唐府一趟,畢竟您夫家龐氏的迎親隊伍已經到了博陵,恭候多時了。您在外面這樣晃蕩算怎麽回事?還有,大娘子在何處?速速帶她回家吧。也莫讓我們這些當下人的為難了。”

唐見微看着這趙七郎,并沒有反駁所謂的“夫家龐氏”,而是輕飄飄地問了一句與此情此景似乎無關的話:

“趙七郎,你家裏的老阿婆身體可好還?”

聽到唐見微提及老阿婆,趙七郎微微一震,眼神有一瞬間明顯的凝重。

他阿婆是他唯一的親人,當初他住的村子被賊寇洗劫,他被砍掉了一邊的耳朵,阿婆差點被殺,幸好被秋獵行錯路的唐見微父親唐士瞻救下。

唐士瞻一行人将賊寇送官,不僅治好了趙七郎和老阿婆的傷,還收留了他們——盡管那時唐府已經不需要更多一個家奴了。

唐士瞻不把趙七郎當下人,一直以禮相待,當他是朋友。

他阿婆有幾次性命垂危,都是唐士瞻親自去請熟悉的大夫,為他阿婆看病。

無論人情還是銀子,都是唐士瞻出的……

趙七郎一直理所當然在唐家幹活兒,拿銀子。

時間太長了,長到讓他忘記了最初的相遇。

唐見微這誅心之話,讓他麻木多時的心忽然被敲開了一絲裂縫,裂縫之中盡是內疚之情,他無法再多說一句話。

唐見微見他腮幫子咬得如石頭一樣硬,便知道自己的話戳中了他心裏最難受的地方。

其他一些跟過原嫡的家奴們,都因為唐見微方才那句問話,想到了跟原嫡一家曾經的過往,想起了如何來到唐府,想起了原嫡一家對他們的幫助和信任,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一時間都沉默了。

圍堵唐見微的除了跟過原嫡一家的家奴之外,還有二叔那邊的人以及金吾衛。

他們可有些看不明白了。

為何這小娘子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問話,居然能教一半的人面露愧色?

二叔的随從白二郎對金吾衛旅帥潘正道:

“這個小娘皮狡猾得很,不必和她多說,直接綁了了事。”

唐見微耳朵何其靈敏,白二郎的話被她聽得一清二楚,直問潘正道:

“潘旅帥,你敢綁長公主的人?”

潘正方才和她擦肩而過,自然認出了她,卻并沒有拿她。

這會兒跟着唐家人來圍堵,反複的行為說明他心裏也有些搖擺。

本身并不想惹這位常常在長公主的斂饕府出出進進的人,或許是礙于和二叔的交情,不得不出手。

若是他心裏有主意的話,還輪得到唐家家奴叫嚣?一聲令下,身後的金吾衛早就上前将唐見微拿下了。

唐見微看出了潘正的猶豫。

如今被團團圍住的情況下,就算她随身攜帶一把切蔬果的小匕首,也不可能憑借一人之力殺出去。

潘正的猶豫,應該是她最有利的自保武器。

她必須摁着這唯一的希望。

潘正沒有回答她,倒是白二郎開口:

“三娘子,您的聰慧在整個博陵府那都是極有名的。可是說謊多了,總是會有露餡的時候。你不過是斂饕府的小廚娘罷了。就連雅聚上未曾賜座,長公主只不過是差使着你伺候來賓,她老人家怎麽會稀罕你?你當旁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來麽?”

唐見微沒去看那白二郎,從腰間荷包裏取出了一條顏色奇特的手鏈,握于手中,仔仔細細地瞧着:

“我和律真之間的情趣,你這種粗人懂什麽。”

律真?

白二郎被她說得莫名其妙。

律真是誰?

在場的除了潘正之外的所有人都懵了,不懂唐見微莫名其妙丢出個“律真”是什麽意思。

但潘正聽得懂。

白二郎也從潘正臉上微妙的表情看出來,他聽懂了一些別人不明白的事。

潘正雖只是金吾衛的小小旅帥,但長公主的閨名他還是聽說過。

長公主衛慈,號承平,表字持恻,小字律真。

天家的事兒都不知曉,仕途無望不說,一不小心還有掉腦袋的可能。

別說長公主的名諱,就是長公主身邊那些最得寵的小娘子們,來自某族某枝,又和誰的勢力相互聯盟,亦或者是制衡,作為在京中當差的金吾衛,潘正都得知道。

如此有眼力見的潘旅帥,自然也認出了唐見微手裏拿的那串如冰一般的手鏈。

這手鏈由一串翡翠珠子串成,顏色奇特,晝時看藍白若冰,夜裏瞧明黃如月。

這是長歌國特有的冷心翡翠,極為罕見,每年只能制得兩副送給鄰邦友國大蒼。

潘正曾經幫着鴻胪寺丞清點入貢奇物時,有幸見過這冷心翡翠。

近距離之下欣賞,即便是他這粗野漢子都被它的美震懾心扉,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每年只奉兩副,大蒼舉國誰能擁有?

長公主擁有一副,不足為奇。

奇的是,長公主居然能将這寶貝送給唐見微?

潘正心裏有些打鼓。

莫非這小娘皮和長公主的關系,真是讓外人無法猜透?

這麽說來也對。

長公主最愛的便是吃,能讓這小娘皮連着當兩個月的總廚,全面照看自己的口腹之欲,往深裏想,肯定是非常喜歡她的手藝。

女人之間的趣味,潘正扪心自問,他還真不太懂。

唐見微看潘正出神,便明白自己這一招用對了。

她手裏的确是冷心翡翠,也的确是衛慈的所有物,不過和潘正想得有些不同。

這手鏈前幾日在雅聚上不小心斷了,散了一地,唐見微正好在衛慈身邊伺候着。

衛慈看了眼滿地的翡翠,又看了眼唐見微。

唐見微彎腰:“……麻煩您老人家擡腿。”

她将翡翠珠子一一拾起來時,發現裏面的絲斷了。

衛慈拿回去瞧了一下,便知道這種精細的東西壞了便是壞了,修好之後也會有痕跡,便不太想要。

唐見微跟衛慈說:“殿下可否将此物賞給草民?若是草民将其修複成原樣,再送回來還于殿下。”

衛慈沒猶豫,直接賞給了她。

潘正只知冷心翡翠珍貴,以為長公主将其賞給她就是真的和她交情匪淺。

卻忘了一件事。

長公主是何等身份,平頭百姓稀罕的絕世珍寶,她可都不一定會多看一眼。

她所擁有的珍寶,就算每日戴一件,直到她離世的那日都未必能全部戴過一輪,更何況是個壞掉的手鏈。賞了也就賞了,無須多好的感情。

但對于唐見微而言,卻是能在關鍵時刻迷惑人心,救自己一命的法寶。

果然,潘正向身後使了個眼色,金吾衛撤了。

白二郎和查叔“哎”了一聲,驚詫不已:“這……”

金吾衛一走,唐家家奴也對唐見微更忌憚了幾分。

金吾衛不敢惹的人,他們若是惹了,不知道會不會掉腦袋。

唐見微心裏竊喜。

這便是她要的結果。

只要潘正知道她是長公主的人,無論是長公主的什麽人,不為難她就行。

就算二叔和金吾衛的旅帥相識,但為了他找長公主的晦氣,沒人這麽傻。

唐見微揚長而去,平安到了承平府,端了亂炖在池中亭見到衛慈時,只有衛慈一個人。

“陶姐姐呢?”唐見微顯得很開心。

衛慈乜她一眼,冷笑一聲道:“狐假虎威的小機靈鬼。”

唐見微當然知道衛慈說的正是方才她智鬥潘正一事。

想到了衛慈會知道,卻沒想到她能知道得這麽快。

唐見微也不心虛,一邊将亂炖連食材帶濃湯一塊兒舀出來,一邊說:

“幸好我機靈,不然的話這天下獨一無二只此一家的亂炖,殿下說不定以後吃不上了。”

衛慈笑道:“你竟敢拿食物威脅我。”

唐見微聳了聳肩,并不承認,也不否認。

衛慈聞到了藏在濃烈的酒香之中,讓她垂涎的辣味。

光是聞,就已經忍不住喉頭滾動。

喝一口湯,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滋味,一模一樣。

“叫亂炖不雅,起個好聽的名字吧。”衛慈說,“就叫八仙湯。”

“八仙?”唐見微還不滿意,“這裏面可有二十一仙。加上我的建州老酒和蜀椒,那得是二十三仙。”

“就你會算數?八仙叫着好聽。”

唐見微心情好,吃到八仙湯的衛慈心情似乎更好。

這便是唐見微能想到的最好的情況。

如今金吾衛不再盯着她,唐家拿她亦沒辦法,她便可以更加自由地在博陵走動,着手調查耶娘之死的真相。

即便以她現在的能力調查起來相當困難,但她已經有了方向。

她要一點點賺錢、擴張人脈,将唐家拿回來。

天顯六年,十七歲的唐見微對于中樞之事,想得還是太簡單。

唐士瞻一案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漸漸發酵。

夜裏,唐見微回斂饕府了,衛慈閱過陶挽之從刑部帶回來的卷宗之後,惋惜道:

“這博陵,她是待不下去了。”

陶挽之為衛慈煎茶時笑着說:“殿下很在意唐三娘。”

衛慈的目光沒從卷宗上移開:“挽之,你覺得該将她送去何地?”

陶挽之将茶倒好:“殿下想的,自然比我想的周到。”

“夙縣童家。”衛慈嘴角浮現一絲別有情致笑意,“據說這小機靈鬼曾經和童家幺女有過婚約,不過後來唐家悔婚了,兩家鬧了一個好大的不愉快。這事兒估計小機靈鬼自己都不知道。若是再讓她倆成親一次,想必相當有趣。”

“殿下只是想保唐三一命吧?”陶挽之端正地跪坐在她對面。

衛慈也不否認:“沒錯,我的确想保唐見微一命。這世間能做出八仙湯的,只此一人。”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吧,殿下。”

衛慈已經開始發冷的眼神落在陶挽之有些僵硬的臉龐上,等待她繼續說話。

陶挽之胸口起伏了幾下,還是說了:“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讓長孫氏的後人繼續不得安寧。”

聽完她的話,衛慈抹着櫻紅色胭脂的眼睑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連眼眸中都沒有一絲波瀾。

衛慈直視着陶挽之,陶挽之盯着茶盞。

這杯茶衛慈沒有喝一口便離開了,任它放涼。

三日之後,從戍苑出來時,天際已經被夕陽染成一片火燒似的紅。

衛慈手裏拿着剛剛“威逼利誘”天子寫下的指婚诏書,滿意地上馬回程。

唐見微剛剛做完暮食,正和唐觀秋紫檀在屋中用膳,忽然聽外面一陣嘈雜聲,有個響亮的聲音喊道:“敕旨到!”

唐見微懵了一懵。

敕旨?!

門被不客氣地推開,衛慈手握一卷絹黃紙進屋,身後跟着她的家臣和承平府侍衛湧了進來,一瞬間将小屋擠滿。

唐見微她們幾乎是将碗給丢了,立即伏地接旨。

衛慈展開敕旨,緩緩念道:

“……告,唐氏三娘唐見微,志潔行芳勤慎肅恭,溫其如玉端檢敦厚,特賜婚夙縣童府幺女童少懸,連枝共冢之死靡它……”

短短幾句話,很快就要念完了。

唐見微的腦子還是懵的。

什麽?賜婚?

夙縣童府?幺女?童少懸?

這誰啊?!

紫檀也沒明白,側過腦袋,一臉驚恐地看唐見微。

“……天顯六年四月廿六日。”

敕旨念完了,衛慈将其卷起來,遞給唐見微。

唐見微只能接旨。

“還不謝恩?”衛慈笑得猶如一只修行千年的老狐貍。

唐見微謝過恩,還沒開口,倒是唐觀秋先說話了。

她擡起頭一臉純真地看向衛慈,問道:

“是要将我阿娘嫁給別人嗎?”

衛慈莫名:“阿娘?”

唐見微看了眼其他人,衛慈便讓人都下去了,屋裏只剩下她們四個人。

“這是我大姐。她腦袋受了傷,得了癡症。”唐見微握着敕旨的手在發抖,低聲解釋了唐觀秋的事情之後,滿心不解地問衛慈,

“為何要将我遠嫁?”

衛慈單手背于身後,腰肢挺拔如勁松:“自然是為了你着想。”

“我……”

“我知道你想要留在博陵調查你耶娘之死,可留着命才能調查。”

唐見微被她的話一震,已經到喉嚨口的千言萬語全被卡住。

“此案比你所想的要複雜許多,就連本宮也暫時看不透。你和你姐姐如今還能活着,已經是萬分幸運了。”

衛慈走向唐觀秋,琢磨着她這張漂亮臉蛋,向她伸手,将她拉了起來。

唐觀秋根本不知道眼前人是誰,甜甜地,又帶着些傻氣對她笑。

衛慈挑了挑唐觀秋的下巴,暗念一聲“可惜”,回眸對唐見微說:

“留在博陵府,你們姐妹倆唯有一死。離開此地,待他日羽翼豐滿,說不定還有反擊的可能。唐見微,本宮賜予你的是絕世之寶。能否磨砻淬砺琢玉成器,洗刷唐士瞻和蘇茂貞的冤屈,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聽到衛慈這番話,唐見微心內大震,提聲道:

“所以……殿下,我耶娘真的是冤死的,對不對!我阿耶從未貪贓枉法!我阿娘也不是畏罪自盡!是不是!”

這些日子以來唐見微從未糊塗,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萬分堅信心中所想,确信耶娘一生正直無暇。

可當有個人說出了她所堅信之事,這個人還是長公主……于這一剎那,被認可的一剎那,唐見微堅強已久的心忽然被擊碎,有些失控地高呼出聲。

衛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蹲下來,用自己的手絹将她的眼淚擦幹淨。

“唐家的事,得由你親手去揭開。這件事會很艱辛,路也很長,但命運選擇了你,你便要挺直脊背,撐起這片天。下次再哭的時候問問自己,若是連你也倒下了,你姐姐怎麽辦,你耶娘怎麽辦。”

唐見微抽噎了幾下,立即咬住唇,不許自己再哭。

即便對賜婚一事還有諸多疑惑,但她看得出來,衛慈的确是為她好。

雖然要離開故鄉,但或許是她非常重要的轉機。

衛慈将走時,唐見微問她:“殿下,那位童家幺女,是什麽樣的人?”

衛慈回眸,笑道:“自然是你的天定之人。”

唐見微聽說過夙縣,那是昂州第二大縣。

可是昂州在南邊,距離博陵十萬八千裏,她從未去過。

作為土生土長的博陵人,要讓她離開博陵生活,不是一件容易事。

唐見微這頭忐忑,那頭即将接到指婚敕旨的童家,更将天翻地覆。

※※※※※※※※※※※※※※※※※※※※

童府:什麽,唐見微要來了?溜了溜了溜了。

唐見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