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季雪所言誠懇, 雖然以婢女自居,但她的話不卑不亢,也沒有任何油腔滑調的成分, 聽得出來是發自肺腑之言, 讓一向伶牙俐齒的唐見微都沒有再駁斥她。
如今大蒼的百姓, 即便最初是奴籍, 也可以通過經營、婚嫁甚至是科舉改變奴籍的身份, 雖然她們會比一般百姓更辛苦一些, 但上升途徑并未被堵死。如白二娘一家便是辛勤勞作,已然擺脫奴籍,女兒也進了書院, 與一般的百姓沒有任何區別。
大蒼的百姓不可能人人都擁有最好的生活,但人人都擁有得到最好生活的可能性。
季雪命不好,年幼時便成了孤兒,被人牙子從綏川賣到夙縣。宋橋見她機靈又憐她身世, 便将她買下來, 讓她照料年幼多病的童少懸。
天顯年間的奴籍婢女們, 若是遇到了好的庇護,也能過得豐衣足食, 不受氣。季雪和童少懸如同姐妹一般一齊長大, 從小到大童少懸從來沒有跟她說過一句重話。
季雪很聰明,童少懸所有的書她都可以随意翻閱,碰上不懂的地方童少懸還會耐心地教她。
季雪的學識跟正經學堂出來的學生比還是有點差距, 但是日常過日子已經足夠。
以她與童府之間的深情厚誼, 若是他日向宋橋求情, 宋橋肯定會願意不收錢銀放她離開, 甚至會助她脫離奴籍。
她想要将唐觀秋娶回家, 兩個人過上普通伴侶的日子,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大概是季雪的低姿态讓唐見微心裏起了一些悲憫之意,但更多的還是心煩意亂。
童少懸後背有點發緊。
一邊是自己的妻子,一邊是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如姐姐的季雪,童少懸在中間的确很難做。
但她必須将此事解決。
“季雪,你與唐家大娘子之間究竟發生了何事,你可願意告訴我們?”童少懸說,“此事我們是無法向唐姐姐詢問的,此事恐怕只有你能說個明白了。”
季雪雙手交疊在一起,沉默了幾息之後,擡頭看向了唐見微。
唐見微知道她的意思:“你但說無妨,我也想要知道事情是如何開始,如何到了如今地步的。”
說到此處,唐見微停了停,加上一句:“我希望你說出所有實情,不與我們有何隐瞞,無論是你做所的事……還是我姐姐所做。”
聽唐見微所言,童少懸心中有了些猜測。
唐見微對她姐姐的病情還是很了解的,恐怕她已經想到了某些出人意料的情況。
有了唐見微這句話,壓在季雪心頭多日的重壓有了一絲緩解。
“其實最開始,的确是我對阿淨很好奇。”
唐見微帶着唐觀秋和紫檀入住童府時,別說是季雪,整個童府的人都對唐見微這位得了癡症的姐姐帶着好奇之心。
但因為宋橋常年的教導,即便她們心中好奇,卻也不好表露在外,并不把唐觀秋當做異類。
小心翼翼地打量唐觀秋之後,季雪和秋心幾個小婢女都深深為其惋惜。
“這麽漂亮的姐姐居然得了這般要命的病,可還有康複的一日?”
“太難了,聽說唐三娘子這些日子一直在籌錢尋醫,已經來過好幾撥的大夫了,都是開了一些藥讓她喝。庖廚全日都是煎藥的苦味,喝了這麽多藥,卻也沒見她有所好轉。”
季雪說:“我知道這個病,先前隔壁阿月自小也有這病,旁人與她無法交流,她自個兒也不受控。”
秋心想起來了:“你是說後來走失再也沒尋着的阿月麽?”
“是她……”想起阿月,季雪還有些難過,那是她關系挺好的一位朋友。
雖然大家都說阿月傻,都嫌棄她無法與人交流,但是季雪知道,只要多一些耐心,多一些渴望理解的心境,阿月也是可以交流的。
阿月也有屬于自己的世界,也是活生生的人,只不過她世界的大門并非對所有人敞開。
只有懷着一顆真心之人,才能開啓。
阿月的走失讓季雪難過了好久,時至今日她還會想到這位可憐的友人,不知道她如今是死是活。
雖說唐觀秋無論樣貌還是家世都和阿月完全不同,可她們的沉默和膽怯,卻有着相同讓人憐惜的氣息。
唐見微和紫檀常常要為生計奔波,便會麻煩童府的人幫忙照看唐觀秋。
宋橋跟季雪她們說了此事,季雪便記在了心上,時常會過去看看唐觀秋的情況,也會按照進食的時辰監督她吃東西。
唐觀秋一開始很怕她,也将她抓傷過,但是季雪知道她和阿月一樣,有攻擊性只不過是因為內心所懼,才會對周圍的一切充滿了戒備。
其實她本意并不是想要傷害他人,只是想要保護自己而已。
季雪被抓傷之後也絲毫沒有惱怒,給自己上藥之後戴了一副手套過來,耐心地哄她吃飯,幾日之後,唐觀秋發現此人并不會傷害自己後,也不會對她動粗了。
再用了十日,季雪總算是能夠順利喂将飯菜喂進她的嘴裏,把她指甲也修磨好,不再有抓破人的危險。
事實上,唐觀秋也不再抓她了。
接觸了一段時日後,季雪發現唐觀秋其實和阿月還是很不同的。
阿月天生如此,但唐觀秋是後天受傷所致,季雪與她接觸時發現,唐觀秋雖然表意不清時常糊塗又識不得人,但她居然還會讀書習字,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格外漂亮。
唐觀秋這等美麗又特別,季雪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吸引着,起初季雪對自己愈發濃烈的感情并不自知,只當是女性之間的普通情誼。
有一日季雪提了水桶要去浣洗房的時候,看見唐觀秋站獨自在竹林小路之前,她立即将水桶放下,跑過去問她:
“唐娘子,你如何自己在此?随我回去吧?”
唐觀秋似乎沒聽到她的話一般,依舊擡頭從青綠的竹葉之間看向冬日。
“唐娘子,這般直視烈日,只怕會照傷眼睛的。”
季雪勸了她幾句之後發現她依舊固執,就像是沒有聽到自己說話一般。
事實上唐觀秋常常在自己的世界裏,旁人根本無從知道她在想什麽。
季雪見多了也不再和她做言語之間的交流,将她的眼睛捂住,耐心又輕緩地還要将她帶離此處。
季雪說到這裏停了下來,童少懸好奇道:
“之後呢?”
季雪和唐見微相視了片刻,唐見微一口氣卡在胸口,欲言又止。
季雪道:“我也不知為何,然後,然後她就抱住了我,稱呼我為沈約。”
童少懸詫異地看向唐見微,唐見微的表情卻和她完全不同,沒有多驚訝,卻藏着痛苦之意。
“竹林,是我姐姐和沈約定情之地。”
半晌,唐見微才緩緩開口:“這件事情姐姐跟我說過,沈約便是在竹林之中蒙住她的眼睛之後向她告白的。”
季雪:“……我,我完全不知此事,當時我只是想要保護她的眼睛!”
“嗯,姐姐不可能跟你說的,我信這是巧合。所以之後她将你當做沈約也可以理解了。”
難怪姐姐沒有再把我認作沈約,唐見微心想,恐怕竹林蒙眼這件事激起了姐姐的記憶,在姐姐心裏,從那時起季雪已經變成了沈約,再沒有挪作他人。
唐見微問:“這一切,都是我姐姐主動的吧?”
季雪面上一紅,沉着腦袋沒有言語。
其實唐見微不是沒有預感。
先前她和紫檀都見過季雪與姐姐親密的模樣,在這些親密之中,姐姐都是更主動的那一方。
和季雪相處也有一年的時間了,唐見微看人還是挺準,她知道季雪是個安分之人,并沒有歹意。之前對她的憤怒呵斥也是因為關乎到姐姐的事,唐見微有些失控。
“請你告訴我吧。”唐見微情緒前所未有的低落,“關于我姐的事情……也只有你能告訴我了。”
唐見微的示弱和懇求擠壓着季雪的心,讓她也很不好受。
季雪将之後的所有事都說了出來。
其實直到昨日,她們倆都只是有些較為親密的肢體接觸,季雪也沒有更複雜的想法。
昨日她來找唐觀秋,想要喂她吃飯的時候,發現她趴在地上,似乎在找什麽。
“糖——”唐觀秋着急地喊着。
原來是糖不見了。
季雪将飯菜放好,過來幫她一起找,很快就在衣櫥的縫隙中找到了。
“你看。”季雪把糖果外衣上沾的一點灰給吹去,重新放到唐觀秋的手掌間。
唐觀秋開心地看着糖,想要将它剝開吃。
平時剝糖紙對她而言是很輕松的,可是那日不知為何,唐觀秋心浮氣躁,剝糖紙的手法略有些野蠻,越野蠻越是剝不開。
怕她弄傷自己,季雪就将糖拿了過來,幫她剝開。
唐觀秋很開心靠上來張嘴要她喂,季雪沒辦法,她常常有這種幼童的行為,改是沒法改了,只好喂了她。
唐見微:“以前沈約也常剝糖給姐姐吃。”
童少懸:“……”很自然想到了她先前喂唐見微吃藥後糖的事兒。
季雪:“我,真的不知道。”
“嗯,你繼續說。”
季雪将糖遞到唐觀秋的嘴裏,唐觀秋本像是蒙了一層灰的眼睛忽然靈動了起來,帶着盈盈的淚意和深情看向季雪。
“阿應……”唐觀秋依戀地環住了她的腰。
唐觀秋時常這樣撒嬌,季雪也習慣了,便任由她抱着。
沒想到抱着抱着,唐觀秋身子不住地向前施力,季雪雖然常年幹活兒身上有些力氣,但怕弄痛唐觀秋不好施力,只能被她纏倒。
“阿淨?你怎麽了?”季雪被她壓在身下,扶着她的雙肩想将她撐起來。
唐觀秋卻是軟在她身上,一點想要起來的意思都沒有,捧着她的臉呢喃着“阿應”這兩個字,随後便吻了她……
這個吻超出了季雪的意料,她從來沒想過她和唐觀秋會有這樣深入的觸碰。
她本以為相依相偎會是她們之間最深的接觸,全然忘記了唐觀秋年長于她,擁有過數年的婚姻生活。
即便她病了,在本能的引領下,依舊比季雪所渴望的更多。
而且在唐觀秋的眼裏,她眼前的人就是沈約,就是她深愛的妻子,這種接觸合情合理,随時随地都可以發生。
唐觀秋的吻帶着濃濃的思念之情,非常深入且熱情,帶着糖果的甜,侵入季雪的味覺。
未嘗人事的季雪被這個滾燙的吻激得腦子裏一片空白,待她再有意識的時候,發現唐觀秋在解她的衣衫。
“不、不行——”
季雪慌忙地将她推開,這麽一蹬,正好蹬在了案幾上,将案上剩下的幾顆糖踹得滿地滾。
唐觀秋發愣的時候季雪趁機掙脫她,往外逃的時候這邊撞上了要進屋來的紫檀。
跟唐見微和童少懸訴說之時,季雪也算是将她和唐觀秋如何發展到這一步的一一厘清。
“少夫人,其實你說得對,我應該在阿淨将我認錯的最初就強硬一些拒絕她,和她保持距離,不讓她深陷其中。我知道在她眼中看見的那個人不是我,我只是她記憶的替代品。但是我……沒有辦法抗拒她,我總是會想起她,想要知道她在做什麽,又寫了什麽字,今日有沒有好好進食……我沒辦法不擔心她是否又忘了吃飯,是否又有可能跑到井邊或是走入馬廄,造成危險。阿淨無法自控,但是我可以,我本可以……”
季雪眼睛發紅,說話的聲音帶着壓抑的顫抖,說到此處,她頓了頓,将情緒重新整理之後,平靜地說:
“少夫人,之前的沖突阿淨是無意的,她并非刻意想要推開你,事實上,她非常依賴你,你是她極為重要的人。”
唐見微在心中慘笑了一聲:“極為重要的人?她根本不記得我是誰。”
季雪有些納悶地看向她:“不,你如何會這樣認為?她記得你。”
“……怎麽可能?”
“是真的。這些日子你忙着擺攤開鋪子,陪她的時間越來越少,她常常會站在你和四娘的卧房前,不敲門也不說話,就這樣站着。我猜想她是思念你也擔心你,卻不知如何表達。”
唐見微一陣鼻酸,別開臉,強忍着眼淚。
她忽然想起紫檀跟她說,她喝吐的那一夜,姐姐也在門口緊張地張望着,雖然口中說的是阿娘,但她擔心的人必定是唐見微。
“她可能記不得臉龐,對不上名字,但她的關懷依舊在,少夫人你必定也體會到了。”
季雪的一字一句壓在唐見微心上,讓唐見微不得不承認,季雪這個來到姐姐身邊才一年的陌生人,居然如此了解姐姐,了解如今如此難懂的姐姐。
她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卧房裏有片刻的沉默,季雪行了個禮道:“所有的事我已說完,我請求少夫人能将我留在阿淨身邊服侍她。只是……普通的服侍,就像我服侍四娘這樣,照顧她衣食起居,我發誓絕不會起任何歹念。若是能給予我這個機會,我今生必定不離。若是……若是覺得不妥,覺得我所行乃是非分越矩,我也沒什麽好辯駁,季雪願接受所有的懲罰。”
唐見微沉聲道:“你倒是挺有骨氣。”
“這與骨氣無關,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但對于阿淨,我無法輕易放下。”
童少懸有些着急,她生怕唐見微脾氣一上來真的将季雪賣出去!
畢竟在她大姐的事上,她是寸步不讓,态度也是很強硬。
唐見微沒再和她對話,出門去了。
童少懸和季雪相視一眼,童少懸便跟了出去。
唐見微離開童府,沿着夜晚的坊道往前走。
童少懸無聲地跟在她身後。
坊內有個小池塘,童長廷常常喜歡在這兒釣魚,釣了魚回來便興高采烈地交到唐見微的手裏,請她烹制。
唐見微從來都沒跟童長廷說過,這池塘裏的魚帶着土腥味,根本沒法吃,每回她都是到外面再買一條,用沒有腥味的魚做給他吃。
生活之中充滿了無數善意的謊言,唐見微早就學會了不拆穿這一切,學會讓所有的事情得到最好結果的方法。
可是,在姐姐的事上,她一直揪着自己的頭發,讓自己清醒地看清姐姐所有的傷口,不許她愈合。
“我是不是很殘忍。”唐見微坐在池塘邊,抱着自己的膝蓋望向平靜的水面,“明明可以讓姐姐過得更幸福一些。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清醒,更何況是生病的人。她需要的或許不是真相,她也看不清真相,她要的不過是開心地活下去而已,即便那是幻覺。我們都有欺騙自己的時候,何況是現在的姐姐……”
唐見微說着眼淚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滾,童少懸看她這樣,一顆心難受得像被人大力揉搓一般。
“這不是你的錯,談何殘忍。你只是在盡力照顧你重要的親人,不想她受到任何傷害。你一點都不殘忍,反而,是個非常好的人……就是因為太想将你在意的人照顧好,才會讓自己這麽難過。”
唐見微吸了吸鼻子,眼淚已經将膝蓋那一塊的裙子打濕了。
童少懸猶豫了片刻,壯着膽,攔住了唐見微的肩膀,将她圈在自己的懷裏:
“想哭的時候不要忍啊,不然心情是不會好轉的。痛痛快快地哭完之後,下定不會後悔的選擇,這才是那個讓人喜歡又敬佩的唐見微吧?”
唐見微無言地靠在她的肩頭,童少懸的心咚咚地跳個沒完。
唐見微距離她的心太近了,童少懸甚至覺得她已經聽見了自己的心聲。
靠在童少懸肩頭良久,唐見微望着遠處的燈火,終于開口道:
“沈約已經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姐姐身邊。我只希望姐姐能夠幸福。現在能讓姐姐感到幸福的……是季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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