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冥王哈迪斯

下午上體育課的時候,秦修已經不用再一個人坐在角落望天,他有了朋友,可以一起玩羽毛球,玩躲避球,一起聊拳皇97,坐在操場邊聊天時他還是會下意識地望向圍牆的方向,還是會每天帶蛋黃派來學校,放在書包裏一整天,放學時再一個人吃掉。

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體育課改成了上自習,秦修望着校園裏鋪天蓋地的大雨,老覺得這會兒醬油回來找他了,越想越坐不住,借口上廁所頂着大雨偷偷跑去操場。然而圍牆外卻依舊空空如也。

他将外套脫下來搭在醬油常鑽進來的地方,找了根樹枝支起來,如果醬油來找他,他又不在,就可以暫時在衣服下面躲雨。

語文課做聽寫的時候,抽屜裏突然動了一下。醬油!秦修驚喜不已地低下頭,卻見只是自己塞在抽屜裏的運動服掉了一只袖子下來。

不管怎麽期待,怎麽祈禱,醬油似乎都不會再回來了。

放學時雨已經停了,搭在圍牆外的外套早已是濕漉漉的一團。秦修拿起外套,只覺得胸口跟手上一樣沉甸甸的。

如果他能早點湊足錢去買狗房子就好了……他想知道自己究竟遲到了多久,是一周?一天?還是一個小時?一直等着他去接他的醬油該有多失望,多傷心。

在街機店裏初中生終于報仇雪恨,完全提不起幹勁的秦修沒有想要再扳回來,任憑小平頭和小眼鏡各種惋惜不值,一個人提着書包離開了街機店。回到家時母親正在通電話,看神色似乎有些凝重,秦修默默進了房間,不久母親敲門進來。

“小修,你收拾一下東西,這個周末我們要搬去城裏。”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秦修瞪大眼:“……為什麽?”他好不容易才熟悉學校的環境,好不容易才交到朋友。

秦母坐到小男生床邊,語重心長:“你外婆的病重了,我們得過去照顧。”

秦修茫然地看着母親,茫然地低垂下眼。

秦母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寬慰道:“你不是很喜歡金毛嗎,到了城裏房子大些,我們就買一只來養好嗎。”

“不用了,我不想養。”哪曉得小男孩卻斷然拒絕,轉過身去寫作業。

秦母以為兒子對貓貓狗狗什麽的又不感興趣了,拍拍男孩的肩膀起身離開。

秦修等到母親帶上門離開,這才轉身翻出書包裏新買的相冊,之前的那本早就放不下了。他從抽屜裏拿出厚厚一疊照片,一張張挑選着,将所有醬油的照片挑出來裝進新相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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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生時還沒有主人兩個巴掌大的醬油,走路時擡頭看他一頭撞在電線杆上的醬油,躲在大樹後偷偷尿尿的醬油,從他的書包裏鑽出腦袋的醬油,在他的撫摸下滿足地眯着眼的醬油……

這樣的醬油,到哪裏去找第二只?買也買不來。

他又想起那個被他一腳踢到半空中前滾翻的小金毛,脖子上套着錢袋,背着一只醬油瓶穿街走巷,他從沒見過這樣的金毛犬,好像分分鐘都能讀懂他的心似的。就像是……從童話裏走出來的精靈。

懷抱相冊仰躺在小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挂着的金毛小公仔:“醬油,打個滾,賣個萌……”

傍晚的涼風從窗外吹進來,金色的小公仔在頭頂悠悠地打着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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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徹打了個噴嚏。深秋時節天氣漸漸涼了,窗子才開一半,風就止不住往裏漏。賀蘭老師已經不會再把他關在屋子裏,不過這會兒他也沒處可去了,唯一的陪伴只有人間大炮,奧特曼和小怪獸。

卷毛狗跳上椅子,再跳上窗臺,打算把窗戶關上,剛在窗臺冒了個頭,一塊石頭就結結實實正中腦門。

狗崽子一個重心不穩從桌子上狼狽地摔了下去。

女神的聖鬥士們不知何時已蜂擁至窗外:

“阿徹,你的主人不要你了,快點出來受死吧!”

“吃我的天馬流星拳!”

“看我的廬山升龍霸!”

甭管那是天馬流星拳還是廬山升龍霸,反正都是噼裏啪啦的小石子一股腦扔進屋子,阿徹氣鼓鼓地往桌子底下躲。

“汪汪!汪汪汪!”

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家夥!有種變成狗和我單挑!

“我們能變人為什麽要變狗啊?!有種你變成人啊哈哈哈!”

阿徹憤怒地探出腦袋,汪汪汪地沖上面喊,就算變成人,你們也全都不是小修的對手!

“那又怎樣啊?”不死鳥一輝得意洋洋道,“你的冥王哈迪斯主人馬上就要走了!”

“從此你就要沒靠山了,感覺如何啊!”

阿徹聽得一愣,什麽馬上就要走了?

“你還不知道吧?”廬山升龍霸一副可憐的口吻,“告訴你,我們早上看見哈迪斯家門口停着搬家公司的車,哈迪斯跟他媽媽要搬出靈犬鎮了!”

天馬流星拳稀裏嘩啦地落進來,有好幾顆石子彈到木然的卷毛小金毛身上,他卻全然不覺得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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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跑出來了!看我的升級版廬山百龍霸!”

“鑽石星塵拳!”

“鳳翼天翔!”

“天馬彗星拳!”

阿徹在大大小小的隕石雨中左突右閃急速狂奔,他不知道為什麽聽見小修要離開的消息自己會如此害怕。他才發覺,比起被小修忽視和遺忘,他更害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小修。

背後一陣風聲飒飒,阿徹警覺地往一旁一跳,拳頭大的石頭砸在他身旁,再一擡頭,不死鳥一輝已赫然擋在他的去路上。

“這次你跑不了了!”一輝張開手臂作勢要撲下來。

“嗷————”

阿徹叉開四肢弓下身子,兇狠地咧開嘴,喉嚨裏發出滾雷般低沉威脅的吠聲。

一輝從沒見過阿徹這個樣子,爪子摳住地面,全身的毛好像都豎起來了,牙明明不尖銳,但那股氣勢,好像他拼死也要咬死你。那突然爆發的獸性讓他吓得一愣,就這一愣神的功夫,卷毛狗已經矯健地閃身跑過。

阿徹全力拉伸四肢朝山下奔跑着,似乎這樣跨越的距離就能更遠一些,時間就能追回更多一些。哪曉得卻在山腳下被人叫住。

聽到賀蘭霸的聲音,阿徹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過頭,賀蘭老師提着一棟藍色屋頂的狗房子從岔路口走過來。

“這是秦修買給你的。”賀蘭霸對渾身寫滿心急如焚四個字的狗崽緩緩道,“他沒有食言。”

阿徹愣神地看着那棟又大又漂亮的藍色狗屋,胸口像被狠狠揪了一下,他長這麽大,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那種又懊悔,又感動,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感覺。

“他沒有忘記你,”賀蘭霸說,“他現在要走了,如果你能追到他,他肯定會帶你走,那樣你就要離開靈犬鎮,獨自一個人和一個人類在大城市裏生活,可能這輩子你只能當他的寵物。你不會有朋友,不會有自己的人生,你只有他。”

狗崽子站在岔路口,靜靜地仰頭聽着,不再毛毛躁躁,好像突然變成一只成熟懂事的大金毛。

“如果你留下來,”賀蘭霸說,“靈犬族的族長們都會幫助你,說不定哪一天你就能學會人化術,會和我們大家一樣,在靈犬鎮度過平靜安詳的一生。”賀蘭霸看着他,“離開還是留下,你自己選。”

阿徹沒有回話,只是低下頭走到賀蘭霸腿邊,小小的腦袋瓜子在宅男漫畫家褲子上溫柔地一下下蹭着,賀蘭霸閉上眼心裏松了口氣,下一秒卻聽見狗崽子小聲卻并不怯懦的聲音:“老師,謝謝你這些年對我的照顧,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合格的靈犬族人,回來報答你的恩情。”

賀蘭霸心中一驚,看着說完這些話後從他身邊退開,轉身奔跑而去的阿徹,半晌回不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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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修抱着一只行李袋和媽媽坐在後座,司機上了車,回頭和母親确認沒有什麽忘掉的東西後發動了車子。

秦修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緩緩後退,他在這個鎮子住了七年,曾經做夢都想走出去,去外面的世界,真的要走了,才發現他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麽讨厭這座寧靜安詳的小鎮。秦修趴在窗口,看到旺旺副食店的老板娘出來倒垃圾,被他一拳打掉板牙的大汪戴了個大口罩子無精打采地趴在店門外,小莊面館的夥計們又在雷打不動地玩撲克了。

車子駛過學校門口,操場上傳來體育老師的集合哨。他一下就想到了醬油。

醬油……等等!猛然想起什麽,秦修慌忙低頭拉開腿上的行李袋,一股腦地翻騰起來。

“怎麽了?”秦母低頭問。

果不其然沒找着他的背包,秦修才記起臨走前自己正要把背包裝進行李袋,剛好門鈴響了,媽媽在洗手間,他去應門,結果搬家公司的人進來,一屋子手忙腳亂的,走的時候也匆匆忙忙居然就忘了把書包裝進行李袋裏。

小男孩緊張地擡頭道:“我有東西忘掉了!拜托可以回去嗎?”

“你忘掉什麽東西了?”秦母皺眉問。

“我的相冊!”還有醬油送我的相機!

“相冊就算了吧,去城裏再給你買一本。”

“不行!那相冊很重要!”秦修剛說完,忽然聽見窗外傳來汪汪汪的狗叫聲。

不僅是秦修,連秦母和司機看見那只從小巷口沖出來一路追着車子跑的小狗都愣住了。

秦修怔了兩秒,激動地趴向車窗探出頭:“醬油——”

狗崽子聽見他的呼喚,拼了命地撒開腿跑得更快了,小小的腳掌仿佛已經離地騰空一般。

“停車!”秦修朝司機喊,“快點停車!”

七歲的清秀小男生,吼起來還真有一股狼性,司機回頭,秦母卻搖搖頭,示意繼續開車。

秦修見車子始終沒停,轉身看見母親巋然不動的神色,一下什麽都明白了:“不是說進城後讓我養金毛嗎。”黑白分明的倔強眼神鎖定默不作聲的母親,“我不要別的金毛,我就要醬油。”

他雖然這麽說,但其實心裏早就明白母親是不可能通融的,那些什麽進城後房子大些就讓他養狗的承諾,不過是為了讓他安心接受搬家的事實而說的謊話罷了。

最後看一眼面無表情的母親,他轉身趴在車窗上,奮力探出頭,幾乎半個身子都趴了出去,朝那道離得越來越遠的小小身影大喊着:“醬油——我要搬去庚林市——你記得了——庚林市——”

狗崽又不死心地追了一程,眼看着再也追不上了,終于停在馬路中央,拉長脖子嚎起來的聲音幾乎穿透了半個街區。

秦修一直趴在車窗上,直到再也看不見再也聽不見為止。

秦母看一眼身邊沉默不說話的兒子,知道這一頓沉默大概得持續上很長時間,無奈地道:“你說了它就能聽懂了。”

“他聽得懂。”

四個字有股子非比尋常的固執。秦母有些抱歉地看向傷心的兒子。秦修側着身子兀自望着窗外,一路都沒有再回應母親的目光。

醬油,等我長大一點我就來找你,等你長大一點你就來找我,就這麽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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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霸來到秦修家樓下,二樓的兩居室小套間裏正有人在清掃着,可能是新房客,也可能是房屋中介的人。

零零碎碎的東西被用大紙箱搬到路邊準備扔掉,賀蘭霸看到其中一只箱子裏的小學生背包,背包的拉鏈敞了一半,他一眼就看見裏面躺着阿徹從他這裏順走的那部卡片機。

反正都是要扔掉的,也沒人阻止他,賀蘭霸拿起背包拉開拉鏈,才發現裏面除了相機還有一本相冊。

賀蘭霸翻看着相冊,心情很複雜。如果這些真是彌足珍貴的記憶,又為什麽會被掉落在這裏。

他提着背包正要離開,一擡頭冷不丁瞅見從不遠處的路口走過的小小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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