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沒有天國

【本沒有天國,也不會有天國。】

當在電影開頭雖然被暴打但至少還活着的悲慘人物,被活着灌進了水泥桶扔進江裏後,思想覺悟高的觀衆們瞬間明白了這是部什麽性質的電影了。

許多人的第一反應是,電影總局竟然批了這麽暴力的電影,這真是,改革開放的春天來了啊。

如果說剛開始觀衆席還有些嘈雜,但現在,無一人講話,連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了。

觀衆們以各種表情,沉默地看着那雙漂亮的手,開始是團成拳打,布滿了血污,然後手的主人毫不在意地在褲腿上擦了擦,在地上撿起一把錘子,猛地砸進了那張慘不忍睹的臉的嘴中——

不少忍受力不強的女觀衆幾乎是下意識閉上了眼。

然而還沒有結束。

還是這雙漂亮的手,掰開了癱軟在地上的人血洞般的嘴,插上漏鬥,倒入水泥漿液,動作娴熟,行動果斷,流暢得就像給花澆水一樣,而不是往一具鮮活的軀體裏填水泥。

最後,還是這雙手骨美麗卻皮膚粗糙的手,将裝着人的水泥桶,推入了江裏。

江面泛起一絲水花,接着餍足地恢複了平靜。

鏡頭終于往上,讓觀衆們看到這雙美麗粗糙又殘忍的手的主人。一個打扮嘻哈的少年,仿佛美國街頭泡酒吧抽大麻的叛逆少年,在巷尾為美女和混混打架的時候覺得自己帥呆了的那種,因為不成熟而危險,也因為不成熟而稚嫩,絕不是現下這樣,面對自己制造的死亡,笑嘻嘻地就像喝了瓶味道不錯的啤酒。

少年笑起來的時候,一雙眯起來的貓眼仿佛屬于一只飽食的獵豹。

貓眼少年笑嘻嘻地走向伫立在碼頭上的高大身影。

站在江邊的男人西裝革履,昂貴的皮鞋踩在粗粝的地面上近乎違和。他低着頭,從光潔的額頭下只能看到挺直的鼻梁,這不出意料是個英俊的男人,他伸手從口袋裏拿出一盒煙,修長的食指和中指撚出一根含在唇間,然後将煙盒放回口袋裏,再也沒有一分動作。

他并不打算把唇間的煙點着,只是叼着而已,叼着一根未着的煙微微低着頭。

“成哥,搞定啦。”貓眼少年笑嘻嘻地上前,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男人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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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刻,少年的手就被啪的一聲拍掉了,一直影子般默默站在男人身後的另一個中年男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打扮新潮的少年。

少年像是害怕般往邊上縮了兩步,臉上笑嘻嘻的表情卻不見淡一分。

被稱作成哥的人擡起了頭,英俊得猶如雕塑一般的面孔,琥珀色的瞳仁裏,在看向少年臉頰上沒有擦去的那一絲血跡時,陡然暗沉了幾分,又像烏雲退散,不見半分痕跡。

李子成抛掉了唇間沒有點燃的香煙,淡淡說道:“……走吧。”

“……怎麽樣?”蘇岸壓低了嗓音湊到蘇西棠耳邊說道,“小弟我兇不兇殘?”

蘇西棠笑着看了蘇岸一眼,目光在蘇岸因為炫耀而揚着的唇角上多停留了一會,便又重新看向了屏幕。

蘇岸覺得自己的嘴唇忽然有了涼飕飕的感覺,瞬間有了貞操即将不保的危機感,立即也乖乖閉了嘴,繼續看電影。

故事的一開始就用殘酷的虐殺拉緊了觀衆們的心弦,那麽接下了緊湊的劇情就完全無法讓觀衆們放下懸起的那一口氣。

街頭LED屏幕中的新聞播報着龍本集團董事長無罪赦免,而下一刻,惬意的坐在後座上得意微笑着的董事長,所在就在稀稀疏疏的雨夜中被高高撞起。布滿了警察和攝像機的事故現場回蕩着吵鬧的警笛聲,急診室門外的衆人神色各異。面色陰沉的常務理事李仲久對守在病房外的李子成冷冷揮了揮手,然而從國外趕回來的執行董事丁青卻對親手提拔的手下笑嘻嘻的,甚至屢屢做出荒誕又滑稽的行為。

知道急診室的門被打開,醫生宣布了龍本集團董事長的身亡。

那一瞬間,龍本集團所有人同樣悲傷的臉龐下,每個人的眼中都閃現着異樣的光芒。

站在人群中的李子成莫名地有些慌張,用手巾捂住嘴,借着悲怆的姿勢掩飾住自己異樣的表情。

不難想象這樣一個商業集團作皮黑幫作骨的龍本內部,為了追逐最高的王位要發生怎樣的割據和戰鬥。

隐隐的硝煙中,又顯現出疑窦叢生。

在急診室前出現的幾張面孔,都變作照片呈現在警察局的案桌上,透露着除了追逐龍本集團絕對控制權的,除了李仲久和丁青之外,還有對他遇處之而後快的警方。

幹涉龍本集團繼承人選舉的計劃,本命名為“天國”計劃。

在龍本集團擔任了十年卧底的李子成,按照上司姜副局長之前的許諾,終于可以不用再提心吊膽地擔任卧底,然而李子成面對的,卻是老上司的再一次反悔,讓他留下來幹涉龍本繼承人的選舉。

因為卧底身份被姜副局長威脅的李子成,精神開始有了一些崩潰。

“張琉白真的好帥啊,要是有這麽帥的黑幫繼承人,那我真願意全天朝都是黑幫……”

“說什麽只知道花癡,要我說,路雷和林勳傑的演技也很好啊。”

“安坦演了這麽多年反派,這次竟然演了一個黑幫大哥李仲久,但是好霸氣啊……”

因為這一段因為強調主角李子成的心理變化而放緩了節奏,好不容易覺得能緩一口氣的觀衆們,一部分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地讨論了起來。

然而節奏立即快了起來,讓人目不暇接,甚至膽戰心驚。

面對集團內大哥丁青毫不保留的信任和關懷,因為身份逐漸做大而受到警局懷疑受到監督和跟蹤的李子成,面對自己開始一腔熱血投入的警察事業,開始一點點心寒。

搭上性命執行卧底任務的李子成,卻發現警方的線人也是他的心理咨詢師,連計劃的內容都不願意具體告知他,背負着警方的忌憚和懷疑,大哥丁青緊接着開展了內部的掃蕩工作,并說手底下就有警局的卧底——

緊張絕望的李子成以為被發現了一切,然而真正被當做卧底殺死的,卻是跟随自己數年的小弟石武——原來警方不止安插了一個卧底,甚至特地安插了一個卧底來監視他。甚至連他的妻子,都是警方特意安排給他的。

眼睜睜看着被丁青用鏟子牌倒在地,又生生一點點割開喉嚨的同僚,滿面大汗的李子成顫顫巍巍地幾乎站不住身。

然而,為了避免自己的另一位同僚備受折磨死去,李子成不得不親自槍殺了她,他的心理咨詢師。

經歷過這次刻骨銘心的折磨,即将崩潰的李子成以為自己的任務終于結束,卻不料上司再度反悔,警方竟然勾結了龍本集團失勢的二把手張秀基,并将李子成的卧底身份暴露給了張秀基,并讓李子成最後長官龍本集團。

被逼的沒有任何退路的李子成卻不知道,警方不知采取了這一方面的行動,同時還誤導李仲久,讓他以為丁青勾結警方以除掉他,大怒之下動用所有勢力打擊丁青。

一無所知的丁青打開電梯門,面對的是滿電梯手持長刀的十數人。

最終,英勇兇狠的丁青成為了血淋淋的電梯中唯一活下來的人,卻是茍延殘喘。

病房中,就在奄奄一息的丁青面前,龍本集團的高層冷靜分析了李仲久勢力與丁青勢力兩敗俱傷的結果,最後被推舉為默認唯一候選人,卻是曾經不受重視的二把手張秀基——深知李子成卧底身份的人。

李子成掃向完全不在乎丁青死活的衆人,最後深深看了一眼藏不住得意之色的張秀基,不發一言。

緊接着,李子成得到自己的妻子因為自己的卧底身份招來惡人而受驚,于是失去了即将出生的孩子的消息。不發一言走出妻子病房的李子,感覺自己的人生跌入了漆黑一片的深淵。

然而折磨遠沒有結束。面對警局上司只有不顧他喪子之痛一條有一條冰冷的命令,無限期地推遲着他遠離卧底工作的期限。

“啧啧啧,當初看劇本我就覺得,李子成實在是太可憐了。”仿佛是幾乎沒有自己的戲份,顯得很有些憊懶的蘇岸毫不負責地開始走神,不再專注地盯着屏幕看。

一直不怎麽說話的蘇西棠微笑着說道:“其實看到現在,我怎麽覺得電影導演是在給我們拍宣傳片啊。”

蘇岸囧着臉斜視着蘇西棠,卻換來對方一個“不要這麽幼稚成熟一點”的眼神和“就算你很幼稚我也願意寵你”的笑容。

陽光明媚的病房。

垂死的大哥丁青終于醒來,對李子成說的第一句話卻是:“你看起來很累啊……子成。”

面對自己跟了10年的大哥,素來冷漠沉穩的李子成,終于忍不住紅了眼眶,卻聽到大哥顫抖的聲音傳來:“嘿……兄弟……做個選擇吧。”

“你這個笨蛋……聽大哥的話……你才能活着……”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話語僵住了悲傷表情的李子成,卻發現丁青因為說話脫離了氧氣罩卻開始呼吸困難。

手忙腳亂要為丁青帶上氧氣罩的李子成,卻被丁青推開了手。

病床上因為缺氧而表情痛苦的丁青卻掙紮着說道:“……你在幹嘛呢。”

看着大哥這幅模樣,哪怕之前種種都不曾落淚的李子成幾乎控制不住,沙啞着嗓音叫了聲:“……哥。”

躺在病床上的丁青定定地看着李子成,似乎微笑了一下,卻又沒有,他喘息着吃力說道:“你這狗崽子……”

垂死的丁青因為缺氧而扭曲的臉上,眼神卻是冷靜甚至冷酷的,他飽經折磨卻又一字一頓道:“如果……千萬分之一……我要是活下來了……你怎麽辦……你……能對付我嗎?”

原來他的大哥什麽都知道。

不知道是因為震驚、害怕還是感動,李子成的眉目都開始顫抖起來,仿佛坍塌的樓宇,一派毀滅中隐藏着生機,又或者,那殘留的生機掩飾着無窮的毀滅。

躺在病床上漸漸失去意識又像是回光返照的丁青,告訴李子成在辦公室給他留了禮物,最後,丁青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心要狠一點……才能活下去……”

“去吧,我困了……”

李子成緊緊攢着手中的氧氣罩,坐着,看着,聽着,聽着面前傷殘大哥的呼吸聲一點點變緩,仿佛逝不可追的時光,溫柔,纏綿,卻又決絕,直到消失不見。

李子成表情麻木地坐着,表情麻木地站起來,表情麻木地走出病房,表情麻木地舉辦了大哥丁青的葬禮,表情麻木地在丁青辦公室的抽屜裏看到了自己在警局被偷竊走的檔案。

如果他願意,即将再也沒有人知道他是警察。

丁青的死亡,是最甜蜜也是最殘酷的咒語,而李子成親手殺了他,他擁有了丁青的死亡,也無法再逃脫這個咒語。

想要殺死李子成獨掌大權的二把手張秀基死了。

被困住的失勢的李仲久死了。

知曉他卧底身份的姜副局長死了。

心狠起來的李子成,殺了所有妨礙他的人。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龍本集團董事長的寶座,從光明走向黑暗,從正義走向邪惡,這都是傳統道德規則所下的判詞。

誰知道呢,或許只是從一個地獄走向另一個地獄,又或者,是從地獄走向天國……天——

“——呯!”

代表着死亡的槍聲再度響起,李子成,再也沒有站起來。他再也沒機會,去看一眼自己選擇的,是否是天國。

被槍擊的李子成,倒在了墓園裏。

“啪,啪,啪。”

一陣腳步聲響起,輕快的,有力的,少年人的腳步聲,光是聽着就有朝氣的感覺。

笑嘻嘻的貓眼少年走到李子成的屍體身邊,撿起了他手邊的鮮花。

仿佛走在陽光明媚的街頭而不是橫屍的陰森墓園,阿笑笑嘻嘻地,捧着鮮花往前走,停在了一座墓前。

姜副局長的墓。

笑得開心的少年哼着歌,輕快地走遠了。

墓碑上姜副局長沉默地望着前方,仿佛慈悲地看着不遠處李子成的屍體,他曾經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現在他們都在天國了。

而“天國”計劃,成功了嗎?

沒有答案。

屏幕歸于漆黑一片,再度亮起,直接已是報幕。

“什麽啊?到底怎麽回事,那個阿笑到底是誰的人啊,是警察的人嗎?”

“好不過瘾啊,是要拍續集嗎……”

一些人忍不住抱怨或者碎碎念着,然而更多的人,只是沉默。

漸漸地,開始發生的人也都不再說話了,所有人在片尾曲的音樂中,靜靜思考着。或許在想善與惡,是與非,生與死,地獄與天國……

一部電影,甚至一部作品,能夠觀衆的思考,就是最有價值的成功。

當放映廳的燈光亮起,雖然有太多值得回味,還有許多觀衆都回不過神,所有觀衆卻都一齊站起鼓掌,把掌聲送給嚴密的邏輯、波折的劇情、緊促的節奏、耐人尋味的結局,或者更多。

答案或許依然重要,等到正式上映,肯定會有更多人讨論甚至質疑,到底阿笑屬于哪個勢力?龍本集團最終由誰繼承,還是幹脆分崩離析?最重要的是,“天國”計劃成功了嗎?

甚至還要問,為什麽沒有答案?結局為什麽不給答案?

張博倫在掌聲中向觀衆致謝,最後看了一眼報幕結束已經暗下去的電影屏幕,想想自己為之奮鬥了大半年的電影終于面世,至少獲得了第一批觀衆的滿意。

為什麽要為這部電影取名《天國》,又為什麽對結局的“天國”計劃成功與否避而不談。

在他這個導演本人看來,或許是,本沒有天國吧。

對活在塵世裏的人來說,天國再怎樣美好,都對他們而言沒有半點意義,因為只要他們活着,就永遠接觸不到天國。

所以,對所有活着的人而言,對這個世界而言,本沒有天國,也不會有天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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