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鍛體帶來的真正效果,直到任卿躍下山崖時才感受到。他的身體就像山間奔跑的猇羊一般輕盈,落下去時山風在耳邊呼嘯,身體輕飄飄有若淩空飛翔,落下時僅需腳尖一點便可借力重新躍起。

他右手緊緊握着徐紹庭的臂膀,幾乎算是挾着他奔跑,左手倒提長劍,幾下兔起鹘落之間,就已經踏進了一頭猇羊的狩獵範圍。

這種羊十分敏感,他們奔跑途中就已引起幾頭注意,等停步時更是已經落入了一頭下在吃山鼠的猇羊狩獵範圍內,巨羊立刻抛下正在吃的食物,轉頭望向他們。與普通羊相似卻大了幾圍的長臉上赫然睜開了四只眼睛——在正常的兩只圓眼上方貼近眉心處,還有一對金色的豎瞳!

那對豎瞳中閃動着莫名的光彩,一不小心盯上了,就有種深陷波光的錯覺。看得時間再稍長一些,就有一道細細的嗚咽聲自不知名處響起,聲音極為輕微,其中卻含着人世間極至的悲怆之情,只要聽上一聲,就覺着心中動蕩,眼眶鼻端也遏止不住地湧上酸澀之意。

虛負淩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前世有多少憾恨就不提了,這輩子居然成了武人當道的世界,可憐他二十載苦讀詩書,現在卻只能和徐紹庭,不、徐繼這樣還沒束發讀書的總角少年一樣鍛體練劍,滿腹經綸只能給徐紹庭做開蒙之用,甚至一筆學自王右軍的飄逸書法也只能教人抄錄鍛體功法用,真是明珠暗投……

怨念一起,貼在胸前的清心訣就閃動了一下,像有一股涼風吹進他腦海中,将任卿從自傷自憐中喚醒。心頭清明之後才發現,那只巨羊已經撒開四蹄,低着頭向這邊沖來,尖長的利角像長槍般狠狠紮向他們。而他緊握着徐紹庭的右手也被甩開,本來緊緊并立在身旁的師弟已經舉劍沖向了那只猇羊,舉手投足毫無章法,簡直像是自己跑去将胸膛送到那角上似的。

想不到徐紹庭對徐家怨恨之重,對母喪傷痛之深還在他預料之上,僅憑着清心符無法讓他從悲痛中清醒過來!任卿大略也能猜到他不知是将猇羊當成了曾欺壓過他們母子的什麽人,所以帶着一身火氣橫沖直撞了上去。

眼看着長角就要紮進徐紹庭胸前,任卿心中一時失措,忘了他有主角光環護身,抽劍出來就直沖了上去,搶在他面前橫劍揮出,一道明亮如星的劍光便晃花了猇羊兩雙怪眼。

苦練三年的功夫現在終于顯露出來,真氣随手放出,在浮伽木削成的輕薄長劍上覆了一層淡淡青光,面前的空氣也被這道劍光撕裂,直到任卿收回劍後才發出“嘶”地一聲清響。

猇羊的奔勢仍然不止,在空中的動作卻是完全僵硬了。羊身又對着他們撞了一段兒,前腿落地時忽然屈膝,整個身子猛地栽倒,發出沉重的墜落聲。

直到此時,那雙長槍般尖銳的羊角才從中間斷裂開,骨碌碌滾落到地面上,兩雙豎瞳上方現出一道橫着的血線,湧出的鮮血轉眼染紅了翻卷的皮毛,化作一道細小的噴泉湧出,在地上聚起了一片腥氣撲鼻的殷紅水窪。

任卿早在猇羊倒下之前就抓住了徐紹庭的手腕,一把奪過長劍,将一道真氣輸入他胸口的清心符裏,終于喚醒了他。那雙烏眸中漸漸浮現光彩,像是從深沉的噩夢中醒來,最後終于完全清醒,含着愧意說道:“師兄,我剛才聽到一個很怪的聲音,然後就控制不住自己……”

這也不能怪他,一個才八歲的孩子,又不像自己這樣活了幾十年又重生,哪能這麽容易就掙脫妖法。任卿将木劍交還給他,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不用想太多,帶你來就是來歷練的,能長長見識就很好了。”

雖然他在徐紹庭面前表現得淡然,其實心裏還是有些少雀躍——當初去玉京時看到父親仙人一般在雲間襲殺妖禽時他就有些羨,如今親自試劍,竟然也幹脆立落地殺了只妖獸猇羊,也值得稍稍自豪一下。不過這猇羊只是相當于煉骨圓滿的一階妖獸,他已經是洗髓圓滿的修為,殺這種妖獸鍛煉不到什麽,還是看護着師弟,讓他拿這妖物練手吧。

任卿長袖一揮,又在徐紹庭胸口貼了張清心符,劍指下一只猇羊所在之處,說道:“我為你掠陣,你也試着親手殺一只,只是注意不要看它的眼睛,那雙豎瞳和聲音一樣都有些邪異。”

徐紹庭慨然答道:“我已經知道它們怎麽施展妖術的,定會努力守住心神,不被其迷惑,師兄盡管放心就是了。只是這只猇羊的皮肉都這麽完整,咱們就都不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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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戀戀不舍地看了羊屍一眼,任卿卻只是拉住了他的手,騰身縱向下一只妖獸栖身之處:“一會兒我會盯着你多殺幾只,到時候你想留哪只就留哪只。”

可他更想留下這只師兄親手獵殺的……徐紹庭腳下緊跟着任卿前進,眼角餘光卻意外掃到了一個人影落到那只羊屍旁,正在羊身上翻找着什麽。

他正想回去理論,手腕卻忽然被人捏了一把:“別再走神了,去殺了前面那頭猇羊。記着時時謹守心神,不要被妖聲侵蝕動搖了本心。”

清脆的聲音猶如一線清泉流入徐紹庭腦海中,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來。前方果然見到了一頭正在散步的猇羊,似乎還沒注意到他們,他便屏去了腦中雜念,揮着木劍揉身而上,一劍刺向了羊腰厚軟的皮毛。

這一劍便沒有任卿那種一劍斷角進而斷頭的強悍,劍刃上覆着極淡薄的青光,僅能讓劍身更形鋒銳和堅硬,卻不能外放。劍刃入肉不過兩三寸,猇羊後蹄一挫,竟是生生把身子轉了過來,口中發出陰柔悲戚的叫聲,低頭沖徐紹庭戳去。

任卿先一步激發了清心符,右手劍尖微擡,死死盯着徐紹庭,唯恐他突然被妖聲影響心智。但他師弟并非凡人,吃過一次虧就長了教訓,綿綿悲聲才起,他就已經将體內真氣逼入清心符護住了神智,然後提劍往右前方沖去,險而又險地擦過一只銳利的長角,而後将劍交到左手,像握匕首一樣反握着劃過羊身,留下一道長而淺的血線。

錯身而過後,他又轉身縱躍到空中,右手輕晃,劍尖便在空中化作五點冰冷的星光刺到猇羊背上,留下五瓣梅花般的血痕。那只羊連受了幾次傷,動作就不如一開始利落,但狠戾之氣也被激了起來,厲聲哀叫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撞向他。

徐紹庭的眼睛漸漸紅了,還是被那聲音影響了心志,出劍的姿勢漸無章法,對着那只猇羊橫沖過去。木劍與長角抵在一起,發出清脆的撞擊聲,而後順着羊角滑開,将徐紹庭的半個胸膛暴露在另一只羊角下。

任卿再不等待,縱身撲上去,長劍橫掠将羊身劃為兩斷。

他将徐紹庭身上的清心符激發,等他清醒過來之後便以鼓勵為主,稍稍給他指點了一下動手中的錯誤:“第一劍力量不夠投入,後來在空中時過于追求招式美觀,不如聚力一處,劍尖也好刺得更深一些。不過你能堅持到這時候才被猇羊叫聲影響心志,已經是有進步了。”

既然這只失敗了,就再找另一只。任卿拖着師弟在山壁上縱橫來往,專挑猇羊來殺,以鍛煉二人的心志,順便讓徐紹庭練劍法。好在這些羊不習群居,也不會在其它猇羊狩獵時過來相助,他們兩人才能一只只地順利殺過來。

他們兩人增長的不只是對敵經驗,對妖聲的耐受力也是直線提高。到一個多時辰之後,徐紹庭便在清心符輔助下克服妖聲,親手殺了一只猇羊。只是他身上也被羊角擦出了幾道傷痕,胸前長衫扯開長長一條,幾乎洇出血來,頭發更是淩亂地垂下來幾绺,看着十分狼狽。

任卿從玉佩裏拿出傷藥和水讓他服下,取了梳篦從背後給他挽發。徐紹庭氣息未定,心情卻是極好,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邊比劃邊給師兄講他殺那猇羊時用的劍法和身法,全然不去想他殺羊之際任卿本來就是在他身邊看護的。

他好像從沒有過這麽痛快,這麽開懷的時候。心裏的郁氣和傷悲一再借着妖聲宣洩,又平生頭一次親手殺了妖獸,只覺着心也随着這片天地寬了。而且這一路上師兄都在旁邊細心關照着他,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歷練機會,只為了讓他多用這種和他水準相當的妖獸試劍……

他的臉上凝滿了喜色,哪怕任卿将他的雙髻紮得一高一低,碎發都沒束起,亂披在脖子後面,他也滿心愉悅,絲毫不覺着丢人。

——這可是師兄頭一次給他束發,哪怕手藝潮一點,他也恨不得讓整個武學院、不、讓全天下的人都看見。

徐紹庭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翹,提着木劍往猇羊屍身處走去,想要從這只親手獵的妖獸身上割下幾塊滑嫩的肉給師兄嘗鮮。然而他才走到羊身邊,耳邊便忽然響起一道破空之聲,有什麽快而有力的東西擦着他的耳朵直飛過去,擦得他的耳廓和臉頰都火辣辣的。而那樣東西去勢不減,深深地紮在了羊腹內,卻是一柄銀光流動的細長寶劍。

他驀然回首,盯着長劍飛來的方向,卻發現幾丈之外站了三個修為他都看不透的武學院弟子,其中兩人橫握長劍,當中的卻是雙手抱胸,冷笑道:“徐師兄莫不是要搶外院弟子的獵物?那羊可是師弟我剛剛殺的,有長劍為憑證,師兄不信可以拔出來看看,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呢。”

他身材本就生得高大壯碩,笑起來臉上擠出一條條橫絲肉,顯得兇煞無比,聲音也放開來,響得整座山頭都能聽見:“兩位師兄方才不是一直不把這麽低階的妖獸放在眼裏,現在怎麽要出手橫奪師弟獵到的東西了?”

另兩個人同樣神色不善地看着徐紹庭和任卿,高聲應和道:“任師兄要仗着自己是洗髓圓滿的修為欺負我們這些書院來的弟子嗎?這可不行,我們雖然不如師兄家世好、修為高,可也不是真傳師兄就能随便欺負我們武學院的弟子,搶我們獵到的東西的!”

他們特地将內力融入聲音中,響亮地傳遍了山峰。遠遠地能聽到有人在山林中呼喊:“真傳弟子欺負咱們武學院的弟子了!”

徐紹庭氣得胸脯不停直伏,眼中射出冰冷憤恨的光芒,右手握緊長劍,盯着那三個人:“剛才我師兄殺的猇羊就是你們偷着收起來了,現在你們故意要搶我們的東西,還要抹黑我和師兄,我豈能容你們!”

他提着劍便往前走,那三人看他向自己這邊副來,反而露出了笑容,仿佛等着他動手似的。但走到中途他肩頭便覺一重,被人按得不能前進,胸前的清心符同時激發,清涼的靈氣撫平了胸中燃起的無名火。

而後他的視線就被一個比他高不了多少,卻有如孤松修竹般清高疏離的身影擋住,耳邊聽到清脆而平緩的熟悉聲音徐徐說道:“不教而誅是為虐。我等身為師兄,在師弟有過犯的時候不能只想着處罰,須要教他們明白自己錯在何處才是。你且在這裏站一站,看我教導這幾位外門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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