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了陣圖,要推算陣眼所在就容易得多了。徐紹庭在門外吹了會兒風,強行壓下了那些湧入腦中的記憶,回房裏推演陣圖,尋找破陣的關鍵。雖然之前在幻陣中心一時沖動,用神識攻擊了白明月的識海而非控制傀儡毀掉陣盤,可是這條選擇也未必不能開出一片新局面來——沒有白明月主持陣法、控制靈器,他們還怕趙家什麽?

他從儲物玉佩中取出一面空白陣盤,右手執着玉管刀筆,将胸中揣摩出的陣圖刻了下去。刀鋒如筆,行雲流水地在雲石陣盤上劃過,将白明月記憶中的陣盤中心圖樣一絲不錯地拓寫下來,而周圍則加上了幾重更繁複的圖樣。他還做不到直接将護陣的操控權從主人手裏奪過來,只能先混淆陣法本身對庇護方向的認知,然後用陣盤外的導引紋将陣中靈氣撥亂,塞住陣法運行的脈絡,他就能從一個個節點下手破解了。

此事只得他一個人能做,任凝兄弟索性用人不疑,把最關鍵的一步都交給他這個尚未及冠的少年處理。他們則按着地圖和徐紹庭所記的路線,将帶來的數百武人連同騎獸都埋伏在城北一片矮丘之中,準備等城外護陣一破,就從空中直襲王府。

鄭衛則親自做了徐紹庭的護衛,陪外甥走向襄城方向。走到那三名使者消失的地方,徐紹庭便停下腳步,請鄭衛在一旁護法,自己坐在當地,感受着靈氣變化,将手中陣盤朝着巽方貼去,提起真氣送入陣盤中,激得陣盤放出一片淡紅色光彩,圖案卻漸漸模糊,像是上頭多了一層什麽東西似的。

就在此時,陣中靈氣也發生了極細微的變化。一排飛箭挾着利風從空中驀然飛出,旋轉着射向徐紹庭,他卻連頭也不擡,只專心致志地融合靈氣。身旁的鄭衛向前邁了一步,箭雨就像撞在牆上,猛然停頓在空中,然後向着來時的方向倒飛回去。可惜那些箭沒能重回陣中,而是在空中疾飛數丈,便被另一股力量幹擾,落到了幻象化成的荒野中。

“可惜。”鄭衛大袖飄飄,雙手負在背後,目光淩厲地在空中掃過。盡管有幻陣阻隔,陣中士兵們卻都背後一涼,仿佛那目光能看穿陣法,與他們的目光對上。他們手裏的弓已經拉滿,還有煉骨以上的武者配備了爆烈符、洪水符之類高階符箓,卻在這一眼之下頓時勇氣,施放出來也失了準頭和力道。

徐紹庭安穩地坐在舅父背後,天地間充斥着各種巨響和靈力波動,唯有他身周三尺被鄭衛護得風雨不透。他手中的陣盤一點點模糊,陣紋明滅不定,猶如活物般在盤上流轉,與周圍靈氣交融,化作一條長蛇鑽入空中。而他分出的一道神識也纏在蛇身上,随着陣紋法力鑽入陣中。

神識所見到的世界是人類肉眼無法看到的炫爛與簡單,只有一道道或細或粗的金絲在空中交織。時而有一道金絲波動,其他絲線也随之顫動,整片金絲交織成的大陣瞬間便生出了無窮變化。而陣紋化生的紅蛇進去之後,便分化成數條細絲混入金絲中,這紅絲卻撐得極穩固,并不随着金絲波動而變化,其上散發出的波動反而能感染金絲,抵消了陣法本身的變化,使其只能凝固在此刻的狀态。

陣法安定下來後,徐紹庭便收回神識,起身往第一個陣中關節走去。現在是白明月最為虛弱的時刻,而這時刻能持續的時間大概也只有三四天而已,這期間他不僅要解開護陣,更要讓任家的部曲有時間打破襄城,不然等白明月緩過神來,就沒有這麽容易了。

他起身就走,鄭衛連忙從後頭跟上,邊走邊嘆:“這孩子真是長大了,什麽事都堆在心裏,不像小時候,哪怕是學會了一式劍法都要跟……”

诶,不對啊。小時候這孩子有什麽事也是跟師兄說,輕易想不到他這個舅舅,難不成他還不及任卿值得外甥信任?想到自己的徒弟,鄭衛心裏也有幾分沉重,只能盼着白明月看在舊日情份上,別做出太過份的事來。

——

這時候的白明月,其實已經是什麽都做不出來了。徐紹庭那點神識在他腦中識海爆開,波及魂魄,損傷的都是人身上最嬌嫩又難以修複的地方。他從吐出那口血之後就直接昏迷了過去,城中事務被趙氏族長趙琳和衛王長史周延接了過去,但他們兩人都無法駕馭護城陣和仙器,只能盡力調動人手修整城池、防備外面的動作,還要從城裏選出百姓采集小秘境特産的星隕鐵,以供打造武器。

衆人忙亂不已,又沒人能查出白明月昏迷的原因,心裏都顫巍巍地如履薄冰,操心自己的性命前程尚且不足,就沒人看住趙昭儀,讓她辦出了有失世族身份和皇家體統的事——

她叫人從城裏翻出一套吉服——并非正式的王妃服色,只是普通的女式大禮服——連着狄髻和滿頭珠飾,讓侍女送到了任卿房裏,給他換上。右散騎趙源因為上次偷偷跟任卿通報白明月要向他父親求婚之事,被趙昭儀看進了眼裏,就抓了他的壯丁,讓他負責辦理這場沖喜的婚事。

趙家雖然不是世家,趙源卻是在玉京做了多年的近侍官,初初聽到這消息的時候簡直想把趙昭儀的腦殼打開,看看這女人到底是發了什麽瘋。可是趙昭儀在宮中多年做小伏低,如今乍出宮牆,兒子又殺了羊皇後,使她整個人精神面貌都與從前大不相同,生出了幾分不容人違逆的偏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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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源勸她收斂一點,不要做出這樣非禮的舉動,她就像只受驚的母獅,瞪大了眼厲聲喝道:“你是不是看我的明月昏迷不醒,起了另投任家的念頭?我告訴你,這座襄城的守城陣法可是仙陣,這片空間現在已經是獨立世外了,明月一天醒不來,你們就一天別想離開這裏。你存了讨好任卿,讓任家手下留情放了你的心思,我卻偏偏不讓你們如意,明月真有個好歹,你們就都等着困死在襄城裏給他陪葬吧!”

趙源無奈,只得再去找了任卿,揮退房中侍女,勸他答應了趙昭儀的條件:“衛王自那日昏倒在書房裏,就不能再理事,趙昭儀命我備辦婚事,讓你嫁予他沖喜。我知道你對他沒什麽心思,兩個男人成親也是荒謬事,可是你就當成全趙昭儀舐犢之情,将來衛王醒了自然會妥善安置你。”

趙源忐忑着說出這番話,不知任卿要怎麽反應。看他平常的态度,肯定不會這麽容易答應嫁給衛王,自己這個婚使更是會被他當作小人痛罵出去……

想當初禦史秦巨在朝堂上被數落到痛哭流涕地向他認錯的場景還深深刻在趙源心中;還有之前左右散騎常侍崔濟盧笙在酒樓中因為勸他斷袖而被罵到哭泣忏悔的事……盡管人人都說任卿脾氣好、能容人,就是得罪一下也不要緊,可趙源看着這樁樁件件的,總有種這人絕不能招惹的感覺。

他的直覺一向極準,不然哪怕後宮有趙昭儀,也不能在不滿百歲的年紀,便以寒門之身做到左散騎常侍的位子。

就在他提心吊膽地等待着任卿發作的時候,耳邊卻傳來略帶暖意的聲音:“衛王病體昏沉,趙昭儀要我沖喜?這又有何難哉,只不過我不願穿女子服色,還要勞煩大人替我斡旋。不知道趙昭儀打算何時行禮?”

他就這麽容易地就答應了?不是應該據禮力争,死活不肯與男人成親嗎?該不會是任卿早就喜歡上了衛王,這些日子拖着不答應就是要等大王生病了不能人道,好趁機占了……不不不,他這是在想什麽呢!衛王是未來的天子,天子家事不是他這個臣子能胡亂揣度的!

倒也有那麽一絲“他是不是要借機行刺衛王”的念頭從趙源腦海中劃過,可是未及深思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別說任卿身在襄城,左右都是人,敢行刺就要搭上一條性命;只要看看他手上那條鏈子也該知道,這麽個真氣完全被封固的人,就是給他把刀,他也沒能力刺破衛王身上的罡氣。

再擡起頭來,就見到任卿溫和的眼神:“我還有一件事要求趙大人,成親當日服侍的人可否一例用內侍,不要見到各家女眷?我雖然身為階下囚,但也還有幾分傲氣,不願意自己淪為女流之輩圍觀議論的對象。”

他身上還背着個聖母光環,不能拒絕老弱婦孺求助,行動時萬一出來個女子呼救,就得不計自己的大事先去救人,不知要鬧出多少亂子呢。

趙源離開時滿心地不敢置信,趙昭儀聞言卻冷笑了一聲:“他有什麽可不願意的,我的明月兒是先帝長子,比白澄強得多,更不要提那些臣子。之前不過是仗着明月寵愛他,故意拿喬罷了,如今可不是要認清形式?”

她揮退趙源,回到衛王寝殿裏,坐在白明月床頭和他說話:“你要娶那個任家的男人,阿母已經給你娶了,明月兒,你可要快點醒過來,等你醒過來,這天下和你想要的人都是你的了。”

她塗了丹蔻的指甲在白明月臉上輕輕劃過,指尖下那雙緊閉的眸子忽然掙紮着眨動了幾下,睫毛顫抖着,像是努力要睜開卻又醒不過來。趙昭儀驚喜地捧着他的臉道:“我兒醒過來了?明月,你快醒醒,可叫阿母擔心死了!”

白明月被她抱在懷裏,叫濃厚的香氣沖進鼻端,打了兩個噴嚏,漸漸醒轉過來。只是識海中的損傷并不那麽容易恢複,他雖然醒了,腦中還是陣陣嗡鳴,看人也像隔着層紗霧似地不清楚,扶着趙昭儀的胳膊半坐起來,啞聲問道:“我昏迷幾天了,外頭的情勢可有什麽變化?”

趙昭儀報喜不報憂:“你的病還沒好呢,想那麽多做什麽?我的明月兒,你可是怎麽會吐血昏過去的,難不成是羊氏那毒婦給你下了毒,到現在才發作?”

白明月稍稍搖頭:“沒什麽,說了也治不了,是有人……傷了我。”

神識攻擊他母親自是不懂得,趙家這些人也沒資格看到仙朝收藏的典籍,說了也不懂。若叫他們知道有人能破仙陣,隔着大陣攻擊到他,這些人還不知要怎麽擔憂害怕,恐怕未戰就要先賣了他投降了。他垂下眼道:“我之前身上就有傷,這些日子運轉大陣有些勞累,歇歇就好了。”

趙婕妤不大相信,可又不敢多問,便只說起閑事:“對了,你病勢沉重,母親就做主叫人勸任卿嫁給你,他已經答應了。擇日不如撞日,就讓你們明日成親,也好沖一沖你的病氣。”

任卿答應了?成親?

白明月本能地覺着其中有什麽不對,可是略一想就頭疼欲裂,只好暫時放下思慮,只加意囑咐趙昭儀:“任卿身上的鎖鏈有鎖住真氣的功效,不可輕易給他解開。既然要成親,就在那間偏殿裏行禮吧,反正以後我登基了,在玉京裏要補辦什麽樣的儀式也容易。”

才說了這麽幾句話,他便覺着頭昏眼花,滿頭都是冷汗,不得已又躺了回去。但他能醒來、能說話,衆人就有了主心骨,管他是沖喜還是巫蠱,只要可能把白明月弄醒了,就都随趙昭儀去了。

只是趙氏族長趙琳這兩天負責防務,從下面将士口中得知了徐紹庭的異動和防護陣的絲絲細微變化,本想将此事禀報白明月,卻又因為他身體不佳,能清醒的時候太少,故而只能憂心忡忡地在房間外等着,打算到他能見人時及早說明此事。

反正明天就是婚禮,總不至于婚禮上新郎都不見人吧?

他滿懷憂慮地回到城外巡防,盼到天亮就趕快回來看着婚禮儀式。一大早起來趙昭儀便派了內侍宮女去替任卿梳洗打扮,總算是看在他沖喜有功,把白明月喚醒了的份上,給他換上了一身男子的大禮服。

紅黑相間的禮服給任卿憑添了幾分堅毅和厚重,襯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若松柏,氣質溫柔敦厚,自有一番上古君子般的卓然氣度。他右手的鐐铐始終不曾解開,所以衣裳要提前穿好,到了身上再縫好前襟和右袖,光這一項就費了一上午的工夫。但縫衣的侍女們都毫無怨言,不時還要問問他哪裏不合适,有沒有別的要求。

任卿只有一個要求:“婚禮要吉慶才能讓衛王醒來,所以今天一天你們都不可以說‘求’字,能做得到嗎?”

給他縫袖子的侍女險些把針紮到手指裏頭,激動地說道:“有什麽不能的?今天哪怕是昭儀娘娘要打死我,我也願為了郎君不開口求饒!”

衆人紛紛應和着,任卿溫柔地笑了笑:“真是好姑娘。”他今天要做的事,卻是要讓這些好姑娘陷身險境了。

其日牛馬嘶,新婦入青廬。

時俗婚禮是要在黃昏時舉行的,到了天色将暗的時候,白明月就乘着步辇被人擡到了偏殿中。因為成親的兩個都是男人,所有禮節又都只能在殿內行,所以趙昭儀與賓客們也只能擠在這麽間不算寬大、光線也有些昏暗的偏殿中觀禮。

白明月蒼白的臉上略點了些胭脂,勻出稍稍紅潤的氣色,目中的神采卻畫不出來,在這陰暗的偏殿中卻發顯得沉黯。任卿穿着大禮服站在他身邊,整個人卻像朝陽一般明亮,仿佛被迫成親的是白明月,而任卿才是得償所願的那個。

賓客臉上堆着強擠出的笑容,趙昭儀也毫無喜色,場中除了趙昭儀再無女子,整個婚禮都彌漫着一股奇異的氛圍。

好似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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