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當日離開皇陵之後,白明月便依着徐紹庭的指點,帶着趙昭儀往南方襄城去。他對徐紹庭的恨意猶在,卻也不會為仇恨蒙住了眼——上輩子他死得是不甘,可徐紹庭還比他早斷了幾天的氣,若論誰欠誰只能說是一筆爛帳。

但若抛開恩怨,單論起造反這一行當,不得不說徐紹庭的經驗和眼光都能壓下別人一頭。比如那位曾經的襄城之主羅嚴,不管前生今世都拜倒在他麾下,心甘情願地做他手裏的一杆槍。

還是一杆可以為了佳人輕易抛下的槍。

白明月坐在襄城城主府裏,看着那位外表像是豪門公子、腦子裏只裝着一兜熱血的現任城主羅嚴,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翹。這個人會帶兵、能打仗、武功也有了武師境界,還是太學院出身,功法紮實正統。徐紹庭既然不要了,他自當物盡其用,将此人連人帶手下将士一并收服。

白明月轉着腕上盤卷成手環的黑蛇,嘴角微微勾起:“徐參軍與我之間有些私交。故而雖然天下人都知道是他将我送入皇陵,我們兩人卻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不會因此損了情份。羅城主之前也該收到他的消息,所以今天才能收容我這個流亡之人,還坐在這兒和我說話的吧?”

羅嚴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狠狠拍在桌子上:“我知道,主公前些日子傳過消息來,叫我跟着你,幫你回玉京去。你們倆有沒有交情我不管,但你是姓任的小白臉關進去的,肯定是受了冤枉的好人!我還不知道那個小白臉,我在他手底下受了多少年的氣,連徐先生都因為怕他們家的勢力,不敢跟主公相認。你放心,只要能給他添堵,不管你要上天入海,我羅嚴都奉陪到底!”

羅嚴對任卿的恨意,簡直比白明月對徐紹庭的來得更刻骨銘心、死不悔改。說到了徐先生,他幹脆就把白明月讓進內堂,請他的徐先生出來相見,一起商議主公交待給他的任務。

白明月終于見到了這兩世以來的第一個徐家人。不可否認,徐離長得十分俊美陰柔,而且也有一種天生反骨的氣質。那種氣質十分微妙,他自己有、徐紹庭有,而第三個能給人這種感覺的就是徐離了。

只這一眼,白明月就看穿了這人溫雅柔和外表之下隐藏的陰郁和詭詐,也明白了當年徐紹庭扯旗造反,身邊為什麽沒有徐家人。他們這種人太過相似,都只能自己掌着權勢,只要有兩個以上的人在一起,那麽不管得勢之前還是之後,都必定有一場為了這權勢而發的鬥争。

前世他遇到徐紹庭時,此人和徐家大概已經被他兒子一同葬送了;這輩子也是徐紹庭不想争天下,這男人才能茍延殘喘至今吧?

他看着徐離殷勤的笑容,也生出了幾分兔死狐悲、同病相憐之情,擡手握住了徐離柔軟細嫩的指尖:“徐先生是徐參軍之父,自然有經天緯地之才。若得先生相助,我定能有重登玉京的一天。”

徐離連忙起身答謝,信誓旦旦地要效法諸葛武侯,為了他的大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白明月倒不信他想當諸葛亮而不是司馬昭,只是更相信自己能壓制住他,于是端端正正地受了徐離一拜,拱手回禮:“待我坐擁四海之日,必定事先生如亞父,以報徐參軍相助之德。”

他的親兒子前世是如何待父親的,自己一定比照着減一等處置。他又不是徐紹庭那樣六親不認的怪物,或許等到登基那天,會放這位徐先生一條生路的。就如夢中攻下長安,他那個蠢弟弟白衣出降之後,他還曾封了白澄一個違命侯,把他養在一幢還算寬廣的侯府裏。

仔細想來,他跟白澄也說得上一句“兄弟情深”了。不是說“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麽?這輩子除了一個求之不得的任卿,還真的只有白澄是毫無所圖地待他好,連殺母之仇都能揭過。父皇對他的寵愛永遠要讓位給羊後和嫡子;母親則是先為了保命讓他扮成女人,等到他恢複身份,又拼命催促他奪取皇位;趙氏一族更是只把他當成自家争權奪勢的傀儡——

他嘆了一聲,剪水雙眸微微顫動,閃動着仿佛極深情的光彩:“我與澄弟之間還有兄弟情份,實在不忍心遽然攻入玉京,使他受兵災之苦。兩位愛卿先厲兵秣馬,準備好得用的武者,我到時候可能要先入宮一趟,勸說澄弟認清天下大勢。”

徐紹庭當日提出的條件是要他逼得白澄主動讓位,讓任卿對他徹底失望,再無眷戀凡世之心。他自己也沒有殺了白澄的打算,不只不殺,還要把這個弟弟養在宮裏,好讓任卿舍不得、放不下,被這顆香餌留在九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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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徐、羅二人暢談了将來的打算,也算得上君臣相得,心情難得揚起了幾分。可才一回到下處就聽到趙昭儀急切的逼問:“他們願意随你打上玉京,奪回皇位嗎?白澄是皇後之子又能怎麽樣,我兒才是先帝長子,比他更有資格繼承皇位!等你登基之後便廢了羊氏的名份,将她的棺椁遷出皇陵,再尊我為太後,這樣白澄就是個庶人之子,再沒權力和你争天下了!”

她眼中閃過幾許瘋狂之色,口口聲聲為了他,背後透出的意思卻都是為了自己的尊位和榮華。眼前不複溫柔的女子漸漸和白明月記憶中的羊後重合起來,看得他頗為厭煩,強捺着這份不耐煩勸道:“這些日子颠沛流離,讓母親受苦了。我與羅城主商議過,暫時留在這襄城裏修行練兵,待我将這枚玉蟬運化,便可踏上宗師境界,到那時要除去白澄便是易如反掌了。母親不必太過急切,先安心休息些日子吧。”

勸走了趙昭儀,白明月再度将真氣打入腕上那條黑蛇裏,嘗試着和徐紹庭神魂相連。

可徐紹庭現在已經無法回應了。這些日子他心魔纏體,全副神魂都被靈元鎮魔功鎮壓住,和外放神識的聯系也被強制性切斷,再呼喚他也聽不到。他整個人就像是化成了一座石雕、一棵枯木,身上屬于人類的氣息都被封在體內,保持着五心朝天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在大殿裏坐了兩個月。

這兩個月任卿就守在他身旁,開始時緊張得連眼也不敢眨,只盼着哪一刻他能再醒過來。直到某一天赫然發現他身上的魔氣薄了許多,顏色也從純黑變成了深灰色,才終于敢相信他正在好轉,也不像之前那樣苦熬着了。

他自己識海中還有雲皇之前留下的一團神魂之力,雖然沒有爆炸,但始終盤踞在識海當中,影響了他神魂與身體的契合。清宇真人救治過徒弟還要管徒弟的道侶,聽他說了此事後,便從書庫中找出一本專門針對神魂的功法,叫他先煉得神魂凝固,然後慢慢蠶食消化那團神魂之力。

任卿恭恭敬敬地道了謝,清宇真人擺了擺袖,将他托起來:“你是本宗掌門弟子的道侶,宗門的功法和財物自然由着你盡情取用,一本功法算什麽。只要你們兩個人好好地,将來給我招百千個徒子徒孫,重振通玄道宗,我就滿意了。”

說到招百千個徒子徒孫時,任卿不知怎麽就想到了百子千孫,又想到師弟跟他說的那句“給我生個兒子吧”,心裏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時徐紹庭是真的一時沖動,還是知道了這個聖母光環有讓人生育的能力,特地提出了這個要求?

他緊抱着繪有功法的帛書,臉色先是白了一下,漸漸地擦上一片淡粉,再後來顏色越來越深,像是只煮熟的蝦子,看得清宇真人不知所謂。

“讓你們收個徒弟,又沒讓你偷人家孩子去,這麽做賊心虛幹什麽?”

任卿的臉色一時半會兒退不下來,悄悄掃了徐紹庭一眼,打定主意這輩子就不提此事,管他知不知道的,只當那系統沒這功能就是。清宇真人奇怪地看了他幾眼,飄飄搖搖地離開大廳,任卿才緩勻了氣息,開始鍛煉神魂,解決識海裏飄着的那團外來神識。

神魂是人類身體最嬌嫩的部分,易傷難補,魔氣更是沾之即入骨,非有大毅力不能驅除。縱然他們兩人都是天資不凡之輩,要徹底解決神魂隐患,也花了小半年的工夫。

徐紹庭身上最後一絲灰白霧氣消失,神魂重新清明透徹,從內視轉而外放,便“看”到任卿正跪坐在他面前,唇間含着一粒丹藥,小心地撬開牙關喂進他口中。徐紹庭盡量控制着身體,氣息一絲不亂,感受着任卿難得的主動親近,然後在那粒丹藥化開,他要退去的時候忽地反客為主,緊緊纏住了主動送上門來的靈舌。

“唔!”任卿吃了一驚,頸子猛地往後傾,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下一刻,就有一只手托住他的後腦和腰背,眼前師弟安靜微涼的唇舌像忽然着起了火,糾纏着侵入他的口中,像要吞掉他一樣貪婪地掃過所有可以碰到的地方。

這個人終于活過來了,他的心也跟着活過來了。任卿咽了口口水,繃緊的身體漸漸柔軟了下來,回應起他熱切的索求,直到兩人之間分開了一道可容氣息通過的縫隙,他臉上的笑容才完全綻放開來,看着師弟深情的雙眸,問候一聲:“你終于醒過來了。”

是啊,被心魔困在體內這麽久,終于醒過來了。徐紹庭不舍得放手,甚至不舍得稍稍移開目光,沖他輕輕點頭:“讓師兄擔心了。我當時只怕你被那頭妖龍奪舍,什麽也顧不得了,發現他怕我身上的魔氣之後,只希望入魔更深些,好把那妖龍從你體內趕出去。下次我一定不做這麽讓你擔心的事,師兄,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就算事先知道了他會生氣、擔心,他也還是會這麽做。徐紹庭沒有說出這話,只是将頭壓在任卿頸邊,聽着他血脈有力的跳動聲,一聲聲如同響在自己的身體裏,和他自己的心跳相重合。兩個人的身體和神魂也似融合在了一處,緊密得沒有半分空隙,不會被任何人拆分。

在這樣跳動的節奏裏,他的聲音也開始顫動,像是被蟲子蛀空了的樹枝,在風中發出衰敗的哀吟:“有一件事,若不趁着現在心神通透,我就不敢再問了;可是若不問,不知哪一天又會成為我心中執念,纏得心魔發作……師兄,這世間真的有前生後世嗎?我上輩子是不是真的殺了你,你為什麽還要待我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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