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何婉儀很快就知道了呂素素在二門那裏攔下朱兆平的事情, 還不曾做出反應,宋媽媽已經低聲咒罵了起來:“真真是個不要臉的賊娼婦,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聽了這話,何婉儀反而不惱了, 見着宋媽媽罵完呂素素轉身便來勸慰她, 不禁笑了起來, 說道:“我做甚要生氣?”是呀, 做甚要生氣,眼下的情形可比上輩子好了太多,朱兆平愛她敬她,壓根兒不願意理會呂素素,比之上輩子他們夫妻情分冷漠, 丈夫同呂素素母子反而更像一家的情形,她已經很滿意了。
何婉儀想着,便拉起宋媽媽的手輕輕拍了拍:“你看,四爺不是理都不曾理她嗎?媽媽莫要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宋媽媽一想起這個便笑了起來,高興道:“姑爺長了一雙慧眼, 看出了那女人不懷好意呢!”
何婉儀笑了笑沒說話,長了一雙慧眼嗎?不見得吧, 不然上輩子他怎麽就看不透,呂素素那美麗皮囊下包裹起來的壞心腸呢?
想到這兒,呂素素笑着沉默下來, 不禁又想起了上輩子的事。
生下妙蓮後,大太太便翻了臉,那時候她就已經開始後悔了,後悔當初沒随了朱兆平一起去蒼桐鎮。她想起朱兆平臨行前那些日子, 磨破了嘴皮子的想要說服她跟了他走,可偏偏她執拗的厲害,怎麽也不肯,不由得淺淺嘆氣,那時候的她,可真是性子執拗,腦子又蠢。
正想着,朱兆平從外面走了進來,見着何婉儀便笑,柔聲問道:“今個兒如何了?”說着挨過去坐下,手掌撫在何婉儀溜圓的肚皮上,唇角不禁又勾起了笑。
何婉儀還沒從上輩子的惆悵中完全走出來,看見朱兆平這個笑,最先想到的,便是他上輩子再沒這般沖她笑過。
朱兆平發現了何婉儀的失神,舉起手在她面前揮了揮,然後露出一個更大的微笑。
何婉儀也跟着漸漸笑了起來,然後手掌也撫上了肚皮,笑道:“今個兒還不錯,這孩子約摸是個性子活潑的,動得很是厲害呢!”
朱兆平笑了起來,俯下身将耳朵貼向她的肚子,何婉儀眉眼溫柔地看着,想了想,終究還是沒問出來,剛才那個呂素素尋了他做甚。
等着到了吃飯的時候,朱兆平忽然想起了這件事,同何婉儀說道:“剛才朱家大嫂來尋我,說是有事兒要同我商議,我沒空聽,便叫她去尋你。”頓了頓又道:“你便讓宋媽媽得空去問一回就是,她将要搬出去,若是有什麽要求,你看着能答應就答應了。不論如何,總要瞧着朱大哥的救命恩德吧!”
何婉儀點點頭,并沒有什麽異議。吃飯的間隙她會偷偷看向朱兆平,心想若是上輩子他們也能這般好聲好氣地坐下說話,想來最後也不會把日子過成了那副樣子。
呂素素終于還是搬出去了,臨走前宋媽媽過去詢問,她也沒說是什麽事情,只是眉眼冷淡,表情莫測。宋媽媽回去說給了何婉儀聽,最後皺起眉道:“這女人瞧着是個心思深的,老奴心裏不安,總覺得她出去了,定是要生出什麽幺蛾子的。”
何婉儀沒吭聲,心裏卻認同宋媽媽說的這番話。依着呂素素的性子,她自然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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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便是除夕,這是朱兆平同何婉儀成婚來第一次一同守歲,外間炮竹聲不斷,間或有彩色煙花騰空而起,顏色豔麗,煞是好看。何婉儀靠在朱兆平的懷裏,坐在庑廊下仰頭往天上看。
朱兆平怕她凍着了,命人在一旁生起了火盆,又拿了厚厚的長毛大氅将她細心圍起,用兩條臂膀溫柔圈住,下巴抵在何婉儀的肩頭上,眉眼溫柔地同妻子一同觀賞天上的色彩斑斓。
何婉儀一時間情緒澎湃,上輩子和這輩子的事情紛疊交纏,她終是沒能耐住性子,稍稍偏頭向朱兆平道:“我聽說前幾日朱大嫂使了人去衙門尋你。”
朱兆平似是沒料到這種時候妻子會打聽這樣的事情,伸手将大氅又緊了緊,溫柔道:“是的。”
何婉儀纖眉微縮,眼中似有情緒,偏又抿緊了唇什麽也沒再說。
朱兆平瞧見她神色有異不覺有些怔然,片刻後溫柔道:“朱大嫂說前些日子總是有些不務正業的無賴光棍在家門口閑晃,她心裏害怕,就希望我能抽空往她那裏坐坐,也好叫人知道,這家子是有男人的,還是個官身,也省得叫人惦記上了。”
這個不知廉恥的賤人!她這是希望別人把朱兆平認作她的男人嗎?她想幹什麽?讓別人說她是朱兆平養在外面的二房?
何婉儀扭過頭又重新看向天空,煙火依然漂亮如故,可她心裏卻是五味雜陳,又仿佛灌進了許多陳年老醋,叫她一瞬間禁不住熱淚盈眶,很想像上輩子那樣,不管不顧地大聲吵嚷起來,狠狠的鬧上一回,也好洩了心中的憤怒和無奈。
朱兆平很快察覺了妻子情緒的變化,他想要去看看妻子的臉,偏偏妻子将臉轉進了他看不見的地方,他皺了皺眉,一時間心裏充滿了疑惑。
“婉娘?”他忍不住低聲呼喚,手上用力想要掰回妻子的身體,卻在察覺妻子抵抗的一瞬,卸掉了手上的力氣,轉而将妻子往懷裏抱了抱,聲音愈發的溫柔:“婉娘,你這是怎麽了?”
就在剛剛的一瞬,何婉儀的情緒陡然就要爆發出來,可她很快回過神來,她已經被壞脾氣毀了一輩子,這輩子她不想跟上輩子那樣,受了刺激便要惡言惡語的發洩,倒是當時快活了,可事後于事無補,反而讓她的處境更糟糕了。
何婉儀沒吭聲,只是偷偷抹了一把眼淚,卻被朱兆平看在了眼裏,朱兆平心裏很慌,他不想強迫了妻子,卻又疑惑妻子忽然間變化的情緒,他的手在空中無力地頓了片刻,最後還是将妻子牢牢抱在懷裏,聲音比之方才更加溫柔,又添了幾分無奈,輕聲道:“婉娘,你要是哪裏不舒服,我希望你告訴我,我是你的夫君呀!”
本來止住的眼淚在何婉儀聽了這話後又源源不斷流淌了出來,她認為上輩子發生的事情,那是屬于上輩子的,這一生已經重新開始,她有很多新的選擇,而且她已經走上了一條與上輩子截然不同的路,她不願意沉溺在以前的事情裏不可自拔,她想要活好當下。
可心裏的怨恨卻是在這個喜慶溫暖的日子怎麽也按捺不住,他是他的夫君,卻為何上輩子待她那般的冷漠。也許他待她好一些,她看見呂素素還有那幾個女人,也是能忍下了那口氣的。
何婉儀抽了抽鼻子,她決定要說些什麽,只是這一回一定不發火,她想要試着和朱兆平好好說話。
“我,我不喜歡你去見朱大嫂。許是我多心了,只是朱大嫂事事總要背着我去尋了你,我,我心裏不快活。”何婉儀沒敢扭過頭去,她已經看夠了朱兆平或是憤怒,或是失望,或是絕望的眼神,她想着,如果這次沒有得到如願的結果,她以後就不再說了。
朱兆平看着昏黃的燈籠下,妻子細膩潔白的脖頸,微微垂出優美的弧線,在他的眼底,仿佛一朵潔白的雪蓮。他笑了笑,輕輕吻了上去,在察覺妻子猛然顫抖起來的身子時,輕聲笑道:“你是吃醋了嗎?”
何婉儀本還顫抖的身子忽然定住了,她盯着腳下看不清楚的黑暗角落,仿佛入定了一般,再沒了任何動作。
朱兆平卻在身後笑了起來:“沒想到你竟然是個小醋壇子呢!”
何婉儀猛地回過頭看去,男人的臉上斑駁了許多昏黃的光斑,夜色深沉,可她還是清清楚楚看見了他那一雙眼,還有他眼底的那抹笑意。
他竟然不惱?為什麽不惱呢?他不是最恨她的妒忌和心狹嗎?
“你,你不生氣嗎?”何婉儀忍不住問道。
朱兆平卻探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聲音依舊溫柔,反問道:“我為什麽要惱?”
何婉儀更加不解:“我這是生妒了呢!你不是最不喜歡我這樣子嗎?”
朱兆平眨眨眼,怪異道:“我什麽時候說過這話?”
何婉儀努力想了想,回憶一番後,說道:“成婚初始你問過我的,要是你納妾了,我會不會好好對待那些妾侍還有她們的孩子。”
朱兆平想了一會兒,也想了起來,心裏驀地想起一些不好的回憶,臉上的笑意稍淡,伸手将何婉儀往懷裏抱了抱。
“我就是那麽一說,并非是真想納妾的。”相處良多,兩人并非是成婚初始的陌生人,朱兆平感受着這個懷着他孩子的女人所帶給他的溫暖,忽然有了想要說一番心裏話的沖動。于是,他張口了。
“我以前在東山學堂求學,教授我學問的恩師姓潘,師母姓周,他們還有一個獨生女,喚作潘雲。”
何婉儀的一張臉正貼在朱兆平的胸口上看着遠處默默聽着,忽然聽見這個名字,不覺一怔。潘雲竟是朱兆平恩師的女兒?他們竟還有這層關系。心裏略略明白,難怪上輩子潘雲進了朱府,朱兆平會待她那般的與衆不同。
朱兆平說完潘雲這兩個字,卻是陡然生出惆悵之意,想起那時候兩人暗生情愫,偏偏還沒說出口,潘雲便被恩師許給了旁人。等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是覆水難收了。潘雲的性子自來豁達,知道自己竟是定給了旁人,也知道再無回旋餘地,雖是傷心了多日,可再見面的時候,卻囑咐他莫要過分傷情,雖是無緣做夫妻,可她也希望他以後能再尋佳人,餘生歡喜。
憶起往事,朱兆平情不自禁地嘆息了一聲。
何婉儀因着這聲嘆心生不安來,也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忽然揪住了朱兆平胸口處的一片衣料,輕聲說道:“東山學堂離此地不遠,若是四爺思念恩師,可以将他們一家請來做客。”
朱兆平卻面露出一絲悵惘,嘆道:“恩師前幾年摔斷了腿,不方便出遠門,師娘還要在家裏照顧他,也不好丢下恩師出門。”
何婉儀沉默地吸了一口氣,緩緩說道:“那,那我們可以請了潘姑娘來呀!”
好久沒聽見朱兆平的回答,就在何婉儀心裏酸楚交加,滿腦子疑惑的時候,他終于開口了:“她已經嫁為人婦,夫家又是個大戶人家,聽說他們家規矩甚多,婆母又是個嚴厲的,她即為兒媳,聽說又有了身孕,怕是不好來家裏做客的。”
竟已經嫁人有孕了?
何婉儀一時有些茫然,這些事情,她上輩子壓根兒就不知道,從來沒有人告訴過她。她以為潘雲和筱娘她們一樣,不過是落魄千金遭遇不幸,或是落進風塵,或是遭遇歹人,然後被朱兆平英雄救美,就都放在了朱家後宅裏。
夫妻二人一時都心緒難平,倒是沉默了下來。
又過了一會兒,朱兆平終于平緩了心緒,重又提起方才那話,笑道:“你是不知道,恩師和師娘夫妻情深,甚是羨煞旁人。”
何婉儀揚起臉看見朱兆平竟是一臉的豔羨,不由得心裏發苦,酸酸道:“那師娘定是個溫柔賢惠的大度良善之人。”
朱兆平笑了,低頭看着何婉儀道:“你這就猜錯了。”又仰臉看着天空中不時竄出來的煙火,笑道:“恩師總說師娘是個醋桶,釀的陳年老醋,聞一鼻子就能酸掉老牙。便是恩師多看旁的女人一眼,師娘都要發火的。每每鬧起來,就要去揪恩師的胡子。”
何婉儀又一次疑惑了,不禁問道:“可你不是不喜歡善妒的女人嗎?”
朱兆平因着這話又想起了他的母親,擰眉板起臉好一會兒,才緩緩道:“女子好妒雖不好,卻也不是什麽容忍不得的壞毛病,但是若是這妒火變成了暴虐,肆意欺辱妾侍和她們的孩子,甚至下毒手戕害他們的性命,這便是大罪惡了。”
這般說完,朱兆平便想起了慘死的青柳和她那未出生的孩子,眼底不禁生出難過來。他不喜他的母親,也怨恨她的歹毒,想了想又說道:“以後若是回了家,你多去祖母那裏說話,祖母性子平和,是個極溫柔的人。太太那裏卻要少去,更不要學了她的性子和行徑。”
少去大太太那裏,更不能學她?
婉儀沉默地想了一會兒,她記起來她上輩子每天都要去大太太那裏伺候獻殷勤的,跟着她又想了起來,她頭一次見着呂素素母子的時候,看着那冰雪聰慧的小孩子,還有眉眼妩媚的女人,沒忍住直接将手裏的茶碗擲了過去,然後那孩子被砸了個正着,随即頭破血流。
有些失神地看着遠處,何婉儀心想,朱兆平忌諱的事情她上輩子仿佛都做了個遍呢!在他的眼裏,她是不是就是另外一個大太太呢?
沉默片刻,何婉儀又問道:“那四爺以後會納妾嗎?”
朱兆平見着何婉儀一直在這個問題上打轉,不由得笑道:“小醋罐子。”又鄭重說道:“放心吧,我不會納妾的。人多我嫌煩,有你一個就成了。”
何婉儀沒有說話,只是靜靜靠在朱兆平的懷裏,滿心的疑惑。既然他從未想過納妾,卻為何接受了呂素素做二房,後面還有了筱娘等人。
因呂素素而起,最後卻東扯西扯早已偏離主題的談話就此結束,那一晚上夫妻兩人沒再繼續說起呂素素,可有一日呂素素再命荷香去請朱兆平過去的時候,朱兆平卻拒絕再去了。
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夜色深沉,朱兆平提起燈籠,自顧往後宅裏走來。因着呂素素的離去,原本砌在院子中間的那堵牆也被拆了。故而朱兆平踏過垂花門,順着青石小路徑直往正屋而去。
何婉儀已經用過晚飯,見着朱兆平回來,便柔聲問他有沒有吃飯。
朱兆平将燈籠遞給宋媽媽,又走過去在火盆旁邊烤了烤,等着火焰烤去了渾身的寒氣,才起身挨着何婉儀坐了下來。
“還沒吃呢!”朱兆平笑道:“叫廚房做碗面端上來,幾日不曾吃了,倒是想得厲害。”
何婉儀笑了,擡眼對宋媽媽道:“勞煩媽媽去告訴廚房,做碗滾燙的雞絲肉面來,再叫她們做幾個小菜,記得要快。”
等着宋媽媽離去,朱兆平提起了呂素素又來尋他的事情,說道:“叫周叔買些米糧過去,交代他故意在門口上多站一會兒,好叫旁人知道這家子可不是只有孤兒寡母了。再去尋了人牙子,看看有沒有會些功夫的護院,安置一個進去便不必擔心了。”
何婉儀雖厭煩呂素素花樣太多,可朱兆平的反應卻是叫她出乎意料了。她心裏也漸漸有些明白了,所謂名分是管不住人心的偏頗的,這輩子他們相處多了,也有了感情,在朱兆平的心裏,自然是她這個妻子的感受更重要了。
想明白這個,何婉儀不覺莞爾輕笑。低頭輕撫着肚皮,何婉儀心想,上輩子這孩子都三歲了才同朱兆平見上一面,可即便如此,朱兆平也将這孩子當作了眼睛珠子,疼愛有加。這輩子卻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生下來的,以後也會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長大,想來只會寵溺更過了。
這廂的呂素素從荷香這裏聽說了朱兆平拒絕前來之後,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随即又變成了雪白。她再是不肯承認,心裏卻也知道,這一輩子,他的平郎跟那個賤人,已經有了感情了。
呂素素按着眉腳,想起上輩子平郎和何氏才剛成婚便分離三年,那賤人說是正室,也不過是頂着妻子的名分,實則跟個陌生人也沒甚分別。可他們母子卻是不一樣,不說她那三年來細心照料了他的衣食住行,幫他照看好了內宅,便說言哥兒這個孩子,名字是他起的,也是他看着出生長大的。
這情分自來要分個厚薄的,那女人一照面,二話沒說便砸了茶碗過來,言哥兒雖是頭破血流受了苦,可那女人也徹底寒了平郎的心。而她也因此明白了,想要對付那個女人,該用了什麽法子。
呂素素沉默地喝完了一盞茶,随即向荷香問道:“那個人可有來信?有沒有找到了錦娘?”
荷香忙答道:“已經尋到了,說是正在歸途中。”
呂素素點點頭,滿意地笑了,吩咐荷香給她換一盞新茶,心裏漸漸舒坦了起來。
等錦娘到了,她便着手安排下去,她便不信了,等着平郎真個兒在外頭金屋藏嬌,那女人還能忍得下去。便是真個兒忍下去了,有了這回事,想來她心裏也不好受。若是能氣不過來個早産,或是生産時候來個血山崩,那才是最好不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