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明德十三年五月大司寇府

青色的紙鳶在天空飛翔,挂在它抓下的木鈴随風響着,咯噔咯噔,一群鴿子從紙鳶下飛過,它們撲騰着翅膀又消失在天空的另一頭。

後院裏的女孩們玩着手鞠,那輕快歡樂的聲音如鈴聲一般清脆,老嬷嬷的聲音也起伏着,随時提醒着院中的姑娘莫失了儀态。

就與這後院一牆之隔的另一邊,女人盤坐在一張老舊開裂的席上,她借着今日燦爛的陽光補着一件破了洞的衣裳,這衣裳面料卻是極好,那絲又細又韌,可脫了的線卻是收不回了,衣裳的坎肩處用的是黑色的熊皮,皮毛因為摩擦已掉了不少,若要補救,至少也得再買一張皮了,可這衣服的主人卻囊中羞澀。

“殿下,別補了。”一個短發的中年男人盤坐在不遠處,手裏編着草鞋,他看樣子也不過五十,看上去極是強壯,在他的右側放着一把彎刀,那似乎他身上最值錢的東西。

姜青鸾放下針,嘆了口氣道:“這是孤的王袍啊。”

“碎成這樣了……”男人看着姜青鸾一臉認真的模樣,無奈的搖搖頭:“您想補就補吧。”

“當時就不應該出頭的。”姜青鸾說道,那日她見地上石礫震動,用手按地,那了陣陣麻感從指間傳遞上來,她是符地的主人,那一片大地上最不缺的就是牛馬與草原,無論公子王姬,自小都得在草原上生活,哪會不知道牛奔之勢。

“殿下自小心善,若是下次,您還是會救。”男人說道,可臉上卻挂着不絲不服氣。

姜青鸾嘴角含笑,回道:“這天下還說我心善的,怕就只有你巴勒一人了。”

“那是天下人不懂殿下。”巴勒說道。

姜青鸾提起衣服的肩角,又認真看看,別說她這愚笨的針腳功夫,怕給這天平最好的繡娘也救不回來吧,她将自己的王袍認真疊好,五年前從符國逃難,總共就帶了幾件像樣的衣服,現在又少了一件。

此時一位年長的嬷嬷像主人一樣昂着下巴走進了這寒碜的小院,她的身邊還帶着一個樣貌頗為清秀的女奴,嬷嬷走到房門,眼神睥睨的看着這裏,連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這裏的土地玷污了自己的繡鞋。

姜青鸾看着門口的客人,忙穿上鞋襪跛着腳迎了出去,那是因為救常岚腳踝受了傷,只要一動還是疼得不行。

“劉嬷嬷。”

劉嬷嬷不情不願的給姜青鸾躬身行禮:“符王殿下。”

“是大司寇那裏有事嗎?”姜青鸾道,其實這嬷嬷她是認識的,并非大司寇孔幽院裏的嬷嬷,而是孔幽長子孔毅達院裏的。

“是公子毅達找您。”劉嬷嬷說道,同時她給身邊的侍女招招手,那侍女捧着一件衣服走了上來,看那衣服的面料到是上成,用上好的錦緞與毛皮而制。

巴勒上面接過那衣裳,不過這漢子的臉也難看到極致了,這符人向來性直,也不管君上在後,巴勒往地上唾了一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公子說早聞殿下善舞,今晚公子府中設宴,想請殿下為賓客獻舞一曲。”劉嬷嬷的目光跳過巴勒,筆直的看向姜青鸾。

“殿下!”巴勒也回頭看着自己的君上。

姜青鸾朝着巴勒微微搖頭,還是用那和煦的微笑說道:“幾時?”

“申時末,酉時初。”嬷嬷說道,明明身在下位,那口氣偏又帶着幾分命令。

“那請轉告公子毅達,孤準時赴宴。”姜青鸾說着将手指向門外,客氣道:“不送。”

劉嬷嬷滿意的笑着,與那女奴一起再次,便退出了姜青鸾的小院。

巴勒一臉恨意的送走了那趾高氣揚的嬷嬷,他看着手上那衣裳,這分明就是舞姬的服飾,料子質地再好又如何,那怎麽能穿在君王身上。

“殿下!”巴勒氣急了,他匆匆走到姜青鸾跟前,将那衣服猛的扔在地上,用力的踩着那衣服:“就算真是被廢,那您也是符國姜氏嫡出,您身上流着的是浮山真神的血液,您的母親是太陽草原的女神,您怎麽能答應這種條件!”

姜青鸾蹲下身子将衣服拿了起來,拍拍上面的灰,提起肩角看了又看,是件無袖短衣,下身也只在膝蓋之下,料子确實不錯,要将絲做成這樣的薄紗是得讓繡娘廢點功夫,姜青鸾曾親獵過豹,一眼就能看出裙邊上的豹皮倒是上好。

青鸾将衣服疊好放在一邊,盤腿而坐,對自己的老部下說道:“難道我能拒絕?”

巴勒閉上了嘴,五年前姜青鸾在符國被廢,他集結一衆死士将姜青鸾護送到辛國,曾經的符國少保孔幽,正效力于辛。他記得那夜到達國都天平時天下着暴雨,那二十幾個死士已經去了一半,直到走進大司寇府,巴勒都把他的主人護在身後,那時司寇孔幽一臉涕零道:“我乃王授業之師,今天見符國宗室迫害我王,為師為臣于心不忍。”

于是大司寇孔幽為姜青鸾在符國周旋,終于說動三公五卿,讓隆光帝保下了姜青鸾,但辛卻失去了符國的朝奉。

現在随着孔幽年邁,符國使臣多次私下與丞相交好,姜青鸾也逐漸失去了她應有的價值。

“估計這衣服也是送我了。”姜青鸾摸着那塊豹皮:“夜裏回來,這塊興許能用來補補我那衣裳。”

“巴勒,”姜青鸾柔聲說道,她知道她眼前的漢子是塊硬石頭,若非如此便不會一直對她誓死相随,但時地境遷,她不再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符王了,姜青鸾接着道:“我們現在要活着。”

越國愛箜篌,此乃風雅物,上京好聽筝,如雨落芭蕉。但到了這帝都天平,公卿世族們卻獨愛蠻人的五弦,追捧胡姬的舞蹈。

晚宴的主人帶着一絲醉意,他上衣敞開,裏衣的也松散着,露出的是他消瘦的身體,他左手抱着一個胡姬,那胡姬腰身妙曼,穿着金色的紗衣,像一條環色一樣繞在主人的身邊,她拿起酒壺為她的主人送上一口佳釀。

左右兩邊皆是男子,年長者不過四十,年少者還未及冠,他們踩着拍子嘴裏唱着所謂的靡靡之音。

“執觥角兮扔金以為籌,踏樂舞兮抱美人而卧……”

宴會也如歌中所唱,觥籌交錯,撥雲撩雨,男子們有的披頭散發追逐着伎人,有的抱着酒壺滿嘴碎雨。

劉嬷嬷小心跨過院中的客人,碎着小步走到主人的身前,她躬身道:“公子,符王來了。”

主人原本醉意朦胧的眼睛亮了起來,猶如夜裏的狼一樣明亮,他一把推開胡姬,挑起眉毛說道:“請。”

“喏。”劉嬷嬷小心退了出去。

主人做直了身子,他張羅着四坐說道:“各位,今天這席上還有一位客人,不過這位尊貴的客人來得有些晚了。”

“毅達兄,哪位貴客如此傲慢,竟然怠慢了你的邀請?”坐在一旁的少年說道。

“是啊,毅達兄可是未來的大司寇,位列六卿,是誰如此不識擡舉。”

孔毅達再一次抱住身邊的胡姬,他說道:“我不過區區六卿,哪能與今日的貴客相比,今日來者,乃是符地之主,玄鳥之命。”

“有請符王,為本公子起舞!”孔毅達喝道。

符王姜青鸾五年來深居簡出,從不出現于人前,但辛國公卿皆知她屈居于孔府,對于她的傳聞坊間也有流傳,說這樣一位淫-亂皇宮的符國君王向來不甘寂寞,常常引來男子來家裏過夜,又傳她美若女神,但只要給夠黃金便可上她龍床。

這樣的傳聞怎麽不讓男人們興奮,男子們高呼着,女人們也注視着宴會的大門,果然一陣鈴聲有節奏的傳來,看過蠻放歌舞的人都知道,那是舞姬腳上總是系着銅鈴。

姜氏自入主符地以來,不重血統,與符西外族通婚,國民公卿中多數都是異域之美,國君嫡系更不在話下,諸侯之家無論男女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曾經哈拉爾部的首領求親于符,竟不求公主,反而要走了一位俊美公子。

“聽聞毅達兄今日設宴,孤王來遲了。”姜青鸾說着走到了宴席中央,她穿着劉嬷嬷送來的衣服,不過在那與舞伎無異的衣服外穿了一件蠻袍,蠻袍到膝,可這穿着方式中原人并沒有見過,這袍子她只穿了一半,右手右肩則在外面,蠻袍右手的袖子捆在腰後,左腰上別着一把彎刀,說是來獻舞的,卻是一副戰士的模樣。

不過姜青鸾總還是如願而來,孔毅達情難自持的大笑起來,他打量着眼前的符王,她的身材修長,手臂曲線中充滿了力量,那些柔弱的胡姬們哪裏及得了對方半分,誰曾想過,曾經的國君,如此的美人竟然能為自己而舞?

“奏樂。”孔毅達指着姜青鸾道:“請吧,殿下。”

姜青鸾猛得睜眼,像雄鷹捕獵,同時抽出彎刀,正在坐下四驚之時,她又做雄鷹展翅。

“奏樂。”姜青鸾冷冷的對琴師說道:“天海碧濤歌。”

蠻地的琴師自然知道這支曲子,就是那裏的小孩都能哼出曲子,那正是出征前的戰歌,而姜青鸾所跳得正是戰舞!

四弦波動,銅鈴聲起,姜青鸾想着她曾經的鳳栖宮。

總有一天,我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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