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全家福

哥倆見面,點點頭,也沒話。半大男孩感情性格逐漸成熟,正是與男女朋友要好與生人産生距離的年紀,即便血緣上是嫡親兄弟,多年不在一起生活,猛一見面都不好認,倆人偏偏長得很不相似!

孟小北是文化衫大短褲趿拉板兒的打扮,不修邊幅,瞟一眼孟小京的緊身長褲和皮涼鞋:“你還挺時髦的。”

孟小京:“我自己買的,你平時逛商店買衣服嗎?”

“我不愛逛。”孟小北聳肩,問,“你平時在那邊都玩兒什麽?”

孟小京說:“游泳,看電影,打游戲。”

孟小北:“哦……都差不多。”

然後又沒話可說了,孟小北掏兜摸煙,遞給他弟一根煙:“你抽煙嗎?”

孟小京平時也瞞着他爸偷偷抽煙。于是哥倆在門洞裏并排靠着,分享煙瘾,算是唯一一項無需語言交流情感投入就能一起做的事。

“北哥,帶我們出去玩兒!”表弟嚷道。

“成,走。”孟小北小眼一眯,有人跟定他,他心裏挺得意。

家裏幾個表弟表妹都是北哥的死忠,唯孟小北馬首是瞻,跟孟小京就完全不熟,認生,不帶孟小京玩兒。

只有孟小京也好像從來沒喊過“北哥”,感情沒那麽近,肉麻話說不出口。他倆從來就是互相直呼全名……

孟小北帶弟弟妹妹在大院露天球桌上打臺球。

孟小京就在院子裏騎那輛山地車。他玩兒得興起,屁股離開車座,雙腳站立在腳蹬上,用腳踝力量把車子整個擡起來,一蹦一蹦地連跳,耍個車技。帥哥配洋車,車和人看起來很襯。

結果沒成想,咔嚓一下,那車的一只腳蹬子裂開,壞掉了。

孟小京一愣,不好意思道:“孟小北,你車腳蹬子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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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北皺眉:“嗳媽,你幹什麽了?我騎半年都沒騎壞過。”

以孟小北平時性格,男孩子嘛,他并不會跟他弟計較一輛自行車,多大個事兒啊?然而孟奶奶從樓上窗口瞧見,頓時就火大,隔着紗窗說:“你們瞅!你們說說!”

“俺說不讓那孩子騎,結果真就把碑碑的車騎壞了!”

“孟小京就這樣兒,碑碑有什麽好東西,他都非要拿去!碑碑那塊特好的手表,他也拿走現在就戴着呢!”

孟建民在一旁勸道:“咳,人家哥倆分享個玩意兒,孟小北都沒說什麽,您何必上火?您看我都不插嘴管他們兄弟之間的事。”

孟奶奶就是不高興,老太太脾氣可暴了:“是,孟小京是你兒子,孟小北不是?你當然不管!”

孟建民:“……兩個都是我的。”

少棠不敢攙和老太太跟兒子的家務事。他直接兩步奔下樓了。

少棠下樓,是給那不省心的哥倆修車。

孟小北蹲着撥弄腳蹬子,孟小京在一旁看。孟小北問:“這還能修嗎?”

少棠拿來改錐扳手幾樣工具,脫掉襯衫,幹活兒的架勢,埋頭動手拆卸零件。軸承松脫掉下來了,重新擰上,但是腳蹬子那塊膠皮開裂,粘不會來,只能換新的。少棠後來是到二廠修車鋪買了一只新的膠皮腳蹬,替換上去。

孟奶奶為這事後來唠叨了好幾天:碑碑的山地車是名牌呢,換個破腳蹬子上去,左右腳就不配套了它就不原裝的了!

孟建民私底下提醒孟小京:別亂動你哥東西,別給弄壞,對你少棠叔叔嘴甜客氣些,當初為了給你治腿,少棠出了多大的力,你記着這份恩。

孟小京對賀少棠确實嘴很甜,很會來事兒。少棠蹲地上修車的工夫,兩人交談。

孟小京問:“少棠叔叔,這車貴嗎,您買的多少錢?”

少棠說:“挺貴的,我托人買的給我折扣,七百塊錢。”

孟小京抿嘴笑道:“真挺貴的……不過騎着真帶勁,好車就是不一樣,下學期我也攢錢買一輛!”

少棠問:“你壓歲錢能攢那麽多?”

孟小京說:“我平時出去打工掙零花錢。”

少棠挑眉問:“你小子還打工?你能幹什麽?”

孟小京一笑露出酒窩,略帶得意神情:“我什麽都能幹,您別小瞧我!我在大賣場做售貨,推銷,我幫人看攤兒,我還賣電視機呢!”

少棠:“你這不是童工麽?”

孟小京說:“我們縣裏那個大賣場被私人老板承包了,不管你童工不童工,按業績算錢。我賣電視機賣電風扇賣得可好了,暑假一個月我賣出去一百多臺電風扇,我還有回頭客呢他們都來找我買!下次您回寶雞,到我們店裏轉轉?”

少棠是真沒想到,佩服得點頭,順手揉一把孟小京的頭發:“可以啊,小子,你站櫃臺推銷家電業績肯定好,你長得就比別人俊呗,大姑娘小媳婦都找你買吧!”

孟小京樂了,眼角笑出很帥的笑紋,少棠還真說對了,大姑娘小媳婦回頭客特別多。

這回輪到孟小北傻乎乎站在一旁,瞟着孟小京與他幹爹聊得熱乎,多少年沒見過面,聊十分鐘就成熟人了!孟小京相貌實在太讨喜,誰看着能不喜歡?孟小京只要一來,孟小北自個兒不用照鏡子都立刻生出某種自慚形穢的悲壯感。他就是一個參照物,一對比就讓所有人看出孟小京是怎麽把父母二人全部優點繼承下來然後把缺點都留給他了,把他犧牲掉。

孟小北很沒意思地說:“你們聊,我上樓了!”

脾氣犯了,他沉着臉掉頭跑了。

少棠看着孟小北背影,想叫住大寶貝兒哄哄,周圍人太多又不方便哄這個犟脾氣的。他與孟小京聊天誇對方兩句,這是客套。他心裏當然偏向北北,只是孟小北這熊孩子就是不懂事,總愛吃小醋。

樓上家裏面,更不消停。

大姑說:“孟小京那孩子,确實長得好看,男孩子長成這樣,将來發展絕不會差的,別看他是從西溝裏出來。”

孟奶奶不爽:“長得好看有什麽用。”

二姑道:“又會來事兒,你看他專找少棠說話,是不是想管少棠要一輛自行車啊?”

孟奶奶說:“剛才又有個男生往樓下打電話過來找他!他才來幾天,有人往這兒打電話找他!”

大姑問:“誰找他?”

孟奶奶說:“說是朋友,在北京的朋友!他哪來的北京的朋友呢?還說要開着車來接他!在外面淨交些有錢的朋友……哼!”

小姑蔫兒唧唧地旁聽了半天,忍不住小聲搭茬:“小哥倆人家自己都沒找事兒,咱大人就別,就別,別攙和什麽了……”

孟小北面無表情從走廊裏走過,其實都聽見了。

別看他與他小姑在某項重大感情問題上處于勢不兩立的嚴峻立場,孟小北不得不承認,家裏面,就他小姑脾氣性格最通情達理,又溫柔随和。小姑除了對他幹爹抱有“圖謀不軌”心思這麽多年死不悔悟,其他方面都是個好姑姑。

二姑說:“咱家這倆大侄子啊,假如當初是孟小京送來北京,你說現在長成什麽樣?這孩子也挺有才的吧?”

大姑連忙說:“你現在就不要說當初了,已經沒有當初了。”

二姑扯嗓門感嘆道:“所以說啊,孟小北你就知足吧!以後別老跟你爸鬧別扭,你就比你弟早出生十分鐘步步都邁在你弟前頭,決定你終身!!”

孟小北:“……”

孟小北頓住腳步,在屋裏連轉三圈兒,一腳狠狠踢在電視櫃上,拖鞋飛上了電冰箱!

他真的不舒服了,眼底爆出紅潮。他如今心态,既不願意聽人說他爸他媽不管他不要他了,又聽不得別人說他爸偏疼他了他把他弟前程擋了,就是這麽別扭和矛盾。

說到底還是敏感自卑不自信,少年人的心缺乏對周遭的安全感。家人每一次在他面前出現他都焦躁、不安,甚至從心底裏抗拒。他父母弟弟與他的每一次團聚,都像是在剝離暗處的傷痛,提醒他他這些年都失去了什麽、又虧欠了多少人!成長道路上各種變故挫折,加之多年親情隔膜疏離,感情上又有求而不得的憋悶委屈,讓孟小北在這一天脾氣暴躁,簡直像一頭爆發的公獅子!

孟小北從窗口往外看了一眼,臉色一變,迅即再次跑下樓。

少棠偶然說了一句,你哥都學會開車了,我拿我們部隊裏的車教給他的,上手特別快。

孟小京眼露羨慕,我們家都沒有車,我也想找人學車,可是我爸自己就不會開,從來沒開過車。

少棠說,要不然……我教你開開?

孟小京連忙應道,成啊!

少棠今天把隊裏那輛吉普開來了。那倆人于是就在家屬大院空場裏開車。少棠還幫孟小京把安全帶系上。孟小京若論膽量和動手動腳能力,比孟小北差不少,反應動作都慢,少棠就耐心給二侄子指導,指揮孟小京繞着大院空場轉圈。

隔着前擋風玻璃,孟小北看得模模糊糊,那兩人湊頭有說有笑,相處和諧。少棠嘴角叼顆煙,身體側着夠過去,一邊說一邊把住半邊方向盤。孟小京臉上綻露出激動興奮,男孩子都愛車,坐在駕駛位上眉眼間氣勢威風都不一樣了。

孟小北之前學開車,也是這輛吉普,教車的也是這個人。

孟小北大步就上去了!

孟小京正踩油門想要起步走個直線,眼前突然蹿進人影。他腳下驟然慌亂,都不知道應該踩什麽。少棠低聲嚷了一句,“你剎車啊!!”

少棠伸過去一腳,重重剁在孟小京腳上,剁得還特別用力,死死地将剎車板踩住,同時迅速拉了手閘!因為慣性車裏兩人猛地往前一沖,腦門子差點兒撞上前擋風玻璃!

孟小京臉白了一下,攥着方向盤,腳背上火辣辣的,被踩得疼死了。

賀少棠吓壞了,頭探出車窗暴吼:“小北你幹什麽呢!!!”

孟小北眼底發紅,幾米開外盯着那倆人,就是想要找茬發火。

少棠開門下車,大步走過來。樓上,孟建民探出窗子瞧見,也瞧出小火苗燃燒的不良态勢,這是怎麽的了?

少棠低聲道:“小北,別這麽霸,我就是教你弟開個車。”

孟小北過去拉開車門:“孟小京你下來。”

孟小北沉着臉,表情執拗,跩住他弟手腕,強迫孟小京跟他走,兩人跑到車棚後面牆角沒人處。

孟小北下嘴唇咬出牙印,憋很久了,直截了當道:“孟小京,你以後能別纏着我小爹嗎?”

孟小京眼睛慢慢瞪圓:“……我怎麽纏他了呢?我就跟他說了幾句話。”

孟小北低吼道:“說幾句話了?你一天跟他說的,比我一個禮拜跟他說上的話都多!!”

孟小京:“……我怎麽了?”

孟小北面無表情道:“你戴着我的手表呢?你別跟我小爹在一起,我把手表送你。”

孟小京又是一愣,表情屈辱,默默地低頭把腕子上那塊高級手表摘了,遞還:“我不要。”

孟小北把手表重新戴好,表帶壓住左手腕上常年不摘的彩色手鏈,他心裏當作定情信物的手鏈。

孟小北計較一塊手表?

他會較真兒他那輛自行車腳蹬子壞沒壞、是不是原裝貨?

他計較的不是那些,他計較的是心裏那個人,他在乎的是自己一腔又癡又傻的心願會不會付諸東流究竟有沒有人在意他心裏怎麽想的?!孟小京每一次出現,都會令他坐立不安危機四伏。他和父親隔膜與母親生疏這麽多年感情上相依為命的就剩下一個幹爹,他拼命也要抓牢在手裏的人。

孟小京觀察孟小北的表情臉色,說:“我知道你和幹爹好,我又沒有插足你們,你至于的嗎?”

孟小北說:“他是我幹爹,又不是你幹爹,你怎麽可能插足?”

孟小京:“……孟建民沒有車,我在西溝沒機會學車,我就是想學個車。”

孟小北霸道地反問:“咱二姑父也開面包車過來了,你怎麽不跟你二姑父學車、你怎麽不和二姑父說話?你讓孟建民在廠子裏随便找誰借輛車教給你啊!你纏着我小爹幹什麽?!”

孟小京語塞,也咬住嘴角不說話,漂亮的一雙眼,慢慢地泛紅……

後來馬寶純從娘家吃完飯回來,孟家老爺子老太太下樓招呼,好不容易全家人都齊全,多少年也趕不上一回,照一張全家福吧!

孟家一子四女,兒媳姑爺,再加上五個孫子外孫子,站到一起合影全家福。

長輩坐前排凳子,幾個大老爺們兒站到後排,爺爺奶奶想抱着兩個大孫子,讓小北小京斜靠在膝蓋上。

孟小北耷拉着一雙細長的眼,眼含愠怒,嘴角緊閉,一絲笑模樣也不給露,北爺爺不高興呢。

孟小京也撅着嘴,眼角曝露紅斑。

幫照相的鄰居伸手指揮:“嗳你們哥倆挨近點兒啊,嗳孟小北你也笑笑啊?”

孟建民低聲道:“孟小京,站好。”

少棠從後面拍拍某人的屁股,也着急:“小北,笑。”

孟小北一扭頭,眼睛看向別處:“我不跟他挨着。”

少棠:“……”

那天照相,場面一片嘩然。孟小北故意起身站到他小爹身邊,不動,爺爺奶奶拽都拽不過來。孟奶奶想抱外孫女過來,結果表弟表妹那幾個臭孩子,心思都是與他們北哥一頭的,紛紛表忠心,嚷嚷“我們不跟小京哥挨着!”

孟小京那時候,眼淚唰得一下就下來了。

孟小京哭了,委屈難受極了,臉色通紅,眼淚掉下來。多少年了,似乎家裏也沒有人問過他,你哥哥來北京,你留在西溝,去一趟西安都這麽難,你真心樂意嗎,你心裏怎麽想的……

馬寶純吃驚道:“怎麽了這是,你們哥倆幹嘛啊?好不容易見一面你兩個鬧什麽啊!”

孟建民臉色也變了,當着全家人無比沮喪、尴尬:“孟小北你說你!……”

多年後重聚照出的一張全家福,結果就是孟小北憤怒扭開臉拒不看鏡頭,孟小京撅嘴默默流淚,極不和諧令人痛心的一幕全部攝入鏡頭,留下永久的記憶。

兩個爸爸,那天都十分火大,憤怒,暴躁。

孟建民特心疼孟小京,想呲兒小北,然而終究沒說出口,他不好意思罵孟小北,即便兩個都是親兒子。他心裏虧欠老二,卻也自知對不住老大,這些天偶爾找孟小北談心皆是和顏悅色,哄着老大。感情遠近親疏已然無法扭轉,那感覺就好像孟小京才是他親兒子,孟小北如今已經像是別人的兒子!別人兒子,自己打不得罵不得,說話都要客客氣氣小心翼翼端詳孟小北臉色,知道他兒子正處在中二青春期,知道兒子性格強且要面子,生怕老大對父母更加疏遠冷淡,哪還敢呵斥教訓?

孟建民不說孟小北,只能掉頭批評孟小京:“把你哥自行車騎壞了,又動你少棠叔叔的車,以後不要玩兒了!免得惹你哥不高興。”

孟小京長大了好幾年都沒哭過,鼻子眼睛紅得像兔子,梨花帶雨,抽泣着也挺招人心疼。少年人的心刻上抹不去的傷痕,他知道北京這兒不是他的家,西溝那個家才是永遠屬于他的,他也只剩他親生父母體己疼愛。

賀少棠更加憤怒,今天這場合最尴尬最惱火的人就是他。

“簡直他媽的有毛病。”

“慣出來的臭毛病!……”

賀少棠直接黑面,低聲罵出來,孟小北這樣鬧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一句“慣出來的臭毛病”,他也是真發火了。孟小北今天太不懂事、太不給他長臉了!芝麻大點兒的家務事,親兄弟之間沒有個做哥哥的樣子,竟把孟小京給欺負哭了。尤其當着孟家一衆親戚長輩,當着孟建民馬寶純,讓他這個外人很“坐蠟”!自家兒子缺乏教養,沒有風度,又小氣又蠻橫又自私霸道,把別人兒子招惹了,畢竟哭的是孟小京,他這幹爹以後沒法兒做人。

都是慣的!

孟小北斜眼盯着他小爹,也像一頭炸毛獅子,渾身張揚着不順服的刺。

賀少棠指着他:“孟小北你今天到底想幹什麽?”

“你欠打嗎?”

“你長這麽大我沒揍過你是嗎?!”

孟小北咬着嘴唇:幹爹你要揍我?

少棠氣得四下尋麽,随手從地上拎起一根擀面杖粗的木頭棍子。

孟小北驀地愣住:“……”

少棠眼底被兒子逼出兩汪血紅,陰沉着臉,煙蒂在牙縫裏嚼爛,“噗”得吐掉,大步就走過來,那神情就是要出手打人!

孟小北吃驚,委屈地“啊”得大叫了一聲,眼裏露出悲憤,随即掉頭就跑。

“你給我站住!……給老子回來!!!”

少棠拎着棍子,飛奔着一路攆他兒子。小的在前面撒丫子跑,老的在後面火冒三丈的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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