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野鴛鴦

孟小北當晚揣着一摞錢回家,直接爬到上鋪,把錢啊刀什麽的一股腦塞到他枕頭被子垛下面。他在上鋪折跟頭,拿大頂,結果天花板不夠高他小腿直接戳到房頂身子直直地拍下來!他挂到床邊再滾回床上,抱住枕頭,把枕頭當做他小爹的臉,“啵啵啵”狂吻,興奮和滿足感無法名狀。

馬寶純在廚房熬中藥,滿屋彌漫濃苦的藥氣,絮叨她倆兒子:“沒治了你們哥兒倆,都不着家,也都不複習功課,整天不知在忙什麽。這眼瞅要高三了,我看連大本都懸,咱們本地大專能錄上咱家這哥倆嗎?”

孟建民最近卧床休養吃藥,也管不起兩個蔫兒有主意又有腳有腿的大兒子。馬寶純說:“孟小北就是畫畫兒,回家來誰都不理一聲不吭關起門畫……還有孟小京,你真行,跑到咱西安市話劇院跑龍套?你倒是幫你老媽也跑跑龍套啊!我每禮拜值五天班還照顧你爸忙得四腳朝天孟小京你要是能在咱家多跑個龍套端個水熬個中藥,你就是咱家最寶貝的兒子!……”

當爹的在床上樂。孟建民喘着粗氣開玩笑說:“咱家老二奔着電影明星的路去呢,将來沒準兒真能考北影。”

馬寶純大大咧咧道:“就他,呵呵呵,他還能考‘北影’?……你是說咱北城外的西安皮影劇團嗎?咱這個也是‘北影’,我看這個‘北影’靠譜。”

馬寶純洗好一只香瓜,在抽屜裏翻:“嗳,咱家西瓜刀呢?”

“咱家的刀怎麽失蹤啦?!”

孟小北在床上聽見,打滾樂:“嗳媽,咱家的刀呵呵……”

孟建民夫婦當年絕想不到,他家老二最後能考取哪裏、走上一條什麽路,當然他們也沒想到孟小北後來能混成什麽樣。

晚上孟小北将刀悄悄順回廚房,到父母房裏,乖兒子低頭抿嘴将錢如數上交:“爸,媽,我在外面掙了幾個小錢。”

孟建民馬寶純看着床上攤開的這一紙包的錢,當真完全沒有想到,這是你畫畫掙的?……你畫什麽畫兒能賣到鋪開來一床的票子?

孟建民眼睛睜圓了,然後又眯起來,臉側笑出兩片深刻的皺紋,不相信,內心又挺激動:“孟小北,北京***城樓上那幅毛主席像,畫那一幅畫你知道酬勞才多少?……組織上給那位老畫家才一百五十元錢!”

孟小北嘴角一彎,笑出幾分年輕人的意氣風發,高昂着頭:“時代早就不一樣了,您就別提當年那些麽。”

馬寶純把老花鏡拿出來戴上,反反複複數那一沓錢:“小北你你你現在就畫這個了?錢是掙着了,你掙你媽我半年的工資,可你高三功課都快廢了怎麽辦?”

孟建民擺手讓媳婦打住,別說。

孟建民伸手拍拍孟小北肩膀,半晌道:“兒子你挺有本事的,有才。你爸現在也不敢說拖你後腿的話了,我特別怕像當初擋了孟小京的路那樣、再耽誤了你們哥倆……小北我這樣跟你說,你爸能力有限,也幫不了你什麽,将來怎麽發展,就靠你自己去闖。你要是真有這本事,你就靠畫畫兒也能養家立業一輩子,真的!你自己把将來的路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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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口子把這錢存了一張存折,開戶用孟小北名字。

孟小北客氣了一句:“您看病花那麽多錢,給您買藥吧。”

“別,我不用你的,廠裏給我報銷。”孟建民笑說:“錢存你名下給你留着,你爹媽絕對不貪污你掙的一分。擱倒你手裏,你就全都買煙糟踐了!”

孟小北一驚,腳蹭小腿:“啊?……人家哪有麽!”

孟建民嘲笑道:“你以為,你爹聞不出你身上時不時一股子煙熏火燎味道?你抽哪個牌子我都聞得出!你在北京抽‘香山’還是‘大前門’?”

孟小北低頭伏法,笑得乖順讨好,趕忙巴結老爸:“呵呵,我一般就抽香山麽,省錢。大前門太貴,我幹爹他抽大中華,可上檔次了!爸爸下回我買一條大中華孝敬您!!”

孟建民頓感欣慰,揉他腦瓢:“行了行了!以後記着買煙孝敬你幹爹。”

孟小北這話可沒敢應,垂下眼,心想我以後買房孝敬小爹……我想和少棠“成家”。

孟建民還不忘低聲囑咐:“兒子,跟你商量個事。你掙錢這事我們知道就可以,別在孟小京那兒顯擺。你也知道你弟這人特別要強,他跑一天龍套三塊錢、五塊錢,領一個盒飯,你一下子就拿回來五百,我怕他心裏不平衡,接受不了,精神壓力太大。你不要說,好吧?”

孟小北點頭:“我知道麽,我不說。”

自從孟小北來西安後不久,他瞞不住話,終于還是将他父親的病告知少棠。

少棠也對孟家老太太老爺子交待了孟建民的病情狀況。當然,沒敢描述得那樣邪乎,只說受了工傷肺部有少量積水,現在吃藥休養,絕沒敢提每年做一回肋膜穿刺這類手術,聽了太讓人難過。

孟老太太還是牽挂她這苦命多災的兒子,即便是常年不在身邊互為依靠,兒子在心中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位置已經逐漸被大孫子北北所取代……孟奶奶晚上,有時坐在床頭,看臺灣家長裏短的肥皂劇,《一剪梅》、《星星知我心》什麽的,看着看着,被電視裏情節觸動,慢慢就流下眼淚,用袖子猛擦,悲從心中來,“俺的苦命的兒啊……建民啊……”

少棠從北京給孟建民寄過不少補品、營養品,還專門找專家打聽哪種藥最好、肺積水病人吃什麽能減輕症狀。少棠往家裏寄過進口的深海魚油螺旋藻蛋白粉,東北大香菇各種山珍,還有營養品口服液。

暑假臨近尾聲,少棠借出差辦事機會,來了一趟西安。

那天一大早,孟小北穿得幹淨,之前特意去理發店捯饬過發型,把頭發吹起來,在車站等他的棠棠。少棠從站臺臺階上來,三步并做一步地邁,走出出站口,雙方一眼就瞧見對方。

少棠頭發是越剃越短,兩鬓和腦後削得露出青白色頭皮,愈發有那一代軍人鐵漢的氣質。軍裝外套披在肩上,在火車站人群中大步行走時那氣勢都令周圍人紛紛停步擡頭,行注目禮,下意識避讓,讓出一條道。男人若要有氣勢,氣場,先就需要三十年年齡閱歷在身上墊底,年紀輕的男孩出不來那樣氣場。

孟小北則完全相反,頭發越留越長,已經達到校規允許的極限。頭發簾遮住半張臉,細長的眼在發簾後隐隐閃動外人看不出的情誼。

倆人遙遙對視,小北揮一揮手,一聲不響快步向對方走過去,沒有說什麽話,就緊緊地抱住了。

兩人四條手臂将對方用力箍進懷裏,越緊越發能感受到肋膜深處迸發的痛感和胸腔中勃動的心跳。孟小北用力聞少棠軍裝領口裏的氣味,憑氣味就辨別的出,他小爹身上仍與分別時一模一樣味道,沒有變過,沒有別人。

倆人在人流密集的火車站大廳裏擁抱,周圍無數人匆匆走過,也沒人發出異議,那就是兄弟或戰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一個擁抱。孟小北已經與少棠個子一般高,擁抱時肩膀位置持平,兩個貨真價實男人,沒有一絲違和感。分開時額頭稍稍蹭到,孟小北心猛地抽疼了。他清晰地感覺到少棠胸膛也抖,看見他又長高了少棠眼裏有水光。

見面不到一分鐘迅速就找回那十年美好光陰,心從來也沒分開過。

狼狽地草草地“親熱”一下,少棠恢複往常面孔,一手摟小北,另一手提自己行李,這時才回過頭随口招呼幾步外的同事,“小張,走,站外有人接。”

孟小北也這才發現同行還有人呢!他頓時不自在了,兩手插兜完全不敢沾少棠,埋頭走路,年輕男孩害羞心态作祟,低着頭用發簾恰到好處遮住大紅臉。少棠反而一路昂首挺胸,摟孟小北的那只手晃都不晃,淡定自若,對同事寒暄道“這是我親侄子,我們全家的寶貝兒。”

孟小北問:“住我家裏麽?”

少棠說:“出差辦事兒來的,開了介紹信,住賓館。”

孟小北說:“你住我們家裏多好,方便,熱鬧,我爸也惦記你。”

少棠走在大廳裏目視前方:“住家裏最不‘方便’。”

孟小北問:“你來辦什麽事?”

少棠啞聲在耳畔說了倆字:“辦你。”

整整一年沒見,幹爹每每一張口,聲音低沉溫存,句句戳心口。孟小北覺着兩條腿都軟了,三百六十五天堅強地孤獨着硬撐的那一口氣,一下子被少棠洩掉了!他想說棠棠你趕緊把我辦了……特別想你。

少棠在西安跑了兩天公事,沒露面。兵工廠面臨改制,與北京的武警後勤總隊合作搞半軍半私的汽車制造廠,部隊投資設法人代表,兵工廠直接投産,有部隊內部批條和稅收優惠。少棠第三天才風塵仆仆趕來孟建民家。以前在西溝沒好條件,總去蹭嫂子做的酸湯面臊子面,這回是專門請全家四口上老字號西安飯莊吃了一頓飯。

少棠仔仔細細問了孟建民治病和報銷情況,說你們廠對老職工待遇相當不錯的,總之這件事,你就卯死了是工傷,一定要求廠裏全報,千萬不能開這個口子說只管兩年三年或者報給你一個數然後其餘自理。将來倘若有什麽變故,你告訴我,咱們再想辦法,藥照吃,千萬不要摳唆舍不得花錢。

孟建民笑起來眼角一片滄桑,看着像比少棠大二十歲都不止了。孟建民說,“我就再熬過一年,不耽誤倆臭小子高考就成,他兩個上大學自立門戶,以後怎麽樣不管了,我以後怎樣也不用他們管,我也絕不拖累我兒子。”

少棠想說确實用錢上不用拖累你兒子,你的事是咱老哥倆之間的事,有話你跟我開口,用錢你找我!不用小輩操心。

然而話未出口他又覺着別扭,他但凡一見到孟建民,下意識就把自己拉到與對方平輩兒當爹的位置,轉頭再看他的北北,心裏頓時就有抵觸和不甘……

少棠帶來孟建民的大妹妹給開的藥。他大妹公婆都是北京的離休老幹部,工資待遇很高,看病國家全包,一分錢都不花,而且可以開各種進口藥品不設限制,于是用老人名字給孟建民開了一編織袋的藥,足夠吃一年半載。孟建民現在身體,拿藥當飯吃,每天藥量快要大過飯量。

孟建民頓時又書生酸腐氣上腦,磨不開這副薄面:“這樣多不适合,用老幹部名額開藥,我這是占國家的便宜。”

“老幹部都是什麽我還不知道?”少棠痛快地發洩道:“倘若是我占便宜,我還覺着心裏有愧。建民你這個人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占國家這一丁點兒小便宜。你是什麽人?你為社會主義貢獻三十年蠟燭快燒幹了如今國家經濟搞活開放了社會發達了正是社會主義回饋報答你的時候,你不需要任何心理負擔,明白嗎建民?”

孟建民由衷感嘆:“我妹妹們……還是惦記着我。”

少棠攥一攥這人的胳膊肘:“全家都惦記你,希望你寬心養病。老太太尤其唠叨你……當爹媽的疼兒子的心,永遠都是最實最真。”

孟建民悄悄說:“你幹兒子現在可有出息,往家裏掙錢了,我們都替他存着。以後你幫你幹兒子規劃規劃,未來的發展。”

少棠臉膛驀地湧出自豪神情,喝酒喝得滿面紅光:“我聽說了,壞小子一早就跟我炫過!”

少棠來之前,在電話裏,孟小北歪着頭特牛掰地說,“少棠,快來我大西安吧,我給你報銷差旅費往返火車票。”

少棠說:“不用,老子部隊裏報銷。”

孟小北說:“那我提前給你包個旅館,把你包了!少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也金屋藏、藏、藏內什麽,這句話爺們兒應該怎麽說來着……哈哈哈哈……”

少棠在電話笑着罵他,“小浪崽子,把屁股撅給我……”

翌日,孟建民兩口子特意“指派”孟小北代表全家給少棠地陪,陪逛西安城旅游景點。

孟建民知道小北與少棠關系非同一般,情誼超越父子。孟建民那時心裏十分感激少棠,如果不是這幹爹當初寵愛栽培舍得下血本,動辄花普通人一月工資給兒子買畫紙顏料、花錢報班,孟小北絕沒有今天。少棠對他家小北恩情,不僅只是養育,而是為孩子塑造了一個有光明的前途、一條別辟蹊徑的路,不至于讓孟小北又砸在他這缺乏戰略眼光沒有遠見的親爹手裏。

那兩人終于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大步走在街上,陽光裏,古城上空的日頭天景一切都變的明媚迷人,天藍得像一塊巨大純淨的水晶。

少棠現在走路,不捏小北脖窩,太高,夠着不方便了。他現在習慣攥着孟小北胳膊肘,一指在肘窩凹陷處輕輕摩挲。孟小北發覺少棠就喜歡捏他這處那處的骨縫,好像一直惦記哪天把他拆骨,徹底拆了……

孟小北說:“少棠,就你土大款,一頓飯能吃掉百八十塊,你這只大肥羊又挨宰了,那地兒能去嗎!”

少棠認真地說:“一大家子人情世故,你小子還不懂。我請你爸你媽你弟正式吃一頓飯,哪能拿不出手?”

孟小北一擺頭:“俺們西安城小吃拿不出手?走啊,去坊上咥泡馍去!”

少棠哼道:“泡馍……咥不夠麽。”

孟小北笑:“哈哈。”

倆人進城坐公共汽車,站在車廂裏,手背在下面悄悄相貼,用小臂的汗毛撩撥思念。公車啓動時,夾雜汽油味兒的黑煙蹿進,車廂劇烈一晃孟小北沒站穩順勢撲到少棠肩上,被抱住。

孟小北就賴在對方懷裏,側靠着,互相別過臉也不說話,不想挪動姿勢……

小北嘴裏嚼着他幹爹給他帶來的新鮮玩意兒,泡泡糖。紅色紙包裝的泡泡糖,香港朋友送的,國內後來才開始上市。倆人對着嚼泡泡糖,像兩個眼含新奇的孩子。

少棠也只有這種時候心情最放松,由心底生發快樂,仿佛年輕十歲,又回到西溝一片自由的天空。眼前有一口清澈的水潭,他在潭水中望見十年前那個英俊潇灑放浪張揚的自己。他為什麽這麽在意孟小北,愛這少年?孟小北就是他這些年走過的路,抹不掉的歲月,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兩人公車上眉目傳情。少棠舌頭靈活地捋着糖膠,噗,吹了個泡,爆掉,唇邊小黑痣抖動,笑得很帥。

孟小北也吹。

噗——

他離少棠太近了!泡泡吹大了噗得一聲爆開,直接黏到某人半邊臉上!

少棠“呃”得悶哼了一聲,捂臉,黏的……

車廂裏,周圍人都回頭看他倆出洋相,樂。

少棠手指關節都捏響了,扥着孟小北下車走人。孟小北捂着臉一陣大笑,說幹爹我錯了……

倆人去到大皮院北廣濟街附近的回民小吃聚集點,從東頭一直走到西頭,連走好幾條街。小巷子幽深,人流擁擠,道兩旁店鋪錯落緊湊,房檐低矮壓肩。巷內伴随西北漢子陣陣豪邁的吆喝聲,戴白帽留長胡須的老回回用手裏的切刀細細致致切出豆餡兒甑糕。

少棠下意識攥住小北手腕,緊緊地,人群中手拉着手,怕走散了,人叢腳下夾裹着黃土,街道盡頭騰起一片蒼黃。

小北說:“西羊市有老米家,北廣濟街有老劉家,你想吃哪一家?”

少棠說,還是去吃老劉家的,有味兒。倆人在老劉家店內各領一個大碗,兩個外焦裏韌的馍馍,坐在窗邊小座,掰馍。少棠掰得熟練仔細,擡頭一看小北碗裏,嗤笑道:“你是老陝麽,你掰的什麽?”

孟小北說:“嗳呦你和孟小京一樣,掰個馍非要掰成蜂蜜頭,我告訴你麽,掰馍要按湯水來,我湯寬馍塊兒就大!”

少棠笑:“沒見過掰成比老子拇指指甲蓋還大塊兒的!”

倆人起身去櫃臺遞碗,結果那天碰見店裏一個脾氣超倔的戴白帽老師傅,是店內總廚。老師傅看一眼少棠的碗,滿意地收去煮湯,再瞟一眼孟小北的,嫌棄道:“你這個馍掰的不行,重新掰去!”

孟小北:“怎麽不行了?我就這麽吃!”

老師傅一揮勺子,較真兒道:“掰得太差勁,麽辦法給你煮。你不是本地人,去找你鄰桌學一學!”

孟小北冤屈地嚷道:“餓就是咱西安本地人的麽!”

少棠大笑,摟着孟小北回桌:“太丢臉了吧!老子給你掰!……”

孟小北生在西北,卻并非長在西北,少年時期大部分時間在帝都度過,論起吃泡馍來,他的基本功甚至還不如少棠。少棠又替大寶貝兒掰出一碗。一個馍先一分四份,再把每一個厚角掰劈成兩層,最後細細地掰出一碗均勻細致的小花生粒馍馍。小北不好意思道“你也不嫌累麽!”

少棠淡淡道:“不累,平時我想給你幹點兒什麽,我還見不着你人。”

這一大碗羊肉泡馍,是孟小北吃過最香的泡馍。湯色澄亮鮮美,粉絲細韌滑嫩,每一口吃進去那滋味都不一樣,落到胃裏是一腹柔情。

少棠要的“口湯”,馍吃完碗底還剩一口湯的量。孟小北點的“水圍城”,碗裏湯多,馍馍粒吸足羊湯,撲鼻誘人。倆人吃了一半,很有默契的,孟小北跟少棠換碗,讓對方喝湯。他舀一勺羊湯非要喂給少棠,少棠皺眉用口型說“別讓人看見”,然而嘴已經很自然地湊過來,很幹脆地一口抿掉……

從泡馍店出來,去吃定家小酥肉。老板娘都認識他們這幫周末常來的學生,熱情道:“嗳又來了啊,你那個女娃的伴兒沒有一起來?”

孟小北:“……啊?”

少棠眼底滑過一道光,接過一盤肉兩碗米飯,懶得跟小混球計較這些風流小事兒。

孟小北結巴道:“麽麽麽的那種事嘛。”

老板娘笑問:“這男的是誰啊?”

孟小北笑笑說:“哦,我……我幹爹麽。”

他真想說,什麽女娃娃伴兒,這才是我正牌男朋友。我們家那口子來探親看望我,老板娘您別跌我場子啊。

他小爹爽快對老板娘說,“再來兩杯酸梅湯,要大杯的。”

孟小北小聲道:“幹爹你還挺懂行、挺會吃麽。”

少棠帶着豪氣:“老子才是這地兒的地頭蛇,你就是一外地過來旅游兩年的,跟着我吃吧!”

這家的酥牛肉滑嫩酥軟,還帶韌勁兒,倆人就米飯一掃而空。西安的酷熱暑天,在完全沒有空調的低矮擁擠小門店裏吃小酥肉,那兩大杯酸梅湯算是救了他倆一命,喝完再來兩杯……

少棠在飯桌上問孟小北:“你的漫畫出版,合同拿來給我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孟小北咬了咬下唇:“少棠,你看了肯定覺着不靠譜,我也不知道他們小出版社怎麽弄到書號,總之就是一部沒有正規版權的國産《變形金剛》。”

少棠擰着眉頭打量他:“這不是也等于抄襲了人家洋動畫的創意?”

孟小北聳肩道:“這麽說也是,你也可以把它想象成新編的姐妹篇、父子篇麽。”

少棠道:“長遠看來總是不好,萬一被人追究?”

孟小北點頭承認:“确實不太地道,腳本和畫稿都是我自己編繪,但原創權益永遠是屬于對方。可是你也看到了,咱們平時生活中你見到的很多商品、創造出的價值,都是直接拷貝國外洋品牌的設計和理念。你看亮亮他爸戴的花花公子皮帶,挂個兔子标,是真的嗎?你看電視臺在北京新造的大樓,設計是純粹咱們設計師的概念麽,他們哪來的?咱們的國家現在打開國門開放了,湧進來的首先不是具體哪一件值錢的商品,首先進來的就是全新的思路創意,這一點我特別佩服日本人美國人的電影動漫制作,所以我要一步一步學着做麽!”

少棠眯眼看着孟小北,一年不見,快要不認識:“寶貝兒你一步一步慢慢來,不用操之過急。”

孟小北說:“我是頭一回幹這個,也是最後一回,以後絕對不這樣搞。”

“這就是我的開始,趟個名氣出來,最起碼我給自己将來拉出來單幹湊出本錢!”

少棠想說,本錢,本錢你爹幫你湊,不用你這麽賣命。

孟小北說,我現在就需要攬活兒盡快掙錢,高三畢業回北京,我就搬出去住,和你住一起……

等到他自立的那一天,有自己經濟來源,也就是他敢對父母家人攤牌的那一天。他想要和他小爹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十指交扣站在全家人面前。

孟小北心裏有自己想法,男孩大了翅膀變硬,就會有離巢的志向、成家立業的野心。亮亮曾經說過孟小北你多麽幸運你有兩個爸爸,你随時随地回頭一看總還有個“備胎”在那等着你!然而是這事反過來看,孟小北自己心裏最清楚,他也可以說一個爸爸都沒有。

倘若不是這次被迫離開幹爹、回西安常住,他還不至于在這一年中催生如此強烈迫切的想法,仿佛一夜間想通了。孟建民病重,而且終歸慢慢老了,那是他将來要侍奉贍養的親爸;而少棠這個爸,被他直接拗成他另一半,就不再是那個能讓他裹着泥巴在懷裏撒賴打滾一輩子的小爹爹。自個兒将來憑着什麽和少棠守一輩子?會讓對方瞧不上嗎、厭倦他嗎?

一個帶把的小爺們兒,能一輩子吃幹爹的奶長不大?

少棠我愛你。

……

晚上,孟小北帶他小爹到他常去的那家地下錄像廳,看半場的午夜通宵小電影。

他們在門口交錢,孟小北這個地陪熟門熟路得,非要一應自己掏錢。門口站崗迎客的也是個高中生模樣的大男孩,形貌清秀。錄像廳老板歪躺在裏面一張鋼絲床上,抽煙,斜睨着這邊兒,瞄着那男孩收錢。

男孩說:“兩個人四塊啊。”

孟小北說:“不是三塊嗎,我是學生你給我打個折麽。”

男孩說:“打折?你有學生證麽?”

孟小北說:“我都來過好多回了,你們人都認識我,我今天沒帶學生證。”

倆人來來回回說好多話,男孩極端較真兒,一張嘴啰嗦又事兒媽,好像這是他們家的場子少收一毛錢他都虧了、肉疼死了!學工商局、派出所似的,非要查證。

少棠大方痛快掏錢包,就一塊錢別争了。錄像廳老板猛地從鋼絲床上彈起來,光着脊梁,胯上挂一條低腰大褲衩子,叼煙晃過來:“怎麽啦?”

老板一看,确實是熟臉:“哦,你啊,學生麽,三塊錢,進去吧進去吧。”

孟小北一瞟對方,抱怨道:“本來麽,咱們三中老主顧了,你們家夥計竟然不放我進去!”

老板咬着煙一樂,順手把那個大男孩拽過來擋在身後:“不好意思啊,這是……新來的幫忙的,我表弟,不認識你們,快進吧!”

孟小北勒着他小爹肩膀進去了,偶然一回頭,看見那小老板一只手捏在男孩脖窩處,揉着頭發,嬉皮笑臉湊上臉說了什麽,然後把嘴裏的煙蒂拿出來,塞到男孩嘴裏,親密地同抽一支煙。男孩撅着嘴好像在埋怨老板,“通宵午夜場還搞這麽便宜,大傻子你就等着虧本麽!!”

孟小北走過去了還下意識回頭看那倆人,忍不住樂,大傻子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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