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告白

少棠足有一年有餘,沒見過孟家小姑,并非刻意回避,而是女人出嫁了,又生了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婆家,家裏還有個癱子公公。

一打照面,都不太敢認。少棠仍是一身白衣軍褲,俊朗潇灑。少棠自打從東北回來,這幾年,似乎就再沒變樣,沒有老過,三十出頭的精壯男人,又有愛情滋潤,正是一把盛開鮮花成熟誘惑的年紀,渾身上下散發男人味道。孟建菊論年紀,比少棠小兩歲,然而已經眉目大變了。

女人婚姻幸福與不幸,感情心境全部寫在臉上,瞞不住人的。

孟建菊坐到小屋床頭,眼眶紅腫,年輕時溫婉秀致的一張臉,因為心情的痛苦、生活的摧磨,逐漸開始扭曲,從皮相到精神都在慢慢垮掉。她的眼眶日益深陷,顴骨突出,原本有些歐化的端莊眉眼變得突兀,寡相,令人不忍細看。

孟小北站在一旁,手插兜,有些無措:“小姑,您,您沒事吧?”

孟建菊在大侄子面前不願表露,迅速搖頭:“沒有什麽,我回來坐坐。”

孟奶奶搖頭嘆氣,眼裏含露不滿:“這不争氣閨女,你又跑回來趕剩麽呢?”

“你兒子呢,沒有帶回來?”

“這是又怎麽的了?!”

那娘倆在屋裏掰扯幾句,孟建菊含淚說,她男人把兒子抱到叔叔家去了不讓看,受不了了才跑回來。

少棠默默站在門口,當時沒有說話,不好插嘴攙和。

但他一打照面,就已發覺不對勁。孟家小姑眼圈發黑,嘴唇呈現不健康的灰白,整個人羸弱病态,一只手好像有些腫,這些都是很不好的信號。

當日,也就幾分鐘工夫,小姑父緊跟着追到丈母娘家,前來要人!

小北的這位姑父,家裏原是京郊農民,進城務工。本人是個高大威猛的漢子,性情爽烈,挺能幹,因此在單位混得頗為不俗,給單位領導當司機,平時出入,開一輛特顯眼的大奔。

這奔馳車開着,出入時常有人拉攏巴結,送禮,明明不是自己的車,心理上也全當成了自己的。人從低處往上走,當真不能發達得太快,身價看漲,眼界開闊了,難免就要忘本,說話做事就壓不住那膨脹嚣張的氣焰。

小姑父夾煙站在門邊,高壯的身形幾乎遮住大門口的光線,板着一張暗紅色長臉:“孟建菊,趕緊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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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身後還跟着兩個男人,五大三粗,搖晃着站在門口,是他本家表兄弟之類的人,來撐場面鬧事的。

小姑吵架更不擅長,坐在屋裏難過地哭,但是孟家老太太在。老太太提着擀面杖出來,虎着臉:“小鄭,來啦?……來了沒看見俺是怎麽的?”

鄭鐵軍一見老太太就慫了,呵呵了兩句:“媽……”

老太太特厲害,冷眼問:“還知道喊俺一聲媽?”

“那俺就問你,俺這閨女,今天怎麽回事,做剩麽一個人跑回家來?!”

“你對她好?你對她好她能不跟你好好過日子,她還能跑了?!”

“俺家人都是講道理的!俺小閨女,是四個閨女裏長得最好的,她嫁你一年多,她現在變成剩麽樣子?你自己說你有沒有欺負她?你以為俺全家人都瞧不出來?……你這兩年還長本事了你!!!”

閨女懦弱,老太太可不懦弱,脾氣嗓門大着,幾梭子連珠炮,就把她家姑爺橫掃成篩子。

孟奶奶在家裏關起屋門嫌自己閨女沒出息,怒其不争,可并不意味她能允許幾個姑爺在她眼前耍橫撒野。這個家,幾十年來,都是老太太一手操持支撐,拉扯大五個子女和一個孫子。一家之主,說話響當當,做事硬梆梆,爽利潑辣,絕不怕事兒。

鄭鐵軍在門口徘徊,說不出個理,紅着臉膛,率領本家兄弟大步搶進門來,想強行把人帶走。

女人娶進門,就是老子的人了,婆家說了算,想怎樣就怎樣。

孟小北在屋內,下意識就圈住他小姑,不讓搶人。少棠默默一旁看着,突然一步上前,橫攔住那一夥人:“有話到外面說,別在家裏吵,別動手來粗的。”

兩個男人直面,當時就對上了。

小姑父納悶:“你誰啊?”

少棠直視對方,也沒遲疑含糊:“我是老太太兒子,孟建菊是我妹,這是我們家,你出去說話。”

小北的小姑生性溫和,性格軟弱,像一片搖擺的浮萍,沒有主心骨,遇事就只會抑郁流淚。當初愛錯人,随後嫁錯人,然而孩子都生了,就等于沒有回頭的路。愈是優柔懦弱之人,不要指望她能奮起抗争改變婚姻中的命運,一步錯,步步都是錯!擺在人生面前的道路仿佛就越走越窄,越走越看不見方向和希望。

今天倘若是孟建民在這個家,遇上這事,自己妹妹被妹夫欺負,鬧上娘家,做大哥的一定為親妹出頭。

然而孟建民不在,這家裏能出頭的爺們兒,就是少棠一個。

孟家上有二老,下有婦孺,就沒別的男人。少棠一人攔住門口三名大漢,鎮住這個家。

鄭鐵軍驟然一見賀少棠,上下打量半晌,突然醒過味兒來,出手指着屋內兩個人,你就是老太太那個幹兒子對吧!

就是你!怎麽個意思,你和孟建菊結婚前就勾勾搭搭,就有一腿!結了婚你倆還沒斷,眉來眼去,偷雞爬牆,我說她怎麽會今天跑回娘家,就是回來找你小子!!

少棠驚怒,胸膛略微起伏,面無表情看着對方:“你胡扯。”

小姑漲紅臉辯駁:“小鄭你胡說,明明是你在外面……我不願意跟咱媽說出來,是你在外面有……”

兩口子吵起架來,往日情分就全不顧了。鄭鐵軍這是男人臉面受挫,眼眶也逼出血絲,在丈母娘面前口不擇言,就開始胡攪蠻纏,倒打一耙。你們問問孟建菊她自己,她嫁我她是不是不甘心還惦記別人,就是愛你姓賀的!你們一家子敢說,這兩個人清清白白?她都二十九了竟然嫁不出去,為什麽沒嫁?你們一家就沒有跟我說實話,弄個不清白的,耍我呢!……老子當初娶她,老子就是同情她、可憐她!!

這話已經說得很難聽。

少棠的襯衫,被胸口無法平複的憤慨繃開最上面兩粒紐扣。

男人都怕染綠,就沒見過孩子他小姑父這種,主動往自己頭上扣一頂沒影兒的綠帽子。

少棠撸開袖子,冷臉沉聲道:“你說夠了?”

“我和你媳婦沒有任何關系,她沒愛過我,我也沒愛她,你甭血口噴人。走,我跟你出去談談。”

孟小北突然張口,粗聲道:“小姑父,你這樣說話,太過分了。”

這家裏,不止賀少棠一個男人。

沒人料到孟小北會出頭。家中親人都還拿他當個孫輩看待,孟小北自己是個十八歲成年的爺們兒了。

孟小北大步就跨過來,握了少棠的手腕,緊緊地攥住。

兩人并肩,牽手,帶一身反骨似的,擰眉的神情都有些神似。

孟小北眼睛不大,眼底有神,也沒膽怯,擡着下巴道:“少棠和我小姑從來都沒有一丁點的關系,什麽都沒有過,無論以前,還是現在、以後,我都可以跟您打這張包票他倆就不是一路人!姑父你也別胡說,別抹黑我小姑,這不也等于侮辱您自個兒麽!”

孟小北聲音帶幾分倔強:“少棠是我的人,我們倆一直過得很好,一直都在一起。今天來我奶奶家,他也是過來陪我,不是來看別人。我明白告訴你,少棠他清清白白……你們別污蔑我的人,說他一個字兒都不行!”

少棠震動,深深看了大寶貝兒一眼,北北簡直瘋了敢說出來,沉甸甸的“在一起”三個字。

孟小北幾句話,形同坦白、告白。

小姑父身後那倆表兄弟,吵吵嚷嚷,撸袖子圍攻少棠,準備抄家夥與“奸夫”幹架。

孟家老太太老爺子都沒細琢磨,大孫子這一席動了感情的話,內中自有深意。老爺子點頭附和着,“就是,勺燙來家裏就是跟碑碑在一起,就他兩個在一起,跟別人都沒關系!!”

小姑抹掉臉上淚痕,略微吃驚,腫成蘿蔔的手指抖動。

她擡眼看向小北和少棠,陷入茫然,突然之間若有所悟,臉更加的蒼白。

……

屋裏形勢當時就亂了。老爺子氣得哆嗦,老太太高血壓都快犯了,直接甩出一記擀面杖,砸她姑爺腦袋上。

吵嘴之間,男的沒收住手,猛上前,推了孟建菊一把!

孟建菊弱不禁風,往後一踉跄,後腰重重撞在桌角!這時臉白如紙,慢慢就摔倒了,坐在地上站不起來,痛苦地捂住腹部。孟小北從後面接住他小姑,托住肋部,焦急大喊,“小姑你怎麽啦?你磕到哪了!”

孟建菊原本身體就不好,從小體弱多病,腦門上鬥大的汗珠湧出來,痛苦的表情看起來吓人。

少棠一掌攔開鄭鐵軍,怒不可遏:“你是男人麽?你打你媳婦?!”

小姑父這人,其實也并非真想要打老婆,動手也不能當着丈母娘面兒啊!就是個粗魯的人,蠻力推了一把,是個寸勁兒。然而男人動起手來,手上力氣極大,男女之間體力、分量上就是絕對的懸殊,男人稍微動兩個指頭,都能對身邊人造成可能無法挽回的身體傷害。

小姑臉色已經不對,頭向後仰去,過度疼痛陷入暈厥。

老太太吓壞了,用土辦法,伸手狠命去掐人中。

孟小北急得喊身邊人:“少棠少棠!!!……怎麽辦啊!”

少棠撥開混亂,扶開老太太。土法已經不管用,掐不醒了,少棠冷靜道:“肯定是不太好,我趕緊把人送醫院。”

少棠沒理會那幾個想幹架的,一把抱起小姑,把人橫抱,邁出家門,大步跑下樓去。

小姑父那個人,是瞅見少棠竟然一聲不吭将孟建菊抱起來、抱下樓了,臉色驟變通紅。男人因為心思狹隘、心生嫉妒,瞬間就容易失去理智。

孟小北一路追着下來。自從兩年前他在家那一鬧,把他小姑擠兌得委屈離家,沒多久倉促結婚,孟小北對這事一直心裏有愧疚,不好意思說出口。他小姑偏偏嫁得很不好,婚姻抑郁,身體變成這樣。孟小北一個男孩,對小姑也說不出什麽貼心肉麻的話,讓他低頭賠禮道歉,那更是不可能——他也不可能把少棠“謙讓”給別人。

在感情上,他當仁不讓,他不後悔把少棠“搶”了。

孟小北就一路幫他幹爹抱着小姑兩條腿,快步上去拉開車門,把人送進後座。

孟奶奶紅着眼眶追下樓,眼瞅着少棠将小閨女抱上車後座,這時心裏何嘗不是在想:當初小女倘若能嫁少棠這樣的人,怎會落到今天這樣可憐可悲的境地?女人選錯了人家,真還不如就不要嫁人、就在家啃老。

然而誰都沒想到,少棠把人放進後座,待要轉身,回過頭來要去開車,他身後,有人對他拔出了要命的刀刃。

小姑父先一拳打過來,被少棠一掌捏住拳頭,手腕一擰卸掉八分力量再順勢一送,小姑父撲摔着啃了車後屁股。四周黑壓壓圍簇着一叢人,人多手雜。少棠後腦勺又沒有長眼,他根本就沒看見,沒想到有人敢暗算他,一把刀從下面,捅向他腰間。

孟小北回頭:“啊!!”

鄭鐵軍身後跟的兩個混混表弟,一看就是郊區過來的二十多歲無業青年,城鄉混子,兇惡又出手沒輕沒重。其中一人使一把開了刃的彈簧刀,在昏暗天色間閃過刺眼的光,刀尖刺向少棠後腰。

孟小北吼了一聲,“少棠!!……啊!!!!!”

少棠同時轉身,吃驚。

孟小北吼着撲上去,撞開對方手臂,瘋狂地去奪刀,手指扣在刀刃上一掰。

少棠轉身瞥見刃光時腰部一擰,反應極快,躲開致命一刺。那刀的刀口很長,刃尖鋒利,倘若刺中一定會穿透髒器。刀尖握在孟小北手裏偏離目标,穿透了白襯衫再割開少棠腰間皮膚。血噴射出來時,少棠雙眼瞳膜被染成一片血紅,看到的是他的大寶貝兒,染了鮮血的兩只手。

少棠一掌磕腕,擊落對方的刀,再一腳踹飛,讓那個混子徹底失去反抗能力,休克倒地。

孟奶奶大聲凄烈地呼號,哭,看見她孫子流血了。鄰居們全跑下來幫忙。

少棠腰上飛紅,聲色俱厲,整個人表情像是陷入瘋狂。少棠一把抱住孟小北,攥住他的右腕,嘶吼着“北北”。

孟小北也是一臉驚懼,兩只手伸開着,那時根本感覺不到疼痛,都沒見過這麽多血。

奪刃的時候他也沒猶豫,就是那半秒鐘的動作。他慣用右手,是右撇子,因此危機時刻一定是上右手與人扭打搶刀,這時不會猶豫想到應該換成左手,不會還左思右想用哪只手自己損失小一些?那刀如果捅進去了,捅的是他的少棠啊!

孟小北今天當着爺爺奶奶面兒,兩句表白,看似一時沖動情動,是他心裏埋了幾年想要對家人說出口的話。他如今十八歲成年,戀愛中人,感情穩定,考場得意,兩人又有了房子,眼前道路一片光明,團聚之期指日可待。他想公開,他就是想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和少棠是一對伴侶,不相幹的旁人,就別再惦記他小爹了。

以孟小北性格,他不畏縮,也不在乎,甚至能潇灑到對社會上的壓力異樣的眼光盡力視而不見。周遭的看法、社會的輿論,這些東西永遠存在,壓力和窠臼都是自己加諸于自己心上,孟小北不管這些。他不計較家人是否有心理準備立刻接受這樣的感情,那時更不懂“出櫃”這個詞。感情到這份兒上,就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愉悅,情感上的放縱和表達;那是靈魂合二為一的安穩。

孟小北手上有血,十指全是刀口,他眼前卻是一片極清澈湛藍的感情的天空,自由自在,向着天邊高遠之處飛翔。他此時仿佛站在另一個世界的高度,附身藐視凡世間庸庸碌碌的人群,想要大聲地呼喊,我有愛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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