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出櫃
門外來的,當然是親爹,孟建民。
孟建民大老遠專程從西安趕過來,一天都沒耽誤,就為兒子。這人眼窩深陷,蘊含血絲,身體清瘦卻仍挺拔自撐。兩年間在家養病,像填鴨似的灌藥,渾身都能聞出一股腐朽藥氣。他肺水的病症消褪了許多,已經很久不用去醫院抽水,算是治好了,只需服用中藥丸調理。
孟建民也出人意料平靜,克制,竟還不忘串門的禮數,提着東西上門的。
孟建民拎的是用紅繩捆紮的兩瓶精裝西鳳,還有一匣從西安飯莊買的點心,大老遠特意帶過來,讓人暖心。少棠眼眶一熱。孟建民對少棠點點頭。少棠發覺建民的手還是随心悄悄抖了,酒盒把桌子碰得哐當一下。
三人陷入難捱的沉默,四下寂靜。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陽臺,灑滿客廳。沙發上扔着孟小北換下的長褲,茶幾上擺兩只漬有茶跡的馬克杯,房間略微淩亂,一看就是男人住的,卻又有家居的溫馨。孟建民忍了片刻,壓抑得自個兒肩膀後心都抖,突然欠身往主卧室走!
少棠大步上前,攔了:“建民。”
孟建民說:“我就進去看看。”
少棠:“別看行嗎。”
孟建民眼眶發紅:“我就是想知道,怎麽回事?……我不應該弄清楚我兒子到底發生什麽了?”
少棠攥住孟建民手腕,扭得緊緊的,攔住。兩個男人徑直四目對視,眼神深深地看透,什麽都不用說,一清二楚的。
兩個爸爸同時厲聲指着門口,把孟小北轟出門了,不讓兒子攙和,要私下談。
孟小北被迫滾出家門,在樓下焦慮地轉圈,胃裏焦慮翻江倒海。樓下社區花園裏有晨練的大媽大爺,慢悠悠地伸胳膊舒展腿,世間被一片祥和的光芒籠罩。然而頭頂的陽光深深刺痛孟小北的眼,刺得他眼花,心像在海浪中漂泊翻滾的浮萍。這條路真的需要勇氣,在浪濤中掙紮前行,不知哪一個浪頭打過來,就被沖散了……
他幹脆就圍着他們家樓下跑圈,跑了好多圈兒,汗水浸透後心,發根處潮漉漉的。
孟小北胸口振出粗重的氣息。一直感覺自己長大了,成年爺們兒,然而在關鍵時候,仍然顯得渺小,怯懦,把少棠一個人推出去面對接踵而至所有可能的責難與壓力,少棠去扛炸藥包堵搶眼,自己真他媽沒用。
孟小北從樓下早點攤買了豆漿和肉夾馍,又上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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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建民與少棠談判,注定無法達成妥協。兩人希望孟小北做出的選擇決定,就是南轅北轍。兩個都是爸爸,都愛這個兒子。對于孟建民,孟小北是他嫡親老大,孟家長孫,一表人才才華橫溢将來前途無量,他在乎這個兒子。而對于賀少棠,這是他親手養大從小擱在身邊看着成長起來的大寶貝兒,前半輩子預支了辛勞澆花施肥,後半輩子渴望共度餘生,彼此就是無法割舍的依靠。
孟建民說,我沒敢跟我媳婦說,馬寶純都不知道,我們家老太太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人來的。我就是想弄清楚!如果今天是我弄錯,少棠你告訴我我弄岔了,沒那回事,那我立馬走人,咱兩個什麽事都沒有。
少棠雙手交握攥緊,說,瞞你是我做得不妥當,感情的事我沒有克制住,我對小北是真心。
孟建民說少棠你腦子糊塗了嗎?你也是孟小北他爹!你怎麽想的?!
少棠說,感情過界了……我真愛他。沒有鬧着玩兒,沒有不尊重,我拿小北當我愛人。我希望你能同意,将來都不反悔。
孟建民眼神都亂了,你再喜歡他你也不能這麽幹啊!孟小北他即便是我閨女,他是個女孩子,你也不成,他管你叫爸爸!他當初喊過你一聲幹爹,他現在長大了你倆一輩子永遠也是父親兒子的輩分,中國人最講究的家庭倫常,做人最起碼的道德。咱倆這麽多年兄弟相稱,你喊我“大哥”,你這是打我臉呢嗎?你打我臉嗎?
少棠說,我喊你大哥喊了十五年,然後我愛你兒子愛了十年,我心裏不難受?
孟建民從茶幾上的煙盒裏掏煙,病好幾年沒抽過煙,手抖。
少棠給他點煙,淡藍色火焰在兩人瞳膜上灼燒,一片縱橫缭亂的火……
孟建民一直以來,多麽信任少棠,互相認識快二十年,一桌喝酒一床睡覺,是從西溝那段最艱苦歲月并肩走出來的異姓兄弟的感情。現在各家生活都慢慢穩定富餘起來,人人日子都發達了,住着單位的新房,賺着翻倍的工資,做着生意,賺着大把鈔票。果然人與人之間只能共患難,難以同富貴;飽暖思淫欲,富貴生異心。
這種狀況,父子亂倫對孟建民理智感官上的沖擊,甚至超過男男同性之愛在當時年代的社會禁忌。他信任到把自個兒兒子交給對方撫養栽培了,以為這是将孟小北送上一條人生的捷徑!
多麽諷刺!
人到一定年紀,人生觀價值觀早已鑄就成型,走上一條路就很難回頭,互相很難說服對方。
兩個中年男人并排坐在沙發上,悶頭抽煙,抽得很兇,心裏都百轉煎熬。
孟建民艱難地說:“少棠,我一直相信你這人做事靠譜,為人正派。孟小北一個孩子,你畢竟比他大十幾歲……”
少棠說:“我剛認識小北時,他是孩子,很活潑可愛一個男孩,确實沒想過走到這一天。”
“和小北年齡沒有關系,他就是那個能牽動我、讓我動心、想要寵着照顧着的人,讓我感覺這世上能有一個人從內心底、從精神世界上彌補我失落殘缺的部分。有些話我甚至沒有對小北說過,他讓我感到感情上完整,精神上很快樂,生活有希望……我沒有他不行。”
孟建民不敢相信:“你這麽多年不結婚,誰介紹你都說不要!所以你是那種,社會上所說的‘同志’。其實我也懂,陝北鄉下插隊的青年裏有這樣的人,我不是歧視。”
少棠打斷,搖頭:“我真不認為我算‘同志’,不是你想象那樣,建民。”
“我沒有別人,這麽多年就小北一個,相依為命過來的,我喜歡北北,他是大姑娘還是禿小子,我都沒在乎。”
孟建民一巴掌砸在茶幾上,幾乎弄傷自己手。手疼,心也疼,心亂如絞。孟建民說“你再喜歡我兒子也不成這件事就不應該發生!你這不是欺負他小孩嗎這不是猥亵嗎……”
孟小北這時候進來的,大步進屋,站在客廳裏,站直也是挺大的個子。
孟小北說:“爸您不許這麽說,幹爹沒欺負我。”
孟建民:“你還管少棠叫‘幹爹’。”
孟小北頭一歪:“那我私下還管他叫別的呢!我喊他別的,也不能給您聽麽。”
少棠:“……小北,好好說。”
“你們倆吃早點。”孟小北撅嘴,把豆漿肉夾馍往茶幾上一放,“爸我也不小了我成年了,是我追少棠的,是我欺負他,當初我猥亵他來着!!您別冤枉少棠。”
孟建民:“……”
少棠:“……”
孟小北直視他親爸,毫不掩飾:“我主動的,都是我幹的。當初就是我……我想要跟他那個……”
少棠:“小北,別瞎說啊。”
孟小北很兇地瞪眼回嘴:“第一回本來就是……我說的也是實話!”
少棠用更兇厲的眼神把孟小北瞪回去,你給老子留個面子,成嗎。
少棠對孟建民說:“是我喜歡他,我幹的我認,我負責。”
“建民你把孩子托付給我,我在乎你的交代我傾我所有付出了把孟小北帶到這麽大。我也是人,我不是沒心沒肺,是人都會動心!我養了他十三年我對他有感情!!”
“當初西溝村民暴動,全村人拎鐮刀追着咱們廠裏的人砍殺,我把小北從地洞裏拎出來,那時候,我沒想過別的。”
“發洪水,渭河河溝裏,差點兒就被水卷走,我扛着那箱奶粉爬上岸,那時候,當真是一絲一毫雜念都沒有,絕對沒有想過!”
“小北十一歲生日那晚上,我人生最孤單灰暗那幾年,小北抱着我安慰我,說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他要我……那時候我開始在心裏想,這小子怎麽這麽招人疼,他要是個姑娘,将來等他長大,我一定追他。”
“我從內蒙回來,四年,他都沒變,一直等我。他跟全家人鬧別扭,那是我頭一回看見小北對我哭,說他喜歡我……我告訴他,我也是。”
“高考前夕他給我打電話,孩子壓力太大了崩潰得直哭,說,為了我也一定考到北京來,我在哪他在哪……多少年了,感情這玩意兒就像源源不斷流到心裏的水,滴水穿石;融進我血管裏的一滴血,血脈連心。”
少棠想說,老子沒有外人看到的那麽堅強,男人都會孤獨脆弱,會心軟,再硬的石頭被那一聲一聲“大寶寶”叫的,也就鑿穿了、投降了。
“那天就在咱家門前,小北替我擋一刀,兩手全是血,小手指到現在伸不直。那時我心裏把這人定下來,我娶他當我媳婦,照顧他一生一世。這世上能有那麽一個人,能為你豁出去為你拼命,建民如果你是我,你無動于衷?!”
“我真心實意想跟北北過一輩子,我想要你兒子,行嗎,行嗎建民?!”
孟建民後心陣陣發抖,脊梁就慢慢地彎下去,眼裏充滿淚水,被一句話戳到多年內傷。
“我想要你兒子。”
這時後悔嗎?
後悔還有用嗎?
把兒子送給別人照顧,欠下大恩,如今還想拿回來,磕頭下跪求都求不回來。
時代的悲涼,也是抉擇注定,老大與父母分開十多年,就等于是兩個家。這十年正是一個男孩青春期感情朦胧身體蠢動的年紀,孟小北仿佛理所當然屬于賀少棠的,血緣抵不過養育之恩。
對于孟建民,放棄小北放任不管,那是讓他們孟家三代人清譽全毀尊嚴掃地。他作為一個固守傳統觀念的男人、父親,萬萬不能背這個罪孽。
而對于少棠,放棄小北就是放棄他過去半生,付出的全部感情心血,換誰誰能甘心?
生活中的點滴瑣事,親生父母都沒機會了解,孟建民一無所知,那才是少棠最熟悉的小北。
孟小北滿足了他作為男人的全部情感需要;他在小北面前,可以是一個父親,可以是兄長,戰友,愛人,生活伴侶,甚至也是個孩子,剝出最真實一面,不加掩飾,毫無保留。這樣的緣分,沒第二個人能給予他,孟小北就是那個“獨一無二”。
少棠更不可能放棄,刀山火海都要上了。
孟建民當日離開,也沒有松口同意這事。
孟建民反複叮囑二人,別告訴老爺子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了這刺激,別說。
這時還是想瞞下來的,慢慢再勸,把這倆人勸分,不帶這麽瞎胡鬧的,分開,就當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孟小北将來還要在社會上工作,生活,有家庭,過正常人日子。
幾天後孟家老爺子生日,七十大壽。
當日殺雞剖魚,一桌子豐盛菜肴,全家三代老小齊聚。老兩口本也以為孟建民來北京是給老爺子祝壽的,哪裏知曉此中內情!
孟小北被他爸爸圈在家裏,私下做了兩天思想工作,互相都不松口,死扛,較勁。他坐在屋裏陪他爺爺說話,極力維持樂觀的笑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只是不停低頭看呼機。
當天全家人都來了,都上桌吃飯,老太太頓覺不對勁,缺一個重要的人,少棠呢?
這人平時隔三差五過來串門,就偏偏今天不來?少棠這個人最懂人情世故,很會做人辦事,老爺子七十大壽這天怎麽可能不來祝壽?
少棠就是孟家的人,家裏一份子,老太太沒少棠可不行。
孟小北解釋:“小爹這兩天單位裏有事,忙,我代表他給爺爺敬酒。”
孟奶奶:“電話也沒打一個?這哪行,哪像回事?忙什麽不能過來陪恁爺爺吃頓飯呢?!”
孟小北說:“我全權代表他,我在就等于他也在,足夠了。”
少棠其實大早就來了,一直坐在樓下車裏,坐了很久,然後下車,提煙酒上樓。
少棠就在門口把東西交給老太太的,端端正正地給二老鞠躬拜壽,随即欠身告辭。孟建民臉色憋悶焦慮,自始至終不看少棠的眼睛,不與對方講話。
孟奶奶拉着人不讓走:“勺燙啊,你咋連俺家門檻都不邁進來俺家讓你不待見了?!”
孟小北也不吭聲,從門縫裏擠過去就要追出去,被他爸爸一把拽住!孟建民眼眶突然殷紅出血,吼道“孟小北你給我回來!!!!!”
全家驚愕。
孟小北緊緊握着少棠的手腕,看着他親爸。
站在兩個父親中間,就是一臉決絕,沒妥協餘地。
有些事說出來沒人能相信的,一時半會兒根本接受不了。這就是老爺子生日宴上頭頂青天一記驚雷劈下來,砸到孟家房頂上了,砸塌了。
孟建民上有父親,下有兒子,尊嚴被擲在地上。他都想給寶貝兒子跪下,你還想不想要這個家?
孟小北說:“爸我要家,少棠就是家,我和他已經成家了,您就點頭吧,行嗎!”
孟爺爺孟奶奶根本就不相信,完全不接受這種局面。老太太轉臉先把小閨女給罵了:“建菊你去西安跟你哥哥說剩麽了?你看見剩麽了你瞎說八道,你搗什麽亂!!!”
這回是全家嘩然。
在同性感情諱莫如深的年月,一般人無法想象這種事發生在自己家裏,身邊最熟悉親近的人。倘若是對社會上不相幹的兩人,抛個白眼,嫌惡地給一句“臭流氓”,不解,鄙視,漠然,這就是大部分人的自然反應。根本都不會有人去挖掘深究,兩個男人為什麽相愛、怎麽可能呢?
然而當孟小北拉住少棠的手,在全家人面前坦白,大夥似乎好像也不用問這個問題,這兩個人為什麽“在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也只可能發生在少棠小北這兩人身上。就好像,一鍋大包子上屜已蒸得爛熟,包子皮裏裹的什麽餡兒,大夥都明晰,早就該揭蓋出籠,卻一直捂着,今天總算撥開迷霧見了天日!下一步就是一家人你們點不點頭、樂意不樂意吃下這籠包子的問題。這麽多年,水到渠成,水落石出,一切解釋都是冗贅的多餘的。反倒是想投反對票的,需要拼命重複兩個理由,“你倆都是男人”、“你倆差着一輩呢”!
少棠當時,是進屋給老太太老爺子跪下了。
男兒膝下黃金,少棠給他自己親爸都沒跪過,因為沒有付出過也不屑索取,每人心裏都有沉甸甸最在乎的人。
老太太坐床頭,兩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幹兒子。少棠眼眶也紅,雙手撐在床邊,對老太太說“對不起,我喜歡您的北北,對不起”……
孟奶奶眼淚就流下來,一句話說不出來,一反常态,竟然是全屋最安靜一個,木然如雕塑,眼裏有一重恍惚。
混亂中,孟小北聽見好像是他二姑父在走廊裏罵,賀少棠你要幹什麽?你這不就是耍流氓嗎不是欺負人嗎!你們家再有本事你有能耐你是高幹子弟你也不能這麽欺負我們平頭老百姓!……就你們這一撥大院子弟、部隊高幹手最黑了,心更黑!當初文革時候紅衛兵打砸搶就是你們吧,現在倒買倒賣哄擡物價是你們,貪污變賣國有資産讓廠子破産讓我們工人都下崗的還是你們,大街上殺人放火橫着走的是你們,你連孟小北一個孩子你都能下手……
當時場面很亂,一家子不知所措,吵。大姑說“沒這樣的,從來都沒聽說過能這樣”。大姑父說,“做人,就沒這麽辦事的”。他二姑父從廚房拎了一根棍子,好像是一根挺長的擀面杖,老太太擀切面用的。二姑父拿擀面杖砸在少棠後肩膀上,少棠沒動彈,骨頭聽見響。
孟建民攔着,“好好說,別動手”!孟小北撲上去奪,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脹。打起來時,他二姑父一棍子掄少棠頭上。
少棠胳膊肘撐在床邊,眉骨太陽穴處,血濺出來,流到襯衫領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