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家史
孟小北終于和少棠見上一面。倆人見面,也沒有那種千裏重逢鵲橋相會忍辱負重抱頭痛哭的悲壯感覺。見面互相一瞅,對方那副憔悴邋遢胡子拉碴的傻樣兒,都樂了,又挺欣慰——都還沒變心。
孟小北摸少棠的下巴,左右端詳,“我以前都沒看出來,你胡子原來這樣的,你再留一留就有連眉胡的感覺了,更有硬漢氣質,幹脆別刮,都留起來,我喜歡這個造型,”
少棠挺在意地問,“這樣顯老吧?”
孟小北也沒看出顯老,少棠留個刺兒頭、有胡子的模樣,就像個為愛癡狂颠倒的毛頭小夥子,盯他的眼神都愣愣的!
孟小北笑嘻嘻地調戲某人:“我就喜歡毛多的男人……嗯……就你身上那樣兒。”
“臉上再留一留,就成毛最多的地方了!”
孟小北笑得很壞很浪,眼睛彎成小月牙。
少棠“噗”一聲樂了,露出一口白牙。分開快兩個月,第一回笑出來。
“毛最多的地方”,這條黃段子已經成為兩人平時信手拈來互相調戲的典故,當初竹馬時代也曾經“兩小無猜”,多麽純情美好的回憶。
祁亮兩手插兜,悶頭走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走啦。”
孟小北:“閃瞎了?”
祁亮驕傲地一翻眼皮,低聲道:“我喜歡毛少的,不長毛的男人。”
孟小北意有所指:“嗳,誰毛少啊?”
這問題指向就比較下流了,祁亮耳朵一紅,拒絕回答,“走了走了”,掉頭跑掉。
少棠後來還是把胡子都刮掉,一見生龍活虎的大寶貝兒,立刻重新恢複起拾掇自己的心情,要帥起來。
右眉骨上留了一道疤,與孟小北腦門上的疤互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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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當年少棠擡着那副擔架看着肉團似的小北滑到地上,一生頭帶疤痕;今天是孟小北看着少棠跪到他爺爺奶奶面前求長輩開恩,血濺三尺。
少棠沒帶孟小北回家,而是去賓館開個房間,刮胡子洗澡換衣服,讓孟小北徹底洗掉三月抗戰在身上留下的風雨滄桑,洗出原先模樣。洗完在鏡子裏一照,整個兒就是兩副模樣、兩個人似的,讓人心疼壞了。
孟小北光着身子,赤條條從衛生間走出來。少棠坐在床邊,孟小北分開腿面對面坐到少棠大腿上,抱着,然後整個人蜷起來,蜷得緊緊的,像嚴酷的冬天盤起身子取暖的一頭小動物,臉埋到少棠肩膀上。
……
後來兩人出去吃飯。
結果那一天,吃飯還吃出一場大病。
少棠先是帶孟小北去老莫吃俄式大餐,罐焖牛肉奶油雞腿足吃一頓。孟小北一整天頭腦和身體極度興奮,又拖着少棠非要去簋街吃麻辣燙,喝啤酒,發洩一個痛快。
可能是街邊個體攤販的麻辣燙不幹淨,或者是孟小北熬了太久沒正經吃東西,吃太猛,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孟小北那晚在賓館房間上吐下瀉,兩手撐着馬桶水箱,少棠從背後抱他的腰,給他拍撫。他吐得快要把自己胃給翻出來,開始吐時是酒氣,吐到中途是胃酸,吐到最後就是一嘴的苦澀,苦不堪言,淚流滿面。
少棠撫摸他後背,逗他:“這是老子哪回幹的,讓你懷上了吧?”
孟小北一邊流眼淚一邊樂:“真要是能懷上,我吐成這樣他媽的也值了!……老公,我一定給你留個後。”
又瀉肚好幾趟。他一開始尚能自己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後來走不出來,挪不動步子。少棠再沖進洗手間時,孟小北渾身是汗,頭發和衣服浸透,癱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去看急診。孟小北從車上下來,就從停車場到醫院大門這段路,當時他自己兩條腿走不過去了,痛苦地蹲在柏油路上。少棠是把大寶貝兒扛起來,背進去。
這不是普通腸胃炎,這是急性痢疾。
痢疾是十分兇猛的急症,越是成年人越扛不住那病來如山倒的迅猛危勢。不及時治療,會死人的,瀉到最後人就昏迷脫水了。
在醫生診療室裏,孟小北自個兒都沒辦法坐,只能靠在少棠懷裏,讓少棠勉強把他撐起來。苦撐兩個月,身體和精神狀态皆是強弩之末,渾身氣力全部被抽掉似的,仿佛就是突然間的,整個人不堪重負,要垮掉了。
他就仰在少棠肩膀上,極度虛弱脫水的狀态,已經出離肉體的病痛。人好像慢慢地飄起來,舒舒服服地飄在半空,俯視人群,覺着自己可能快要挂了。
少棠焦急,小聲哄着:“怎麽能這麽厲害?你還成嗎?”
孟小北嗤笑,嘴唇遍布一層細密汗珠:“拉肚子忒難受了,我肚子裏像火燒一樣,屁股也疼。”
少棠:“……怎麽屁股疼?”
孟小北虛弱,颠三倒四:“我拉次數太多了,屁股眼兒燒得慌……比跟你幹那個都疼……哎呦,拉脫肛了,以後不能操了,沒人愛我了,怎麽辦啊……”
少棠想說小祖宗只要你能好,以後都是你操我吧……心疼死老子了。
孟小北因為這場痢疾來勢太猛,在醫院住了兩天,輸液,身體裏接連灌進數瓶消炎藥、生理鹽水和葡萄糖。
他躺在病床被窩裏,臉蒼白着,聲音發虛,冒汗,還時不時嬉皮笑臉地逗少棠:“總算病一回,讓你照顧我,真好,呵呵呵。”
少棠問,“吃什麽,你點,我出去買。”
孟小北眼珠轉動:“現在最紅的哪家粵菜館?我點龍蝦三吃。”
少棠:“行了吧!養養你的胃,喝粥吧。”
小北一樂:“算了,不宰你了,簋街的小龍蝦三吃也成。”
少棠蹙眉回絕:“小龍蝦是辣的,辣得你屁眼兒疼。”
孟小北眨眼,顧及一屋子病友,用口型勾搭他男人:閑着也是閑着,你給我擦身嘛,擦身嘛……
少棠彎下腰伸出兩手,很寵愛地揉亂孟小北一腦袋毛,結果揉出兩手汗,臉上平靜,心如刀絞。
下午護士進來,又到了打點滴的時段,少棠先扶着小北上趟廁所,這臭小子每次一打點滴就走腎,總是折騰想撒尿。
護士在小北手背上紮針,孟小北斜眼瞄着漂亮的小妞:“姐,我血管夠粗了,你還找吶?”
護士小妞埋頭捋着皮膚:“別動別亂動,不摸我哪找得到?”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道:“姐,你紮隔壁兩床都特快,就紮我這麽慢,我知道我手長得好看,修長修長的,你就是想多摸我一會兒。”
護士笑道:“呸!省省吧你!一屋就你最貧。”
孟小北:“一個樓道就你最好看,姐,回見啊。”
孟小北左一句姐右一句姐,小護士被帶響的馬屁拍得臉上紅暈,笑着端盤子出去,可待見孟小北了。少棠一旁默默看着,然後過來翻過孟小北的手,指着手腕上傷痕:“……你手腕上,怎麽弄的?”
昨天發病太急,夜裏也沒看清,少棠在剛才紮針時,才赫然發現。孟小北左手腕子內側,橫嵌一道傷痕。傷口像已經嵌進肉裏,手腕仿佛從中斬成兩段,肉裏隐約染着鋼筆水的墨跡。
少棠震驚,難以置信:“你幹的?……你他媽瘋了嗎?!”
孟小北抽回手,藏到被子下面:“沒有沒有,不是內什麽。”
少棠眼裏有一陣淩亂,火冒三丈:“是什麽?懂不懂事?你到底想幹什麽啊!”
孟小北知道惹禍了,趕緊安慰:“我沒有想幹什麽,你別誤會,我不會那樣的!……我心裏有數,沒有劃太深,不會出事兒。”
人在壓抑痛苦時就想要發洩發瘋,尤其是外放型表現型的性格人格。孟小北絕對不會把一腔喜怒哀樂全部隐藏到心裏、進行自我折磨,他不是那樣性格,他是一定要折磨別人的,剝開胸膛掏出紅心,将最真實感情表達出來。更何況,搞藝術的,性格裏都有幾分癫狂和神經質,表現欲強,逮到機會就要尋找存在感。
有一小部分是想威脅家裏人,大部分還是想少棠想得發瘋,畫畫的時候,就用鋼筆筆尖劃自己手腕,戴戒指的那只手。皮開肉綻之處,一層小血珠慢慢地洇出來,混合着鋼筆水。紅與黑,就是靈魂最本質真實的表白。
少棠摩挲那道橫貫的疤,緩緩蹲下身,把臉貼到孟小北手上,親了兒子紮着輸液管子的手。
……
随後,少棠還是打電話給孟家老太太和孟建民。
孟小北不讓他告訴:“不想見他們,誰都不見。”
少棠說:“咱倆這事,不是咱們兩個人的事,跑也跑不掉。”
孟小北說:“我都明白——在一起是兩個家庭的事。可是我成年了,我戀愛自由,我能養得起你你也能養我,我怕什麽?”
孟小北當時确實有這個自信和底氣,出櫃出得很嚣張。更何況,他還有少棠這副鐵打的靠山。人攀到一定的社會階層,擁有足夠經濟實力,眼前的路很寬,真到逼不得已,大不了一起出國呢!
少棠道:“你還小,沒有經歷過,有些事情失去了你現在不在乎,你以為現在局面是你占了上風、這仗你打贏了!我不願意你因為我,将來後悔放棄了太多東西。”
“我年輕時也跟我爸打架,當初痛哭流涕求我回頭的是他,現在後悔想回頭補償的是我。我爸身上換掉将近一半的血。當我想要回那個家時,發現我爸已經不能住在家裏,每年有多半年是住在醫院,做各種透析、治療……我的家永遠都不存在了,我沒家了,花多少錢能讓時光倒流,能買回過去二十年一家人和睦團圓?”
孟小北确實還太年輕。他不在乎,活得極其灑脫,一路朝前看,大步地往前走,不會回頭顧及到日益年邁被他逐漸抛在身後路上的他的父母雙親。一個二十歲大男孩,他腦子裏就不可能提前設想到,将來自己四十歲、五十歲時候,每個人人生必然要經歷的一段生離死別,總有一天,黑發送走白發,子欲養而親不待。
孟建民和老太太随即就過來醫院探病,急壞了,以為孟小北真的想不開,鬧自殺什麽的。
孟建民當着兒子的面,仍然不和少棠講話,調開視線,不願正視。彼此之間平輩兄弟的感情徹底天翻地覆,孟建民都不知應當如何看待和稱呼對方——以後是我把你當兒婿,還是你管我叫爹?
孟建民一月間白頭。這人從西安來的時候,仍是黑發,兩鬓飛霜,現在坐在孟小北病床前,就是滿頭雪片,全都白了。這般模樣一端詳,确實能給少棠當爹。
沒幾日就要開學了,孟小北邁回大學門檻,天高任鳥飛,孟家長輩極力挽回的努力恐怕就要付諸東流,兒大不由爹了。
孟建民最後又規勸了兒子幾句。孟小北臉埋在枕頭裏,眼瞟向窗外,油鹽不進的狀态,還有意無意将輸液的左手擺在身前。他一只手蒼白修長,消炎藥液一滴一滴流淌進血管。淡青色血管和無名指上的K金戒指同樣醒目,刺眼,令人無法回避。
孟小北當時表情冷淡,大約是說了一句,“爸,我這兩年掙的錢,還存在你那。您說不會貪污我的,留着将來我結婚用。有幾千塊錢吧,您把我的存折給我吧,以後我也不會再管您要一分錢。”
孟建民呆怔,心口上有什麽東西,生生地撕裂,被扯成兩半。
孟建民聲音斷續沙啞:“你要跟我和你媽媽劃清界限嗎,以後還是一家人嗎。”
孟小北威脅道:“您點頭同意我們嗎。”
……
孟奶奶在大孫子病房裏,眼窩紅腫,一直抹眼淚,嘴上絮絮叨叨,心疼,偶爾扭臉對她兒子發幾句牢騷。“現在着急有剩麽用?你自己不養你兒子,別人幫你養了,現在把你自個兒子養成別人家兒子,你賴誰?……不如賴俺沒用,沒有替你把大碑碑帶好!!”
孟小北臉上陰霾盡掃,換成一張猴孩子臉讨好他奶奶:“奶奶,不賴您,您對我最好,最疼我啦。”
孟奶奶虎着臉,瞪他:“小混蛋,沒良心的!你還敢跳樓了……”
老太太在家裏碗櫥上面藏了餅幹和油炒面,左藏右藏,都不放心。藏太嚴實了,怕大孫子找不見;藏不夠嚴,又怕別人發現孟小北偷吃。每天大清早還要摸出來偷偷地數,餅幹被吃掉多少塊,大孫子吃飽沒有啊!……
孟小北說:“奶奶,以後我和少棠好好孝順您,我倆對您絕對不變心。”
老太太眼神黯淡下去,像蒙了一層霧膜,嘆氣,半晌道:“咱家肯定是上幾輩人造了孽,子孫遭報應,才發生這種事……報應在俺的大碑碑身上,怎麽不報應俺呢。”
孟小北問:“奶奶您唠叨什麽封建迷信?”
老太太說:“俺跟你爺爺,欠了家裏的債。”
孟奶奶拉着大孫子手,這也是平生頭一遭,跟孫子講五十年前家史。孟小北從來沒聽爺爺奶奶提過,完全沒聽說過有這樣一出!
孟奶奶說,你爺爺,以前在老家,還娶過一房老婆。
話說孟家老爺子,解放前出生于鄉下富農家庭,家裏有房有地生活富足,自幼在私塾由先生教授,是個有文化的青年。年輕人生得英俊,儀表不凡,去過大城市開闊了眼界,頭腦裏就灌進新式自由思想。
打小家裏給訂過一樁娃娃親,到了歲數該履行婚約。一對新人壓根就沒見過,完全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孟爺爺亦就是當年的孟少爺,并不樂意。
山東農村一些地方結婚規矩極端繁複傳統,雙方三媒六聘,彩禮嫁妝往來若幹回合,新人婚禮前卻不準見面,各住各家村裏。
結果,待到婚禮拜堂進了洞房,一撩蓋頭,孟少爺發現他娶了個瞎子。
農村流行娶大媳婦,娶進門來就能給婆家幹活兒的。新娘比他年長幾歲,雙目失明。
孟少爺當然就不幹了,他念過書年輕有為一個青年,一輩子娶個媳婦,是個完全沒有感情基礎的瞎子!孟家人也發覺上當,去質問親家怎麽回事呢,這姑娘訂娃娃親時明明是好的,怎麽盲了?!新娘家父母哥哥三跪九叩地懇求他們,閨女以前确實是好的,十幾歲時生一場大病,眼睛就慢慢壞掉。新娘家刻意隐瞞了女兒失明的事實,自然是理虧的一方。這閨女也可憐命薄,嫁不出就只能砸自家手裏,因此只求孟少爺不要休妻,就當她可憐,賞一口飯吃,以後納妾随意。
孟少爺沒有休妻,也堅決不與新娘洞房,心裏大約是極為憤慨父母的荒謬安排,婚禮後即離家出走,一個人跑到青島去了。
青島當時是山東頂大的城市,沿海工業貿易發達,又是殖民地占領區,屬于很新式時髦的城市。孟少爺有文化,于是就在一家德資紡織公司上班,民國時期正經也是一名“白領”職員,在公司分的一棟小洋樓裏自住一間,收入頗豐。他每天穿西裝皮鞋出門,拎皮質公文包上班,走在青島城內高低起伏的坡道上。數年後,經人拉媒介紹,認識了從農村進城、那時給紡織公司定做手工繡品的一名年輕繡女——這就是孟小北的親奶奶。
孟奶奶年輕時是個勻長臉,杏核眼,标致型的山東美女。
孟小北後來看老照片,他奶奶當年絕不輸鞏俐。
二人結婚。四十年代一場婚禮,新郎戴禮帽穿燕尾服,新娘子穿西式白色婚紗,郎才女貌一對璧人。身側還有男傧相女傧相,在照相館裏留下一雙年輕姣好的麗影。
一年後,長子孟建民出生于青島德占區的小洋樓教會醫院。
解放後五十年代,首都建造國營大型棉紡織企業,一家人随公司數百職工遷入北京,從此在帝都繁衍生計。
……
孟小北簡直難以相信,捶床大叫,他的英明神武威名遠播巾帼不讓須眉的奶奶,竟是他爺爺納的“妾室”,根本就不是原配!!
“這麽重要事情,您一直瞞着,沒告訴我!”他趕忙追問:“那我爺爺呢,後來到底離了沒有?那個瞎老婆呢?”
孟奶奶說:“哪有離啊,一直都沒有。大姐也怪可憐,休妻是不仁、不義、不孝。”
孟小北:“那人呢?”
孟奶奶:“還在你爺爺老家呢。”
孟小北:“……啊還在?!”
孟小北在被窩裏抱枕頭搖頭亂蹭,颠三倒四,無法接受:“那那那我爺爺這不是犯重婚了麽?事實上他娶了倆?!”
孟奶奶皺眉,否認道:“什麽重婚,解放前結的,就沒有重婚這一說。”
孟小北很較真地問:“奶奶,那您算我爺爺二房?……我操,我還有個‘大奶奶’呢!”
孟奶奶頓時大怒:“胡說八道!老頭子就一房,就只有俺一個!恁也只有俺一個奶奶!”
孟小北嚎叫:“我怎麽有一種本來我是賈寶玉突然一夜之間老子忒麽變成賈環的滋味兒啊!!!!”
孟奶奶抽她寶貝孫子的賤嘴:“胡說,打你嘴!恁就是俺家的寶玉!!”
孟小北用被子蒙臉,超乎想象之外的事情,編小說他都編不出,需要時間消化消化。
孟奶奶一直對原配稱呼“大姐”,互相打過電話互致“問候”。打從成親第一天起,老爺子從未與原配共同生活,如今屈指一算已有五十年。老爺子大約心中存有虧欠,每年往老家寄錢,供給父母妻子生計。孟奶奶也每年打包些穿的用的,往農村寄,算是她孝敬長房大姐的。
解放後,那盲妻就一直與公婆一起生活,相依為命,一輩子獨守空房,卻也不愁吃穿,在孟家養老。上輩人相繼離世後,瞎婆子事實上繼承了孟家老家一應的家産土地。
孟小北問:“奶奶,您跟我爺爺結婚多少年?”
老太太說:“過四十年了。嫁你爺爺時,俺才十八,他三十了。”
孟小北嚷道:“那是紅寶石婚啊,多麽不容易,您倆能到金婚嗎?”
老太太哼道:“那要看老頭子能活多少歲……他活到八十,就是金婚,他倘若活到九十,俺倆還能搞個鑽石婚呢!”
孟奶奶說着,自個兒也樂了。
孟小北說:“奶奶您看,幸虧我爺爺當初從家裏跑了,沒有遵從父母之命,不然他就不會遇見您。”
“您倆如果沒湊成一對,也就沒有我爸爸,啥都沒有了。今天也就沒有我這個人,咱們整個家都不存在。”
“所以幸虧當初爺爺抗婚逃跑了,多麽英明、睿智、有勇氣、有傳奇色彩!……不愧是我爺爺啊!”
老太太被大孫子這馬屁拍得笑眯眯,眼角眯出一片深邃紋路,四十年人生風雨,成就一家人,多麽不容易。
孟小北說:“奶奶您也不用愧疚,沒什麽的。”
老太太說:“農村大姐這麽多年一個人生活吶,也不改嫁,沒男人挺辛苦的。”
孟小北說:“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就是錯誤結合,是她上一輩人腐朽觀念導致她守了活寡,又不賴你們倆!”
“奶奶,您跟我爺爺十年生出五個孩子。”
孟奶奶搪塞道:“那時候的人都不懂避孕麽,每家都這麽生。”
孟小北反駁:“不是!您一定特愛我爺爺,你們倆就是特別、特別的相愛,所以不停地那啥那啥,最後生出一堆孩子來!”
這種話題,老太太頓時就不好意思了,臉膛紅潤,瞪眼:“那時候懂個剩麽愛不愛的……小混蛋!!”
孟小北眼睛微彎,嘴唇蠕動:“奶奶,我也特別愛他。”
孟奶奶沉默,沒有應聲。
老太太臉仍然板着,心其實已經軟了。但她沒法開口承擔這種事。不是親爹親媽的,都負不起如此重大責任。這關乎孩子一生幸福。小北将來年紀大些之後,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