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月上中天,吹熄了油燈,外面的月色從簾子間隙擠進來,屋裏回旋一層朦胧的光暈。
還是暗淡,十二爺看不見她的口型,兩個人沒法交流。沒法交流不要緊的,還可以發掘出很多其他有意思的事來。
她 盤弄他的手指,把手高舉起,月光恰巧穿透十指,投影在貂蟬拜月的炕圍畫上。他的手和別人的不一樣,骨節修長,卻不顯得嶙峋。男人勒缰挽弓,指根雖然起了繭 子,掌心處卻綿軟。小時候嬷兒說過,手軟的人福厚,她帶了點調侃式的味道,給他拗出各種妩媚的造型。比方戲文裏青衣花旦的手勢呀,五十三式蘭花指都讓他做 一遍。他也縱着她,任由她擺布,就在那片小小的光帶裏活動,什麽映日、泛波、鬥芳、舒瓣……他手指纖長,做出來別有一種少女風韻的媚态。她看得直樂,怕聲 兒太大叫人聽見,拿被子捂住臉,笑得雙肩輕顫。
兩個人一頭睡着,沒有心猿意馬,只有平實的溫情。他聽不見,但是她可以,他就仗着她回嘴也是白回,細聲在她耳邊說:“往後我夜夜來吧,陪着你睡,你可以睡得安穩些。”
定宜直翻白眼,這人倒會說話,明明是自己睡不踏實,現在卻倒打一耙。她拿一根細細的手指戳他心口,叫他說實話,他明白了,舉起胳膊蓋住了臉,“是我,總害怕你什麽時候又跑了……綏芬河那天的經歷真叫我永生難忘,我再也不想重蹈覆轍了。”
是 啊,那天的痛苦不敢回想,她離開他,邁出房門的那刻人也死了一大半。感情和理智本就是共存的,她卻要把它們剝離,後來每活一天都覺得無望。他們想突圍去外 邦,他下了令兒不許一只蒼蠅飛出去,那個收了錢的班領退縮了,不肯通融,勸他們往南。沒有辦法,只得喬裝改扮,跟着一個從高麗返程的商隊去了西安府。
他 不聲不響的,觸手卻伸得很長。陝西總督是他門下包衣,奴才給主子辦事,只恨不得把心肝掏出來。什麽樣主子調理什麽樣的奴才,陝西總督也是個不張揚的,白天 黑夜的查,城門進出要盤問,住了客棧也不安生,敲打得他們停不住。後來走了很多路,每個地方都是稍做休息,這種滋味不好受。幸好山西巡撫不屬商旗,查也查 過,更多是走過場,表面文章做一做就沒有後續了,他們才能尋見地方長期落腳。不過算來也沒有多久,大概一兩個月吧,汝儉生意做起來了,他也從天而降了。
橫豎就是走不脫,逃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也有私心,汝儉很固執,話難說通,她就悄悄寄希望于他。她相信他,不至于為了前程難為汝儉,倘或可以化幹戈為玉帛,那就是再好沒有的圓滿了。
她 轉個身,把腿壓在他腿上,底下有個肉墊兒,這麽的挺舒坦。他對她的包容真是無限大了,到如今才知道有個親近的人有多好,你和他撒嬌撒野,他不惱火,供你予 取予求。你壓榨他欺負他,他眼含淚光,委屈得小媳婦兒似的。這是她的十二爺,曾經令她高山仰止的人,如今在她身下顫抖……她天馬行空,越想越開心,嗤地一 聲笑起來。
他中衣盛雪,領口微敞着,袒露出胸前一片白。恁地良辰美景,實在叫人垂涎。她假作不經意覆上去,如願聽到那聲銷魂的抽氣,愈發洋洋得意。
男人撩撥不得,這個道理他沒告訴過她,似乎也不必言語來說明,只要用行動教會她就好了。
本來平躺着嘛,作威作福揩點油,小日子挺受用。誰知他突然出手,有點拔地而起的意思,一下子把她撥到肚子上。她驚得一聲尖叫,等要捂嘴時已經來不及了,聲兒出去了,蓋子似的倒扣在他身上,姿勢尴尬。他略調整了下,黑暗裏露出一排整齊的牙。
許是那聲叫喚引來了人,汝儉的随從是和他同生共死過的,對她十二萬分盡心,這半夜三更一嗓子,把人唬得不輕,跑到階下問:“姐兒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她怕他們闖進來,心在腔子裏直蹦噠,忙裝出睡夢裏的含糊語調,說沒什麽,“做了個噩夢,吓我一跳。”
門外人哦了聲,料想沒事兒就走了。她輕輕捶打他,“你再混來,讓汝儉知道扒了你的皮!”
說起來怪不好意思的,大姑娘家家兒,還沒成親就引人上了繡床,多不自愛呀!可是到了這個份上,又覺得心思堅定得鐵一樣,他和她一條心,風風雨雨走過來,她連命都可以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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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是個聰明人,随時可以洞察人心,并不一味縱着自己的性兒。手指慢慢在她脊背上游走,身體某一處緊繃疼痛也可忽略,只是喃喃耳語:“我不碰你,不到拜堂那天 我不會再越雷池一步。你心裏想什麽我知道,你有你的尊嚴,我不能頂着愛的名義讓你受委屈。等案子有了結果,咱們回京,我領你進宮見人。要是今年來得及下 旨,明年開春就該張羅婚宴了,到時候你抱着寶瓶正大光明進我王府,別人見了你都得恭恭敬敬叫一聲十二福晉,好不好?”
她沒想到他會這麽說,自己前一刻還在兩難,他這會兒就作出決定了。她擡起頭,尖尖的下巴擱在他鎖骨,往上游動,親他的嘴角。這樣的心意相通,确實是前世結下的緣分。現在她只專注于傾聽,黑暗裏她就是個啞巴,不說話,是不想讓他因為聽不見而着急。
就這樣吧,就這麽決定,全照他的意思辦。男人能尊重你是好事兒,就怕只圖自己快活的,消耗了熱情和愛意,最終受苦的是女人。
一夜交頸而眠,一夜相安無事。
汝儉頭天醉得厲害,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開了房門一看,妹子在院裏晾衣裳,奇道:“今天不上鋪子裏去了?”
她唔了聲,“晚些再去,昨兒你說的話我也想過,老這麽抛頭露面不好……等東西賣得差不多了就把鋪子盤出去吧!”
汝儉聽了看她一眼,點頭道:“原就該這樣,姑娘家的,讀書繡花也比做買賣強。家裏又不是揭不開鍋,還指着你那點進項貼補麽!北邊的山頭經營好了,夠你賺幾輩子的了。”
她笑了笑,轉身給他打水洗臉,都弄得了,進屋布置早飯。
汝儉經歷過生死,身體方面很注重保養,院子裏打一套拳,末了叩着齒進來了,坐在那裏也不着急吃飯,上下牙磕得咔咔作響。
“巷子裏來了新街坊?”他咧着嘴邊咬合邊說,“什麽來頭呀,走動過沒有?”
他 那模樣有點可笑,不過叩齒是京裏大爺們慣常使的養生手段,當初孫思邈提倡的,叩齒三百六,能活九十九嘛,清早上就在那兒嘎登嘎登空咬。定宜裝作尋常,盛着 粥說不知道呀,“來了有程子了,沒見人進出。興許這兒和北京不一樣,北京人好熱鬧,愛串門子,這兒人不的,愛關門各過各的吧!”
汝儉歪着腦袋若有所思,“我近來忙外頭,沒怎麽留意身邊事兒,你既然打算把店盤出去,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回頭我托人買個丫頭吧,窮家子養活不了閨女的,願意把女孩兒送出來做工。”
她卻說不要,“好好的買什麽丫頭,六歲往後自己還常被人使喚呢,現在使喚別人,我張不開嘴。倒是你,我聽說有人給你做媒了,早早娶個嫂子回來和我做伴,比買什麽丫頭強。”
汝儉難得有害臊的時候,轉過頭去,叩齒的聲音可小多了,“沒有的事兒,聽人瞎說呢!”
她 知道他是擔心自己現在這情況,娶了親怕将來對人家不利,自己吃過苦的,不願意拖累不相幹的人。她嘆口氣,把筷子遞了過去,“咱們現在挺安定,往後也會慢慢 好起來的。如果十二爺不再滿世界找我們了,長白山那頭又說溫家哥兒仨都死了,咱們隐姓埋名,活得和尋常人一樣,怎麽不能娶親呢!你說要光大咱們溫家的,你 把我嫁了,我出了門子生兒育女,還是跟着人家姓。不像你,溫家的重頭在你,你趕緊娶房媳婦兒開枝散葉吧,別整天介忙做買賣,把自己耽誤了。今年可二十八 了,再晚兩年,老頭兒了,沒行市了。”
他憋半天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道:“老爺子壞事那年我十五,家裏給定過一門親。姑娘家住 秦老胡同,她阿瑪給皇上管金庫,家裏頭富裕。像招遠、遵化的皇商,給他們家上供,狗頭金論車送。那官是個肥缺,就是銜兒不高,從四品,願意巴結軍機上的 人。那時候是誠心結親,家裏姐兒倆打算跟哥兒倆,後來二哥相上了定王的六格格,上頭那宗沒成,我這兒過了禮……”他沉默了下,顯得有點失落,“滿人家姑奶 奶能幹,還幫着爹媽管家,那時候她十四,比我小一歲,兩個人偷摸着見過幾面。轉眼過去十三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我也不想娶媳婦的事兒了。”
原來他也有過喜歡的人,過去這麽多年,還在心裏念念不忘。定宜突然覺得他很可憐,最好的年紀全撂在長白山,當年青梅竹馬的姑娘嫁作他人婦了,恨宇文氏也恨得有根底。
所以勸他忘了以前的事兒,趕緊娶媳婦之類的話就不能再說了。定宜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感受,你沒那心思,別人怎麽說合都沒用。還是得等他自己看開,等想明白了,或者再遇上個有緣的,自然會給自己張羅的。
用過早飯各奔東西,汝儉上北山上巡視去了,新得的山頭,新鮮着呢!定宜還上鋪子裏去,那天買了頭油讓她教梳頭的客人又來了,買幾絞鼠線,回去編玩意兒。進門看見她就咋呼起來,說喲,“大姑娘,您家梳頭嬷兒回來了?”
十 二爺早上臨走給她绾了個小兩把,兩頭有流蘇垂挂着,走一步都跳脫俏皮。女孩兒家,幹幹淨淨把頭發梳起來是好看,她的脖子生得也漂亮,纖長秀致,燕尾壓着雲 頭背心的立領,更能顯出凜凜的美來。就是把他比作梳頭嬷嬷有點可笑,有那樣的梳頭嬷嬷麽?她也不和人分辯,只含笑說是,“我那嬷兒從老家過來了,他手藝 好,绾的頭發不松散。”
客人來了興致,“那好那好,你開着鋪子,讓她過來幫襯幫襯,生意更紅火了。”
她笑着調侃,“一天幾吊錢的交易,兩個人撲在上頭,本兒都回不來。我那嬷兒只給我梳頭,不樂意上店裏湊熱鬧,請他也不來。嗳,您今兒多挑幾樣,我這鋪子要盤給隔壁做庫房,開不了幾天了。您多挑,我給您算便宜點兒。”
客人啊了聲,說可惜了,轉念一想又笑,“大姑娘好事将近,關了鋪子好,做少奶奶強似自己經營。只是苦了我往後買頭油得上西市,太遠了,小腳伶仃不好走。”說着嘆口氣,又挑兩朵絹花,悵然去了。
定宜給鋪子做收尾卻做得很高興,也就三四天光景,零碎小東西半賣半送全兜售完了,一數銀子沒虧本兒,比她預想的要好。那個小門臉兒,當初是十五兩銀子買下來的,轉手賣十八兩半,淨賺三兩多。回家去菜市上轉一圈,買兩條魚,活宰幾只鹌鹑,回家做菜去了。
這 就賦閑了,汝儉白天不着家,他談買賣、監工、督促人開山挖煤,一般要到擦黑才回來。定宜沒事兒幹無聊,就串門子,上北屋消磨。十二爺雖在山西,京裏的事兒 他也掌控。當然宗室不能随意離京,對外稱病謝絕迎客,對皇帝的交代無非兩個字——“辦案”,天南海北任他跑,消息往來靠信鴿。他辦事,她在邊上坐着,他偶 爾擡眼沖她一笑,即便沒有一句話,也覺得心裏踏實,歲月靜好。
就是難為他,自打重逢之後披星戴月,半夜摸黑來,早上天不亮就得走。有時候細想想難免傷嗟,這是圖什麽呢,也不是光圖一張炕上躺着,是因為難舍難分。他真作孽的,有兩回睡過了頭,差點兒碰見汝儉,吓得夠嗆。
不 過他在山西停留的時間沒法過長,因為案子在京城,又牽涉到江南鹽道,光靠他隔空發號施令,畢竟鞭長莫及。小莊親王是和碩親王,同他一樣的銜兒,朝中混跡多 年,活脫脫的官痞,滑不溜手,要想連根鏟除得下狠藥。她沒有打聽案子審到什麽階段了,他心裏有重壓,常常夜裏睡不着,翻身怕吵着她,就睜着兩眼到窗戶紙發 白。她只作不知道,怕提起來更把他逼急了,他已經夠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