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生魔障

紀姝坐在天一閣的懸梯上,無聊地向窗外張望。

天一閣是水心五殿中最靠近池面的一棟樓閣。

因為這棟樓非常怕火。

“天一”兩字,取自易經“天一生水”。天一閣所用黑琉璃瓦頂,不僅因為大夏尚黑,還因為在陰陽五行之中,黑代表水。

天一閣是棟藏書樓。

東方俨是個有文化的暴君,不僅宮中藏書甚多,就連這一處踏春林苑,也有專門的藏書樓。

由于不同種類的書籍太多,若要取下放在書架上部的卷籍古本,就必須要借用懸梯。

紀姝就坐在一部靠窗的懸梯上面。

她不僅能直接看見聯通水心五殿的鴻橋,第一時間監控諸位舉子的行蹤;還能看見鹿鳴池北岸的奧屋。

在《妖女模拟器》中,紀姝曾經和東方俨一起來過鹿鳴苑,不過那次他們沒走東岸和南岸,而是從西門進來,到北岸的奧屋去了。

他們不是在春天來的。

紀姝當初會來勾搭東方俨,完全就是因為想報複齊欺霜,自然不會讓齊欺霜的親傳弟子過得太舒服。

紀姝入宮是在初秋。

冬天來臨的時候,宮裏的适齡女子就剩她一個人了。

遣散後宮之後,東方俨的病心之症一日重過一日。

由于紀姝的态度過于捉摸不定,他總疑心紀姝要離開他,有時候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猜忌,會明裏暗裏查她、跟蹤她,甚至一整晚不睡,坐在她床邊盯着她看。

但他清醒之後,又會很後悔。

這個時候,他總是殷切地來哄紀姝,絞盡腦汁想讓她為他笑一笑。

比如,大冬天帶她去鹿鳴苑踏春。

當時紀姝只把他當成一個NPC,一個報仇用的工具人,甚至還沒心沒肺地想,這人真是瘋了。

東方俨真是瘋了。

冬天的鹿鳴苑滿是積雪,春天還很遙遠,奧屋中停靠的大船被結冰的水面固定得結結實實。

朝野上下都說,妖孽不死,大夏将亡。

大家都是這麽想的,所有有很多人來刺殺她。

那次東方俨帶着她去鹿鳴苑,就碰到了刺客。刺客們躲在維修的龍舟中,踩着結冰的池面,提着刀要殺她清君側。

東方俨把她緊緊護在懷裏,甚至遮住她的眼睛,讓她不要去看那些血腥與殺戮。

東方俨的袖子被劃破了,左手手臂在汩汩往外流血,全場只有她毫發無傷。

刺客被盡數誅殺,最後那個壯年刺客死的時候,滿臉都是血,嘶吼着警示東方俨,說你這樣下去要亡國的,你快殺了那個妖孽!

東方俨定定地看了紀姝一會兒,把她抱上架辇,彎下腰,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挽着幹淨的衣袖,去給她擦掉繡鞋上沾着的血污。

雪又開始下了,新雪又軟又薄,粘在她的繡鞋上,一會兒就全化了。

因為怕過不了審,游戲裏那些刺客的血甚至是黑色的,和輕薄的新雪混在一起,像幅毀了的畫。

對于紀姝來說,這些事情都只是游戲裏的一行代碼,大數據随機出來的文字組合。

誰會在乎游戲裏的NPC呢?

玩武俠類型的網游時,紀姝還總是去掀NPC的瓜攤、偷摸路邊老母雞的雞蛋,然後被瓜農和老母雞一路追殺。

過不了幾分鐘,那個瓜攤、那個雞窩會再次刷新,新鮮的瓜和雞蛋會再次出現,瓜農和老母雞又開心地回到了刷新點。

東方俨,本質上和那幾個瓜沒有區別,都是一串代碼而已。

當然,現在這個坐在天一閣懸梯上發呆的紀姝,沒辦法再把任何人當成“區區一串代碼”。

因為紀姝真的餓了。

餓的感覺太真實了,這不是可以卡關重來的游戲,這是真實世界。

梁朔什麽時候走,她什麽時候能搞到那株七寶靈枝,然後回去吃飯。

她好想桃枝啊嗚嗚嗚,桃枝還說中午給她做涮羊肉吃。

她好想吃肉。

梁朔一路找到天一閣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副景象。

穿着襦裙的美貌女子坐在懸梯上,她身邊全是整齊的書籍古卷,裙角和流雲飛袖從懸梯上垂下,邊緣透着光,閃閃發亮。

紀姝眉頭微蹙,渴望地望着窗外,像是在等人,又不确定那人到底會不會來。

梁朔自然不會知道她是在饞涮羊肉,只是想: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忐忑的模樣。

梁朔:“……”

果然是這樣。

她還想着他。

她這種妖女,就算曾經和人在一起過,分開後也能沒心沒肺地繼續做朋友。

只有他。

她那日看見他得證無情道,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從此以後再也不來找他、再也不見他。

別說繼續做朋友了,連見他一面都不想。

因為不想和他只做朋友……是嗎?

梁朔一時怔愣,不知道該有什麽反應,也不知道該怎麽走上前去,和她搭第一句話。

以前都是紀姝主動來找他,紀姝來逗他開心,他只需要回應她就好了,從來不需要自己找話題。

這次也是,她若沒有給足暗示,梁朔是絕對不會找到這裏來的。

他向來高傲冷淡,甚至當初若不是另有所圖,根本不會承紀姝的情。

可是……現在該說什麽呢?

梁朔還在遲疑,忽然懸梯上的女子轉過了身,想要跳到地面上,可她一擡眼,看見了他,動作停頓,整個人呆在了懸梯上。

紀姝:“……”

???

梁朔怎麽在這兒?

她好不容易等到那些舉子往水心五殿來,正要去找那棵七寶靈枝,結果一轉身看見了梁朔??

他不是早就該離開了嗎?

他在這兒幹什麽?他跟蹤她?

紀姝立刻戒備起來。

她雖然嘴上說着遲早要再搞一次這個美男子,但是心裏清楚地知道現在梁朔對她沒什麽感情,只覺得她是一個用來證道的工具人,而且還已經利用完了,沒有剩餘價值。

當初她眼睜睜目睹梁朔的好感度掉到零,紅心全灰,還不甘心地再去找他。

結果……

【[銜月樓樓主梁朔]見[紀姝]來訪,不禁心生警覺,自我告誡:絕不能自堕魔障,和妖女再有牽扯】

于是紀姝就走了。

行吧。無情道牛逼。

強扭的瓜不甜,既然人家真對咱們好感度為零,何必自己湊上去自讨沒趣呢。

按理來說,梁朔為了自己的道心,就是要躲着她、避開她、不見她,現在他既然找上門來,那絕對沒什麽好事!

紀姝從天一閣的懸梯上一躍而下,站在他面前,十分嚴肅地問:“你來這裏是有什麽事情嗎?”

因為他能破開她的隐身咒,她幹脆就撤掉了咒術,省得浪費靈力。

梁朔比她高大半個頭,微微低頭,頓了一會兒,才說:“我是來找你的。”

紀姝更加警覺:“你我已經恩斷義絕,你找我做什麽?”

銜月樓那些修無情道的修士,後期可能會出現比較極端的标簽,比如:殺妻/夫證道。

殺妻/夫證道:突破幾率永久增加10%,可能發生堕魔事件。

銜月樓學霸很多,大家都愛宅起來認真學習。後期如果久久不能突破,有的人會心魔橫生,意圖殺妻/夫證道。

要麽殺死道侶後神志漸回,舉目四望,萬念俱灰,自斷心脈随心上人而去。

要麽一條道走到黑,殺完人強行突破境界,瞬間放下前道侶,大道孤寂,一人獨行。

怎麽看,梁朔都屬于後一種人啊。

梁朔有些疑惑。

他對男女相處的理解,都是從紀姝那裏來的。

紀姝之前為了攻略他,什麽事情都順着他,遇見矛盾也都優先哄着他、照顧他的感受,就算是最後被他氣到了,也沒和他鬧過,默默一走了之。

看看,紀姝這就是優秀的海王、優秀的渣女。

只要我海裏的魚夠多、對象換得夠勤,情傷就追不上我。

現在紀姝沒給他好臉色,他立刻就覺得不适應了,微微皺着眉頭,說:“我們何曾恩斷義絕?”是你約我來這裏的。

梁朔臉色冰冷——這倒不是刻意的,他已經習慣了面無表情,一直都是這樣,現在一下子改不過來,就算要改也只會顯得表情奇怪。

但是同樣的表情,放在二次元和三次元,給人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樣的。

看見一個皺着眉頭、滿臉冷漠的二次元紙片人,紀姝會覺得他好帥好酷好有個性,好想搞他。

但在現實生活中,一個皺着眉頭、滿臉冷漠俯視自己的男人,就算他很帥,紀姝第一個反應都是:我做錯什麽了?他是不是有病??

她只是當年年少無知,找他談了場戀愛,也沒有罪大惡極到幾百年後還要被殺吧嗚嗚。

紀姝滿臉戒備:“你不是得證無情道了嗎?我都幾百年沒見過你了,你怎麽忽然來找我?”

不是來殺我證道的吧?

梁朔你不能逮着一只羊薅羊毛啊,之前靠着我得證無情道沖上了大乘後期,現在還想殺了我沖突破率,直接霞舉飛升?

梁朔愣了一下,他一不會讨姑娘歡心,二是自己也沒搞明白自己的心意,直接答道:“可是是你約我來這兒的。”

???

紀姝脫口就是:“我什麽時候……”約你來這兒了?!

這句話沒說完,是因為他們同時聽見了有人靠近的腳步聲。

修士的感官比常人更為敏銳,紀姝輕易就聽出了來人的具體方位,知道那人在一步一步往這邊靠。

奇了怪了。

紀姝是特意挑了一個許久無人探訪的書庫,從窗戶進來的。

這個時候,是誰不去看鹿鳴宴的熱鬧,跑到這個荒涼的書庫來?

紀姝立刻再施了一個隐身咒,剛要走,忽然被梁朔一把抓住手腕,生生破開了她的隐身咒。

他非常平靜地看了一眼紀姝,神情很像他當初忽然得證無情道、對她好感度清零的那個瞬間——

“你躲着東方俨幹什麽?”

心路歷程也很像——

我那麽愛你,那麽喜歡你,你如果再看着別人,再不好好喜歡我,那我就不喜歡你了。

最初只覺得大家是玩玩而已,各取所需。但是到後來,越來越喜歡,太喜歡她了,以至于無法容忍她望向別處的目光、無法容忍她不那麽純粹的喜歡。

嫉妒和不甘在日夜蠶食他的理智,心心念念把她囚在手心裏,讓她無法再看見其他人,讓她幹幹淨淨地喜歡自己。

不能再喜歡她了。當年他的理智是這麽告誡他的:她會害了你,毀了你的道心,毀了你的一切。

那就不喜歡了。

不和妖女糾纏,不自堕魔障,不要毀了自己的前程大道。

紀姝被他吓了一大跳,沒意識到他具體在想什麽。她有點被自己的死亡期限吓得草木皆兵,下意識就是反抗,要擺脫他的鉗制。

她奮力掙紮,反抗間直接撕破了他的袖子,布帛斷裂的聲音異常刺耳——

一步步走過來的人是東方俨。

相貌妩媚的宮妃被高傲冷淡的修士抓在懷裏,背靠着生機勃勃的鹿鳴池,在典籍古卷間肢體糾纏。

而人界的帝皇,她名正言順的丈夫——正不知為何,離開了以他為主角的盛宴,一步步走向這個堆滿卷宗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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